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了魏徵。
出乎他意料的,魏徵却为徐清麦求情:“陛下,徐太医并非故意毁尸之人,我等为什么不听听徐太医为何要这么做呢?臣相信,她此举绝非只是单纯的为了报复。”
杜如晦也拱手道:“陛下,臣赞同魏左丞所言。”
他转向徐清麦:“徐太医可有什么想说的,不如一并说出来?”
徐清麦舒了口气。
说她刚才一点都不紧张当然是假的,她刚才紧张得要死。但是现在让她来说这个,她可就有得说了。而且,还必须大说特说!
她看向李世民,又看向群臣:“陛下,诸公,觉得微臣的医术如何?”
李世民愣了一下,道:“世所未见。”
他昨天晚上才见识过。
这话一出,群臣们都有些愕然。
皇帝都这么说了,那他们还能有什么可说的,况且徐太医的医术的确是了得,便纷纷点头,表示就医术而言,她的确是没得说。最近长安城中,风头无两。
“可这样的医术也不是凭空而来的。”徐清麦缓缓道,“微臣的医术,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依赖于解剖学的发展。完全可以这样说,解剖学才是我的医术的基石。”
这句话大家都能明白。
谁能想得到,要做手术,达到徐太医这样剖腹取肠的地步,肯定是要对腹部的情况了得清楚的。
“而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师门中对人体的构造其实也并不是那么的清楚,大约与《黄帝内经》中所言一般,十分混沌。在这个过程中,正是由于有了解剖的存在,纠正了几次错误,才最终回到了现在正确的道路上。”
她思索了一下,简略的将解剖学的发展提了提,比如先贤们对于人体的错误认知,到后来维萨里出版了《人体的构造》一书,再到后来,哈维发现了心血运动论。
她摒弃掉了那些难懂的专业词汇,更集中在了故事性上,不仅是朝臣们听得很认真,就连在一旁侍立的内侍们也都竖起耳朵在听。
“正是由于有了这些正确的人体构造知识,我师门的医术发展才一日千里。因为几具尸体的贡献,最终救活了几千人甚至上万人!并且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更多的人会因此而受益。”
“诸位认为,这样的交换,是否划算?!”
她的问题敲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中。
第121章
徐清麦曾经看过一个辩论节目,参赛的成员分为正反两组,议题是“当你手上有一个按钮,只要按下这个按钮,就会有一个人死亡,但与其同时,也有一百个人得救。那这个按钮到底该不该被摁下去?”
辩论双方都慷慨陈词,精彩纷呈,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
什么“人权”、“生命权”、“自主选择权”、“人性的光辉”之类的词语满天飞。
但放在如今,这个议题根本不值得讨论,除非是死亡的那个人设定为皇亲国戚、权贵名士,而得救的那一百人是庶民,这个议题才会拥有被讨论的资格以及价值。
哦,不,这样同样不值得被讨论。大多数人会觉得,一百个庶民的命难道还能比得上一位士族?
不就一个按钮吗?按下去就好了。
而此刻,在徐清麦的反问中,死亡的这个人甚至只是个叛军余孽,而得救的人却各有各的身份,想都不用想,答案在大家心中呼之欲出。
叛军余孽是没有人权的。
而一百个人却能变成一千个人、一万个人,甚至是不停的往上加码。
于是,肉眼可见的,一些朝臣开始倒向了徐清麦这一边。
但也有固执的保守派,以及心思不纯想要扳倒对手的人。
封德彝与裴寂一样都是李渊的心腹旧臣,他和裴寂一样的心思,想要拉拢周自衡而未果。虽然不至于恼羞成怒,但是看到这样的场景势必也是要踩上几脚来出口恶气的。
封德彝义正词严:“徐太医所说,是番邦的事。番邦茹毛饮血、甚至不顾人伦,蛮夷也。难道我们竟然要学他们吗?我华夏之地,最重礼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乃先贤所言。徐太医此举,又将礼仪伦理置于何地?!”
“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他俯身对李世民道:“陛下!徐氏巧言如簧,实则坏我大唐礼制,且以百姓作为遮掩,更为可恨,请陛下务必严惩!不能坏了社会风气。”①
裴寂也道:“封相公所言极是。徐太医或许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但是若是此举传扬出去,其他人纷纷效仿,必定引起大家心中惊惧,百姓不满,将会酿成更重要的后果!”
这两位李渊朝的旧臣此刻同仇敌忾。
但也有同是旧臣的萧瑀,不愿意与之为伍,辩驳道:“岂能因噎废食?裴公所言,恰恰印证了刚才巢太医令所提出举措的必要性。朝廷有必要对此类行为作出规范和监督!”
魏徵也站在了徐清麦这一边:“礼制固然珍贵,固然要尊敬,但是礼教并不是固步自封的。如今大唐的礼制与周礼相比,也有极大的不同。那难道我们就要因此而全部恢复成周礼吗?”
周自衡也讽道:“人是不断向前走的,社会也需要不断的向前发展。礼制应当跟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就如同从商周到大秦,礼制就一直在变化。
“封相公想复古礼,是想回到以人牲为祭的商朝,还是想回到以酷法治国的大秦?”
总之,在徐清麦扔出这个辩论议题后,事情逐渐的开始走向不可控,朝臣们分为好几派,开始吵了起来。并且吵架的议题还是不断的进行着扩散与跳跃。
好家伙!
徐清麦表示自己第一次见识到朝会上的辩论,简直如同菜市场一般。
她听得还挺津津有味的。
“好了!都停下来!”房玄龄这个中书令站了出来。
但是没用,大家依然还在吵,没人听见他的声音。
龙椅上的李世民重重的咳了一句,然后拍了一下椅背,所有的朝臣们这才收声,但显然眼中还有着不服气。
“今日时辰已晚,诸位还要回去当值,时间不能耽搁。”房玄龄道,“这样吧,咱们明日再议!”
他看向李世民。
李世民颔首:“就按照房卿说的办。至于徐太医……”他沉吟了一下,“便先留在宫中罢。”
徐清麦:“臣遵旨。”
她的心放下了一半,按照谏议大夫对她的指控,她现在应该是属于罪责还没有完全洗清楚的嫌犯,关在宫里面可比关在大理寺要舒服。也说明李世民还是站在她这边的。
这个安排,即使是指控她的刘成也没有异议。
徐清麦被“关”进了宜春宫的偏殿。
这里不仅有暖暖的被窝,还有宫女们送过来的御厨房做的小点心,甚至还有小萝莉和小正太过来陪她玩。
长乐公主李丽质在太子李承乾的带领下在偏殿的门口探头探脑。
“徐太医。”李丽质看到她之后,露出开心又带一点腼腆的笑容。
“太子殿下,公主殿下。”徐清麦惊讶的道,“你们不用去上学吗?”
“刚刚下课呢。”李承乾一本正经的回答,“我还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徐清麦问了问他的课表,对他奉上了同情之心,这小家伙的日程表可比后世的那些小学生们要忙碌多了。大儒们轮番上阵,而且还要学习骑射,还要跟着自己的父皇学习朝政。从早到晚,没得消停。
李承乾其实也觉得累的,所以每日中午一个时辰左右的休息时间就显得尤为珍贵。
这日,他本来是在母后宫中用餐,结果听到徐太医被关在了宜春宫,便带着自己的妹妹一溜烟儿的跑了过来。
“徐太医别怕,母后和父皇都是站在你这边的。”李承乾安慰她。
徐清麦笑了起来:“多谢太子殿下告知我这件事情。”
李承乾端详着她的反应,恍然大悟道:“你早就猜到了这个?”
徐清麦道:“与其说陛下和皇后站在我这一边,不如说陛下和皇后看到了民间的苦难,站在了老百姓的那一边。所以,臣很高兴。”
李承乾若有所思,李丽质似懂非懂。
李丽质好奇的问:“徐太医,民间有很多苦难吗?”
徐清麦听到她这般问,抬头看向殿外,悠然道:“公主殿下想要听吗?”
李丽质点了点头:“想要。”
她很久都没有出过宫了,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憧憬。
李承乾也是。但是他觉得大唐一统天下,民众的生活比起前隋来应该是越过越好才是,怎么还会如此苦难?他将信将疑。
“相比起乱世,百姓们的生活自然好过了许多。但是,如今一切都还没有建立起制度,正处于一个混沌的过渡期,所以才更需要努力。”徐清麦解释道。
她开始给他们讲解外面的世界。
当然,不全是苦难,还有各地的风土人情。
“江南一带多水域,有的时候在野外走,还能看到鳄鱼……”
两个孩子很配合的发出“哇”的惊奇的声音。
“还有其他的野兽,所以百姓们开荒的时候偶有伤亡。最可怕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各种寄生虫……那边的竹子长得特别快,所以很多人都住竹楼,这就是因地制宜。听说岭南一带,竹楼更多,层层叠叠……”
她讲得引人入胜,两个小听众也听得十分入迷。
“大唐的疆域如此之大,真想每一处都去走一走看一看。”李承乾发出感慨道。
他以前和西北一带以及边镇的人打交道更多,觉得草原辽阔,骑马驰骋,让人无比向往。但那次在周宅听了徐太医与周补阙讲海外风物与地理,这才知道原来那么大的草原也不过只是天下一隅。
这会儿听了徐清麦讲江南,却又觉得江南之风采不弱于草原,长江奔腾入海同样壮美。
徐清麦赞同他的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确是该多出去走走看一看。”
身为帝王,却从未踏足过除了都城之外的其余疆土,在她看来是很荒谬且可悲的一件事情。
不过,她说完之后也警觉的看了看周围,然后对李承乾眨了眨眼睛:“太子殿下可别说是我说的。”
李承乾发出了愉快的笑声,重重的点头道:“好!”
徐太医可比那些给他上课的老师们有意思多了。
而此刻,在丽正殿。
“承乾与长乐去看徐太医了?”长孙皇后听了后轻笑道,“知道了,给那边再送点茶点过去。”
李世民揶揄道:“徐太医这坐监可坐得真是舒适。”
“陛下还说呢,”长孙皇后嗔怪道,“好端端的非得让人留在宫内。徐太医昨日才熬了个通宵,又立下了功劳,结果您不赏,反倒还把人家给关起来了。”
李世民叫冤:“我正是为了要保护她!而且,我看她自己,倒也是不怕的。”
不仅不怕,还伶牙俐齿得很,经常怼得人哑口无言。
他收敛起笑容,沉吟道:“现在事态已经发展至此,不把道理辩明,估计是难以善了了。如此也好,趁着这个机会,也能看清楚一些人。”
看看谁是真正的为民着想,谁是真正的在做实事,谁在浑水摸鱼,谁在落井下石、趋炎附势?
就像是裴寂,似乎就很不满自己身上这个司空的这个职位,还想要恢复往日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