他看上去年纪不大,也就十五六岁,穿着被洗得发白的已经看不太出原来颜色的,还有几个破洞的麻衣,在早春的风里显得有些单薄。他显然没想到周自衡会点自己的名,一时间有些错愕,以至于没有及时的低下头,也没来得及躲到后面去。
周自衡看着那个少年明显有些害怕但眼睛里却带着倔强的少年,声音变得更温和:“不要害怕,我并不打算责怪你,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低声道:“林十五。”
周自衡:……行吧,这很唐朝。
他问林十五:“你觉得浸种之法不可行?”
林十五沉默了一瞬,一咬牙,抬起头颅道:“我们这里的屯户都是世代为农种水稻,从未听过浸种一事。周录事听说是从长安来的贵人,您对种稻一事又有多了解呢?
“假如我们听了您的,将水稻浸种,结果却发不出秧苗来,上面责罚下来,我们要怎么办?今年没有收成,您想让我们吃西北风吗?”
他们和朝廷的约定是每一亩的收成自家留四成,朝廷收走六成但提供种子和工具。这四成粮食,也就仅供自家的吃用,没了那就要挨饿。而那六成,交不上或者差太多就要挨罚。
所以林十五说到后面,怨气和讥讽简直溢于言表。
“你住嘴!”丁老三怒喝道,腰似乎弯得更厉害了:“周录事,您别怪他,他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周自衡摆了摆手:“我说了不会不怪他。”
他甚至还挺高兴的,正好可以借着林十五的话来开展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他看向林十五,反倒夸了他一句:“事实上,你不仅敢于直言,你的担心和顾虑也很有道理。”
现在的农人和他以前做项目的时候接触过的现代农民完全不同。后者已经建立起了对于知识的信服,他们会主动去请教专家,也乐于接受和自己观念里完全不一样的新知识。
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是有退路的。
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一些屯户,他们没有受过教育,基本不识字,也没有见识过知识的威力,依靠的只有自己从祖辈那里传承的经验。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有任何抵御风险的能力!
只要有一季的收成落空,他们就可能会挨饿、生病、甚至被责骂被惩罚。
他们就像是地里的秸秆,风一吹来,就会倒下,然后再也爬不起来。①
“在很久很久之前,那时候,你的先辈可能都还没有出生。”周自衡挥袖指着远处的田野,对站在他面前的林十五道,“那时候人们的种田方式和现在也完全不一样。没有沟垄,不用整地,他们随便将野稻谷的种子扔到地里面,能收多少粮食完全看老天爷的心情。
“后来,有聪明人发现,假使在播种之前先除去地里面的杂草,那稻子会长得更好。然后,又有人发现,用火将杂草烧掉,或者是用水将它们闷死,就可以将这些杂草变成田里的肥料,稻子又会长得好一些。
“于是,我们就学会了火耕水耨。”
清明刚过,春季的阳光洒下来,将所有人都笼罩在融融的暖意里。
屯户们都听得很认真,他们发现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周录事所说的话很好懂,甚至听着还有几分亲切。
“可是……”林十五还有些不服气,也有些不乐意。
周自衡扬起手,制止了他:“就像是之前出现过的那些方法一样,没有任何一种是一开始就存在的。浸种之法也是如此。不过!”他环视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这些屯户,强调道:“我并不愿意逼迫你们,我知道你们想要趁着这几天天气好,把稻子种下去。”
很多屯户点头。
春雨贵如油,但只有插好秧之后的春雨才是好春雨。这几天天气好,正好晒种。
“这样吧,”周自衡站在那儿,抛出自己刚想好的方案,“如果有人自愿加入我的浸种实验,假使后续发生了收成不好的情况,不管是多大的缺额,我都按照去年的亩产,出钱给他补上!如果不想要粮,想要钱,那也可以折算成市价。”
有人眼睛一亮,喊了出来:“周录事此言当真?”
“周某人绝无虚言!”他将已经有点瞠目结舌的杨思鲁拉过来:“杨掌固可以给我见证,我们签字画押。”
他想要在润州屯干点实事,那就必须要先收服这些屯户,在他们心中树立起权威。
杨思鲁瞪大眼睛,还没想着说什么,背上就被周自衡拍了一下,于是立刻很乖觉的闭上了嘴。
屯户们躲远了一点,在窃窃私语,从肢体语言看得出来,应该讨论得很热切。
不多会儿,有人怯怯的来到周自衡面前:“周录事,我们愿意来做这件事。”
陆陆续续的有人站了出来,但最终并没有周自衡想象的那么多,大概也就七户,才占到这边屯户五分之一的样子。
他难免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这个地方的民众刚刚从几十年反反复复的乱世中经历过来,他们对于朝廷和官员的信任已经降到了最低点。即使你说得再天花乱坠,他们也无动于衷。
谨慎,在这个时空是好品质。
让他意外的是,林十五竟然站了出来。
“你也打算来?”
林十五撇了撇嘴,低声道:“此事因我而起,我当然不能置之事外,不然成什么人了!”
所以即使觉得可能会遭遇到坏的结果,也还是站出来了吗?周自衡有些讶异,看着这个瘦弱的寒酸的少年,忽然笑了起来:
“放心,我必不会让你,让你们失望。”
最后,他和这总共七户签了文书,其实就是一张纸上写了一句话然后在杨思鲁的见证下摁了拇指印,这才转身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有农人在焚烧荆棘杂草,应该也是为了春耕在做准备,滚滚的烟尘冲上天空。
杨思鲁忍不住对周自衡道:“周录事,您何必非要如此?”
周自衡一笑:“能让屯里增加收成,不好吗?”
“好当然好。”杨思鲁挠了挠后脑勺,他心里暗自腹诽,八字都还没一撇的事情,您就这么确定呢?
他纠结了一下,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周自衡道:“有没有用,一个月后自见分晓。不过,这一个月里,咱们也不能闲着,还有好些事情要做呢。”
“哦。”
杨思鲁呆呆的应了下来,之后才反应过来,等等,什么叫咱们?
周自衡显然是看出他在想什么,用充满诱惑力的语气问他:“你就不想看看,一个月之后秧苗到底能不能长出来吗?不想看看,这一季的收成到底会不会变多吗?”
杨思鲁纠结了没几秒,最后重重的点头:“想!”
周自衡满意的翘起嘴角。
以为他是随手抓壮丁抓到杨思鲁的吗?不,他是仔细考虑过的,屯里面的这些吏员也就只有这个刚进来不到半年的年轻人还保持着热忱和单纯,还没成为职场老油条。
就这样,杨思鲁被周自衡忽悠上了“贼船”。
就在他们这几天频繁去江宁县外监督屯户们晒种的时候,徐清麦在家捣腾的赚钱小事业已经有了初步成果。
她将木盒子小心的翻转过来,然后敲击了几下,一块微黄的固体掉落下来。
在一旁逗弄周天涯的阿软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啊!”
第20章
徐清麦满意的将那块固体拿起来,然后将手在旁边的铜盆里浸湿,再用它庄重的涂抹了一遍手,再用清水洗净:
“洗手的时候会更觉得香。”
这是牛奶皂啊!离得近了就是会有淡淡的甜甜的牛奶味儿,更何况她还加入了一点点百和香磨成的粉末。只不过,这儿实在是搞不出来起泡剂,于是就缺少了丰富细腻的泡泡,使用体验终究差了一点点。
要是有各种精油会更好。
但徐清麦已经很感动了,这可是她在材料缺乏的情况下亲手搓出来的手工皂!
是的,前几天她和周自衡在“家庭财政会议”上定下来的两个方案之一就是做高端手工皂。
“我已经受不了没有肥皂和洗手液了。”
当时,徐清麦有些嫌弃的举起自己的手看了又看。
这分明是一双很美的手,但她洁癖发作,老觉得上面有很多细菌,这边的澡豆她用着也得不满意,还是怀念用肥皂和洗手液疯狂手消之后的那种干燥感。而系统商城里卖的洗手液实在是太贵了,堪称液体黄金。
用不起,用不起。
正巧,她在大学的时候曾经和自己的室友一起沉迷过做手工皂,划拉了一下原材料,便寻思着改改配方在这边应该也能做出来。
另一项方案是酿酒。
周自衡会,在大学的时候他随自己的导师去农村做项目,那个村里就有酿酒作坊,酿的是米酒和高粱酒。他们几个学生没有太多任务,有事没事就爱往那里跑,还帮了一段时间忙。周自衡因此也熟悉了酿酒的各个步骤
但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做这件事情,也是徐清麦一力说服了他:
“你想想,这边人都爱喝酒,关陇和中原地区,豪饮成风。官酿作坊里面的富水春、剑南烧春、梨花春、一大堆春还有从西域传来的三勒浆,都很有名气。那肯定是很能赚钱的。”
周纯和徐四娘就是在酒铺里认识的。
“而且,”她郑重的道,“如果能把酒精搞出来,那就更好了,这东西可是防疫消毒必备!不用我提醒你,在古代预防疫病有多重要吧?”
历史书上动辄用的“十室九空”,听着轻飘飘,但放在如今他俩身上,就有可能是未来会面对的遭遇。
也是这句话让周自衡下定决心:“那我先酿几坛来试试。”
他越琢磨越觉得可行,后世的高度蒸馏烈酒肯定能让古代的酒客们开开眼界,绝对会受欢迎。而且大唐也并没有颁布不准酿酒的律令,私人酿酒坊处处皆是。
就这样,两人定下了做手工皂和酿酒两项发展大计。
徐清麦这几天宅在家里没干别的,就是在研究和尝试手工皂的配方。
做这东西最重要的是皂基。在后世的时候想要做皂,直接淘宝买皂基,但现在可没这玩意儿,徐清麦回忆了一下自己记脑子里所剩不多的化学知识——皂基这东西就是油脂遇到氢氧化钠也就是碱之后得到的,那她搞定油脂和碱就行了。
她让随喜找来江宁县城里能找来的所有的油脂,包括猪油、芝麻油、蓖麻油……
油脂好搞定,碱的话,应该用草木灰可行?
于是,就这样尝试了好多次,最终才确定了现在的这个配方,然后成功的做出了这块手工皂。
阿软捧着这块手工皂爱不释手,甚至觉得自己有些粗糙的手有些配不上这块皂。
“喜欢的话给你了。”徐清麦笑眯眯的看着她。
阿软受宠若惊:“真的可以吗?”
她知道这是娘子做出来要卖钱的。
“当然可以,一块皂而已。”徐清麦不以为意的道,阿软才十五岁,放到后世才刚上高中呢,可现在她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之一,又是干活又是带周天涯,一块皂算得了什么。
说起来,家里人手的确捉襟见肘,阿软的工作量已经翻倍了。
这时候,周天涯用自己软软的小肚子在榻上匍匐前进,最终小手成功的摸到了桌上放着的其他皂,然后一把握住,就想往自己嘴巴里塞。
徐清麦眼疾手快的赶紧从她手里抢下来:“周天涯小朋友,东西可不能乱吃哟。”
周天涯见自己好不容易拿到的东西被抢走,嘴巴一扁就想哭,阿软连忙塞了一个拨浪鼓到她手里:“小娘子玩这个!”
拨浪鼓的声音吸引了周天涯,这才忘记了哭。
徐清麦松了一口气,她拍了拍阿软的肩膀:这个家要是没有阿软可怎么办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