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看数量其实也不算少吧,但按人头来算的确是少,一千人只有一位医生,怎么看得过来?”
孔颖达叹一声:“长安城尚且如此,其余地方可想而知。”
“正是。”巢明恭敬的颔首道,“长安已然是天底下医堂与名医们最集中的场所,在一些州县,可能要一万人才能拥有一位大夫,甚至是更少。”
徐清麦忍不住插了一句:“这还只是州县,很多偏僻的村镇,甚至连一位大夫都没有,只有巫。”
巢明道:“所以百姓们只能去寺庙与道观的悲田院中寻求僧医与道长们的帮助。”
于是,话题便转到了之前在周家乔迁宴上的话题,不过,这个话题并不能在朝会上明说,因为李世民刚颁布了对于佛道的敕令,而且很多朝臣们自身就是忠实的佛道弟子,很容易将事态扩大化。
所以巢明点到即止,反正懂的都懂,那就够了。
司空裴寂站了出来,他算是明白了:“你等的意思是想要让朝廷多多增加大夫的数量,以及兴建悲田院?你们算过没有,要做到这样的程度,需要投入多大的人力物力?需要多少钱财才能做成?”
徐清麦道:“长安城也不是一天建成的。微臣认为,现在至关重要的是建立起共识与制度。共识就是,诸位能否达成统一的认知,改善百姓们的医疗条件这件事到底要不要做?如果要,那要建立起如何的制度去保障它的执行?”
她能听到不远处有人悄声道。
“的确,这件事做还是要做的。”
“难的是要如何做?朝廷现在可没钱了。”
李世民颇有深意的看向两人:“巢卿与徐卿既然提到这件事,想必心中已有腹案,不如一并说出来,大家探讨探讨。”
他刚才就看清楚了,太医院这是想借着这个契机把医疗变革的事情给提上来啊。
既然他们有这样的决心,那他配合一二又何妨?
巢明与徐清麦对望一眼,共同拜了下去。
巢明道:“臣恳请陛下,将总领天下杏林教化之责,归入太医院,培养更多的医生,建立悲田院,收容民间病患,恢复前朝的医工考核制,将不合格的医工与医生们取消行医资格!”
徐清麦:“臣附议。”
昨日知道徐清麦被人参了之后,他便找到徐清麦,两人商量了大半天,索性便决定趁势提出这件事。说起来,王道的仁义国策既定,太医院的改革便不算是难。但无论怎么改,终归是涉及到了一些人的切身之利,若是循序渐进,恐怕要解决那些阻挠就得花很大功夫。
徐清麦赞同巢明的想法,不如趁这个契机,把这件事绕开那些人,放到朝会上来讨论,这样直接摆到台面上,说不定效率还更快。
只要能让大家都看过来,他们便赢了。
李世民当然不可能听了后就立刻答应下来,他问道:“可有折子递上来?”
巢明从自己的袍袖中拿出一封昨日改了又改的奏疏,递给了内侍:“回陛下,所有的细则都写在了折子上,还请陛下过目。”
李世民翻开折子,很厚一本,细细的看了看。
这里面总共提了以下几点改革措施:
第一,太医院负责天下杏林教化,从年后开始对外招收学生,教导医术。同时,在各道、各州的重要城市,也开设专门的医学学堂,从普通医学学堂结业的学徒授发医工职称,每年从优秀的医工中挑选一批前来太医院进修深造,结业的再授发医师职称。
第二,所有对外营业的医堂,其坐诊的医师都需要进行考核,成功通过考核后同样授发“医工”职称,如果想要取得更高的“医师”职称,则需通过更高级的考核。
第三,在长安设立悲田院,收容民间的病患。长安的悲田院由太医院附近管理,对外开诊,将太医院的实际服务对象扩张到宫中的宫女太监、甚至京师的全体百姓。同时,时机成熟后,在各州县设立悲田院,由太医院派遣医师与医工前往管理。
第四,在各州设立相应的管理机构,管理相应的悲田院、医学堂考核等相关事项。
巢明在徐清麦的帮助下,林林总总的写了七八条。这里面有一些是隋朝就有的制度,有一些是从后世挪过来的。巢明估计最后能有一半被采纳了就很不错了。
徐清麦很乐观:“那就先从这一半开始嘛,慢慢来。”
果然,李世民沉吟了一下:“兹事体大,且细则繁琐,这样吧,待到下午的御前集议时,再一条一条的来讨论。到时你们也参加。”
他将手中的折子递给房玄龄。
房玄龄粗看了一遍,也颔首表示同意。
巢明和徐清麦连忙应下。
周自衡含笑的看着这一切。而在一旁的权万纪根本没想到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这和他一开始想的完全不一样。他也不是傻子,事到如今怎么想不到徐清麦和太医院是反过来利用了一把自己?
权万纪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心中充满了屈辱感。
他本以为自己会通过这件事成功的被李世民注意到,但现在太医院却抢了自己的风头!而且他还没有什么办法来扭转这个局面。
反对太医院的改革?他又不是封德彝和裴寂这样的重臣,很清楚若是反对这个便相当于反对仁义的国策,那简直就是给自己的官途自寻死路。
那给巢明的折子挑刺?不,他根本没有资格看到那封帖子,也参加不了御前会议!
于是,权万纪憋屈得很。
就在他肚子里憋了一窝火的时候,却看到自己的同僚,谏议大夫刘成站了出来:“臣有话要说。”
李世民没想到还能有点展开,饶有兴致,挥了挥手让他说。
刘成对李世民以及房玄龄、裴寂等人行了礼,然后转向徐清麦:“徐太医怜惜百姓,在下十分佩服。不过,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徐太医为我解惑。”
徐清麦心想这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是面上不显,和煦道:“刘大夫请讲。”
刘成看着她,嘴角带着些讥讽,不阴不阳的道:“徐太医既然对百姓如此关心,对生命如此悲悯,那我想请问,为何你们却在江宁县犯下不敬尸首之罪?!”
他此言一出,殿中一片哗然。
“不敬尸首!”
李世民也拧起了眉:“不敬尸首?刘大夫何出此言?”
徐清麦和周自衡隐秘的交流了一下眼神,明白刘成要说的是什么了。
周自衡隐隐的泛起了担心。
刘成看向徐清麦冷笑道:“当时,徐太医带着自己的学生在江宁县的仵作房内,对一具尸首进行了解剖,并由旁人画下了《丙戌年六月初五于江宁仵作房观解剖》一图,可有此事?”
徐清麦点点头:“确有此事。”
大臣们的声响变得大了些,显然这件事对他们而言是有冲击的。
国子博士孔颖达忍不住问:“徐太医,真有此事?”
他的眼中有着痛惜。
就连之前与周家亲厚的房玄龄、杜如晦、魏徵等人脸上都闪过错愕以及担忧。
显然,这并不是一件可以被轻拿轻放的事情。
徐清麦还未回答,却见司空裴寂走了出来,从袍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卷轴,将这卷轴展开,对众人道:“刘大夫并无虚言,的确是有这么一幅画。因缘际会,这幅画却到了臣的手上。”
巢明猛地抬起头。
这幅画!
这幅画明明是在太医院里锁着……
裴寂将这幅画对着群臣们展示了一下,然后交由内侍送到了李世民的手上。
李世民取来一个,却是一幅典型的场景画卷,在一个小院内,几个人围在一具尸首的旁边,两位女子蒙面持刀,一名男子以及一名老者在旁观。
尸首并没有画出来,写意派,但是右侧的确是写有《丙戌年六月初五于江宁仵作房观解剖》一行字。
权万纪向徐清麦的方向迈了一步:“律法言,诸残害死尸(谓焚烧、肢解之类),及弃尸水中者,各减斗杀罪一等。徐太医,你可知罪!”
他兴奋极了,又有些懊恼——这个罪名可比自己之前找到那个要重多了。
殿中所有的眼睛都看向徐清麦,想看看她怎么辩驳。
周自衡捏紧了拳头,脸色凝重。他知道这一关不太好过。
徐清麦不慌不忙道:“权大夫也说了,律法上写的是肢解尸体、焚烧尸体、以及将尸体抛于水中才算是犯法。那请问,我解剖尸体犯了其中哪一条?”
刘成皱起眉:“徐太医,解剖,解剖,你当大家是傻的不成?”
徐清麦抬起头:“两位大夫是不是没有见过解剖?实际上,解剖并不需要肢解尸体,只需要将各个部位剖开看一下内部的结构就好了。在下私以为,这还谈不上是肢解。
“除此之外,在解剖完毕后,我还将所有的伤口都缝合了起来,并且将其找了一块风水宝地来埋葬,又请了道士前来超度。这些都可以查到相关的记录,也可以找到经手的人来问。”
刘成瞠目结舌:“你,你,你……巧言令色!狡辩之词!”
“陈述事实罢了。”徐清麦道,“刘大夫恐怕还想不到,这具尸首为何成为尸首。”
李世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也不知他是喜还是怒,只是淡淡道:“徐太医不妨说来听听。”
“回陛下,这具尸首原本是一水匪。”周自衡忍不住站了出来,这种时候,他想与徐清麦站在一起。
他站在徐清麦身边,手在袍袖之下轻轻的捏了一下她的,然后迅速放开,继续道:“他与辅公祏的余孽勾结在一起,趁着微臣等人在江宁县外过夜的时候携带刀剑前来……”
周自衡将那夜发生的事情说得慷慨激昂,无比壮烈。
“……那晚,有五六位将士死在了那里。他们没有堂堂正正的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了卑劣的偷袭之中!”
尉迟敬德等一众武将听得十分入迷,听到这里的时候纷纷愤慨发声:
“偷袭可耻!”
“反贼就该五马分尸,当众枭首示众!”
虽然律法说不能侮尸,但说实话在战场上,可顾不了那么多。谁会对自己的敌人手下留情?枭首都是最温柔的了。
就连向来儒雅的李靖也都皱眉道:“若是敌军,此举的确算不上是什么。律法也要看具体情况。”
有了他们的带头,就连不少文臣也站到了他们这一边。
唐朝民风剽悍,武力盛行,对仇敌、叛军、反贼等可没那么多菩萨心肠。
就连大儒孔颖达,脸上的神色也缓和了不少。
裴寂也没想到原来这尸首的来源是这样,一时之间脸色变得很不大好看。
他对徐清麦其实没什么意见,但是对周自衡却有点意见。裴寂是李渊时期的老臣,之前呼风唤雨,但自从李世民上台后,便察觉到了力不从心——新帝将他架空了,只给了个司空这样听起来很了不起实际却没什么实权的虚职。
裴寂想拉拢一下这些新冒出头来的年轻人,继续壮大一下自己这边的势力。他盯上了周自衡,可想到这年轻人如泥鳅一般,滑不丢手,三番四次的拒绝他的宴席邀请。
既然敬酒不吃那就吃吃罚酒。
这就是裴寂今日站出来的原因。
但是他没想到周十三的妻子徐四娘,看着娇娇弱弱,却也是个不好惹的伶牙俐齿的硬茬子。
权万纪气得满面通红:“朝廷法度,岂容你等歪曲!若是凡事都和你们一般,天下岂不是乱了套!陛下,请陛下不要听他们的狡辩之词,从严处罚!”
站在他这边的大约占了三分之一的朝臣。
甚至连戴着小毡帽的长孙无忌也都轻轻颔首,觉得此事的确有违律法。
李世民陷入到了矛盾之中。
他是想站徐清麦的,也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么的严重。可权万纪说的也不那么容易反驳,况且,天底下那么多的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