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衡好笑看他:“美哉,美哉。”
两人正在聊天的时候,周围已经聚集了许多从东山渡那边过来的农人,等待着看那位年轻的周寺丞又能带来什么新鲜玩意儿。
“好了吗?”周自衡朝河边大喊。
齐武大声答道:“好了!”
他用刀割断束缚着水车的几根粗麻绳,然后所有人就见到在水流的带动下,水车开始徐徐转动,它的一道道翻斗从河中舀起水来,升到半空中,然后到了一定的角度又翻转角度,将斗中的水倾倒在了水渠里。
那些清澈的河水便沿着已经修好的水渠开始向四面八方流去,哗哗的声音宛如歌声一般,浸润着旁边的耕地。
“原来竟然是这样运转的!”孙思邈恍然大悟,忍不住惊叹,“这器物的构思可真是巧妙!竟然不用耗费人力就可以自行将水灌溉到耕地中。”
比他之前曾经见过的人力翻车可好用多了。
刘神威点点头,看向周自衡:“周寺丞的想法每次都能让人佩服。”
旁边围观的人群愣了一瞬,然后爆发了一阵欢呼声:“来水了!居然自己就来水了!”
“这是怎么做到的?!竟然不用人去挑水!”
齐武和其他屯来的那些人脸上都露出狂喜之色:“成了!竟然成了!”
“这以后得省多少力气啊!”
他们都是多年种水稻的,自然知道灌溉对于水稻的重要性,尤其是去年被周自衡改进了一下灌溉法之后,更是要重视。而灌溉可以说是种水稻的整个过程里最累的一个环节!
一根扁担挑到肩上,两个大木桶加起来就接近百斤,而一亩地灌溉一次最起码要挑十几趟甚至是几十趟水,而他们家中往往是几十亩甚至是上百亩!如果是不靠近水源的耕地,挑起水来真的是混合着血泪。
一个灌溉期下来,从早忙到晚,肩膀都要废掉了。很多农户们的腰和背就是这样被压弯的。
所以,当此刻看到水车徐徐把河水转上来的时候,很多围观农户的眼睛都红了。
是水啊!水竟然可以这样被运输!
李崇义当了一年县令,如今也不是那五谷不分的贵族青年了,自然能看出这水车的价值所在。他狠狠地拍了一下周自衡的背:
“你说你这脑子怎么长的?那么多好点子!”
县丞也很激动:“周寺丞,可否将制作此物的方法传授给我江宁县的农户们?”
说完之后,他又有些羞愧,觉得自己这是觊觎了别人的东西。
“有何不可?”周自衡爽朗一笑,“今日叫你等过来,便是想和你们说这件事。趁着春耕还没正式开始,可以多建几座,顺便再把沟渠挖一挖。可以节省很多人力。”
到时候,节省下来的人力正好可以配合他来做一些水利工程,多好!
齐武却还在那边查看水车的情况:“寺丞,卑职觉得该在水车和沟渠之间再用竹竿建一个管道,否则这么多水浪费了。”
周自衡观察了一下,赞许的对他点点头:“行,这些细节你来把控。”
齐武高兴地应了下来。
周自衡又转向其他人:“你们也别闲着。这便算是你们这一旬的功课。如何将水车推广出去,如何建造,如何挖沟渠,中间会出现什么问题,又怎么解决。你们得在这一旬中给我出一个方案。到时候我要考校。”
他沉吟了一下:“十五个人,便分成三组吧,抓阄。”
那十五人彼此之间对看一眼,眼中有迟疑有懊恼也有兴奋和期待,齐齐拜了下来:“卑职遵命。”
待到他们离开后,李崇义皱起眉来,问他:“他们之中很多都不过是农夫,连字都认不全,真的可以做到你交代的吗?”
言语之间对这些人的能力十分不信任。李崇义一直纳闷为什么周自衡不从周围的世家们找那些识文断字的年轻子弟们,而偏偏要如此青睐于这些泥腿子。
周自衡自然知道他的想法,笑了笑,并不辩驳,只是道:“不会识字没关系,会说话就行。到时候说给我听就好,识字可以慢慢来,最重要的是得了解怎么种地,了解屯户们怎么想。”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会说话”这一点对于这个时代大部分的农人们来说已经是一个很苛刻的要求。他们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不知道什么叫做逻辑。周自衡接触过很多,说话都会有些颠三倒四没有重点,交流起来其实十分痛苦。但他觉得,能在这样的环境里脱颖而出的人,脑子是聪明的,只需要让他吃饱饭,脑子供血跟上,自然而然就会思考。
不过,这需要时间。
周自衡打算让江南道的各个屯署都再送一个掌固或者是吏卒过来江宁县这边接受培训。到时候,他们还可以结为搭子,也更方便日后开展工作。
“你想清楚了就行。”李崇义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低声道,“在这里,你想要完全摆脱那些世家们行事,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周自衡苦笑:“我明白。”
两人又聊了聊,然后周自衡就被孙思邈给拉到玻璃作坊里去了。
他只能喊道:“要图纸的话去找杨思鲁,他那儿有全套。”
孙思邈很兴奋:“走走走,去看看那个玻璃窑炉,今天就要开始烧窑了。”
自从玻璃工匠到了之后,他便果断的抛下了之前的麻沸散研究工作,转而投向烧玻璃的事业中,用道长自己的话讲就是,不能太过于执着一样东西,得换换脑子。
而且,那玻璃窑炉那么大,可比他的炼丹炉有意思多了!
孙思邈像是找到了新玩具的老顽童,玩得不亦乐乎。
周自衡走进玻璃作坊,这个作坊和酿酒工坊挨着,占地面积挺大,而玻璃窑炉就位于工坊的露天后院。从吐火罗过来的工匠萨曼正在准备烧窑的工作,见到他之后躬身问好:
“见过周寺丞,我的主人。”
他的身契被康有德转到了周自衡手里,现在周自衡就是他的主人。萨曼的语言天赋不错,现在已经会简单的官话交流,只是语调听上去有些奇怪,以至于这句问候听上去就有些中二气息爆棚。
周自衡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萨曼,只用说前一句,后一句可以去掉。”
萨曼嘟囔了一声,大概是觉得这样对主人太不恭敬。
周自衡无奈,他选择避开这个话题:“准备得如何?”
“已经都准备好了。”萨曼眉开眼笑,显然对这炉子非常满意,他盛赞孙思邈,“多亏了这位孙道长,要不是他,可能还没那么快。”
之前周自衡与孙思邈就已经按照大概的思路准备好了不同的矿物质,包括产地不同的各种沙子、各种石英石等等等等,萨曼看到这些就很满意。然后他所需要的东西,只要和孙思邈提一下,描述一下,道长就能给他找到。
“孙道长一定是一位传说中的神奇的炼金士!”萨曼对孙思邈高声道,眼中极为崇拜。
周自衡对他竖起了大拇指:“有眼光!”
孙思邈在一旁呵呵地笑,双手负在身后,眼中闪着神往:“老夫倒是想与他口中的炼金术士切磋一番。”
他是位医生,但是也是一位炼丹师。这么久没碰丹炉了,显然也有些心痒痒了。周自衡心想,这好办,到时候想几个化学实验,保证孙道长恨不得天天泡在这里玩。
他们几个看萨曼开始烧窑。
玻璃窑炉的温度要达到一千多度才算是成功,所以这座窑烧起来后便会封起来,需要大概十天左右才会逐渐升到这个温度。到那时就可以烧玻璃液了。
周自衡对这个进度很满意,萨曼喜欢喝酒,他大手一挥让王一方给萨曼送了酒来,表示整个酿酒作坊的酒他可以随便喝。
萨曼非常开心,干劲更足了,乐陶陶地伸出大拇指:“酒,好喝!”
待到从东山渡回来后,周自衡又在屯署批阅公文,一直到了亥时,他的廨舍里还亮着烛火的光。
杨思鲁停住脚步:“寺丞,您还没回家?”
周自衡伸了个懒腰:“你不也还没回家吗?”
杨思鲁腼腆地笑了笑:“卑职正在整理后续的一些计划。”
“整理完了就回家吧,今日天色已晚。”
周自衡站起身,杨思鲁忙拿起放在一边的长袍披在了他的身上。
“我先送您回家。”
到了周宅,周自衡索性让他在家里住下,反正现在房间多得是。
待到他洗漱好,回到书房,感觉到周围一下子变得静寂无声,仿佛整个宅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忽然便涌上来淡淡的寂寥之情。
原本这间书房该是很热闹的。
这张椅子,是她曾经坐过的,现在似乎都还能感受到的体温。还有桌子,她经常趴在上面伏案书写,有的时候头发会垂下来到她的脸颊边,若是他看到了,便会给她绾到耳后,可能顺便偷香一记。
而那张榻……他们曾经在上面有过许多快乐时光。
周自衡觉得自己又该去冲个澡了,他苦笑,看来这两年也不是那么的好熬。
收拾好,在桌上铺开信纸,在柔和的烛光氤氲下,他开始提笔给徐清麦写信:
“卿卿:见信如唔。
“我现在正坐在书房里,想念着我们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是的,我发现我又开始想你了,甚至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文字,似乎很轻易的就要比语言要更加肉麻,也更加浓烈。如果徐清麦本人现在站在他面前,他是绝不会对她这样说话的。
周自衡心中涌现起一种微妙的情绪。
他们在快节奏的世界中长大,情书似乎只在影视剧中见过,并且感叹“从前车马很慢,一生只爱一个人”的浪漫。而如今自己却真正的体会到了这样的感觉。
的确浪漫,但是却也磨人。
在漫长的告白之后,他才开始写今天自己所遇到的事情,包括工作、生活,种种,事无巨细。
写好之后,他将厚厚的叠好的纸放入到信封中。而这样的信封在抽屉里已经有着极厚的一沓。这是周自衡回到江南之后养成的习惯——他像是写日记一样给徐清麦写信,然后积累起一旬的量之后再让人送到长安。
感谢现在的传驿系统!
徐清麦几乎忙得没有时间想周自衡——当然,在那些忙碌的间隙里她也会回味两个人有过的浓情蜜意——但绝不是这几天。
这几天是太医院招生考试的日子。
由于抽了将近一半的人手去维持秩序和监考,从太医令到下面的医工,每个人都忙疯了。
因为这一次新建立了外科,所以在考试题目里加大了关于疡医的部分,徐清麦需要参与出题。而且她还需要担任考官。这一次的考试也比较正规,在礼部的考试院举行。
待到徐清麦赶过去时,考试院门口已经围满了考生,以羡慕和敬畏的目光目送他们进去。
“是徐太医吧?”
“果真年轻!”
“这才可怕,年纪轻轻但医术却如此高明!”
侯远道就站在考生群中,等待着入场。在他身边的是那位林大夫,而公孙大夫则被他们俩不约而同地疏远了,甚至期间还闹出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以至于刚刚见面的时候对方冷哼了一声,显然也是心有怨气。
“他是心胸狭隘之人,你就算是不喜也别在明面上太得罪他。”林大夫劝侯远道。
侯远道苦笑:“那天实在是没忍住。”
那天,公孙大夫又在那儿哀叹自己在关于平阳公主的赌局中失去的钱财,侯远道实在是听不下去,怼了几句,两人不欢而散,从此也没有再打过什么交道。
侯远道原本乐得如此,但此时一听林大夫所言觉得还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这时候他又听到公孙大夫在那边和人高声聊天,聊的正是考试相关。
“我听闻有许多杏林世家的子弟都来考试了,而且还有许多太医院内的弟子也都来考试了。那咱们和他们相比,可是全无优势的。”
其他人听了后也觉得忧心忡忡,他们都是山林医与草泽医,自然知道世家医的底蕴是要更深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