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雪文看了一眼徐清麦之后,才对平阳长公主道:“我是怕每个人的情况不同,适合您的不一定适合他们。”
徐清麦知道她的顾虑,鼓励她道:“但你现在是整个大唐对这个最有经验的了,如果你都不可以,那别人更不行。”
平阳也颔首:“那几位都是武将,皮糙肉厚,你尽管折腾。我也和他们说过了,这个事情看运气,运气不好说不定时间会很长,甚至没有明显进展。他们都觉得没问题。”
既然如此,严雪文欣然答应下来:“那我便去试试。”
几个人又聊到过几日徐清麦的公开解剖演示上。
年前,朝廷关于太医院的解剖教学工作定下了严格的章程,首先是规定了一年用于解剖的尸体不能超过十具,需要提前向大理寺申请,然后再上疏给几位重臣与国子学博士组成的伦理委员会。必须要他们批准之后才能够进行。
要求不可谓不严苛。
于是,在医学院授课已经几个月后,终于获得了第一次解剖的机会。
严雪文道:“除了几个当天要值守的,以及少数害怕血腥的之外,整个太医院的医师和博士们都会在场。”
徐清麦无奈道:“是,一下子变成了大场面。”
不过,也在意料之中。
平阳明显有些好奇和蠢蠢欲动:“若不是还走不了,我也想去看看。”
那次手术后她见过自己从脑子里取出来的瘤子,因为整场手术她是昏迷的,所以现在对于脑子里到底长了些什么东西十分好奇。
徐清麦笑了笑,没说话。
其实她还是更希望这样的公开解剖只限于医学院内部来交流,来作为教学素材。不过想也知道,这次是第一场合乎程序和法理的解剖,势必会有一些对此好奇和感兴趣的人想要来瞅一眼。
不过,前期这样来自于非专业人士的围观对于人体知识的传播,以及反迷信活动有益处,所以徐清麦对这一类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多说什么。
但是,绝不能演变为像是十七八世纪的欧洲那样,市民们还可以付费去参观,让公开解剖成为了一种戏剧表演。
从公主府出来后,徐清麦去了升道坊,她今日有一节生理学的课要上。
“上一节课我们讲了消化系统,这一节课我们主要来讲消化系统里的一个重要器官,那就是肝脏。”
徐清麦在黑色的板子上写下“肝脏”这两个大字。
她在开学前就让匠人做了黑色的板子,然后用石灰粉压制出了粉笔,目前这两个教具已经风靡了整个太医院,据说已经有扩散到了宫外的迹象。大家都觉得好用。
学生们也觉得好用,以往老师们上课都是用嘴巴说,往往要很注意听,一不留神可能就错过了知识点。但现在有了黑板,老师会写下重点内容,就方便记录。
徐清麦还贴了一张大幅的人体内脏图在黑板上。关于这幅图还有个小趣事——因为教材需要,太医院找来画工批量的描绘,结果画工画了那么多之后精神状态明显不太好了,负责找人的太医监不得不多付了两倍的钱作为赔偿。
“在《史记·淮阴侯列传》中出现了一个成语,叫‘肝胆相照’,意思是两个人之间真心相见,互相坦诚。”徐清麦对下面的学生们讲了史记里的这个故事,和韩信有关,“这就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情。”
她用教鞭点了点人体结构图上的肝和胆:“说明,其实在汉朝的时候人们就知道肝和胆是相连的。在《黄帝内经》里,也有关于肝和胆位置的描述,有谁可以背诵出来?”
下面的学生纷纷举手。
徐清麦忽略掉刘若贤等熟人,最终点了一位大概二十来岁的学生。
他是第一个点名的,看上去有点兴奋:“《黄帝内经八十一难·四十二难》中有写,‘胆在肝之短叶间,重三两三铢,盛精汁三合。’”
徐清麦颔首,示意他坐下。
“所以显然,我们的先祖们也是有解剖过人体的,不然不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不过,可能是解剖得还不够多,这段描述里有一些内容并不够精准……”
她顺着这个话题开始将肝胆之间的肝胆之间的一些不同功能与分工合作,娓娓道来,下面的学生都听得很仔细。也有从小就学医,奉《黄帝内经》为圭臬的学生,对她所讲的内容会有些疑问,往往他们便会直接举手——这也是徐清麦允许的。她在上第一节 课的时候就告诉他们,有问题有疑问不要憋着,直接举手,她会在讲课完成后留一刻钟专门做解答。
她希望培养更多“质疑权威”的独立思考精神,而不是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
待到答疑结束,这堂课便也进入到尾声了。
这时候就有学生忽然起身问道:“徐太医,您几日后是不是有一堂解剖?”
徐清麦挑起眉,笑道:“看来你们都知道了?”
“我们可以参加吗?”那学生大胆提出自己心中的想法,“我们上人体结构课已经上了八堂课了,但却从未真正的见过真正的人体结构。”
“对,我们也想要去看!”
“您就让我们也一起去看吧!”
接触了几个月,学生们知道她虽然在课业上严厉,但平时还是很好说话的。
徐清麦沉吟了一下。她原本是没打算让学生参加的,还不到时候,按照之前的设计,这些学生在第三年选择了外科,才会接触到人体解剖。
但现在既然他们这么要求……
“这一次的场地肯定不够让你们所有的人都去。”她用手势示意让大家安静下来,“那这样吧,我之前每堂课都有布置作业,我会将前七次作业的分数加起来,排在前十的有资格前往。”
有人欢呼起来,显然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也有人沮丧无比,早知道做作业的时候就更用心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下课!”
……
大理寺的牢狱。
从狭窄的门一直沿着窄小仅供两人通行的阶梯一直往下走,通过几道燃着火把的关卡之后,便来到了牢狱的最深处。
这里没有光线,只有微弱的油灯在黑暗里跃动着,但也仅仅只能照亮方圆半米不到的地方。在亮光之外,有的是无数老鼠、蚂蚁、蟑螂以及污血等物。
偶尔可以听到锁链的声音和几声沉吟声。
这里是关押重刑犯的地方。进到这里的囚犯,十之八九是要死的,区别只是如何死。
狱卒举着火把走到了最里面,敲了敲其中一间的门:
“杨武,跟我来。”
第150章
杨武手上和脚上都带着镣铐,跟随着狱卒走到最前面的审讯处。
这里是每个囚犯都害怕的地方,四周的墙壁上油灯泛着惨淡的光,映照着整齐排列着的刑具。墙壁上和地上还有积年存留下来的血迹,发黑的、鲜红的,混合在一起。
有狱卒正在用水桶冲刷地面,显然这里之前发生了点什么。
杨武被唤了进来。
牢头正靠在自己宽大的椅子上,拿着大的蒲扇正在悠闲的扇着风。这牢里面其实不热,但就是空气不流通。看到杨武来了之后,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
“坐。”
杨武有些惊讶,不过他向来豪爽不羁,即使是进了这牢狱也没要死要活,坦然的一屁股就坐下了。
“牢头唤我前来所为何事?”他讥诮道,“可是我砍头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
牢头点了点头:“是定下来了,就在三日后。”
杨武心里咯噔一声,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甚至轻松了一瞬。他颔首道:“也好,总算是有了个结果。”
牢头看向他,忽然道:“但也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从砍头变成绞刑,留个全尸,你可愿意?”
杨武狐疑看向牢头,淡淡一笑:“牢头有什么条件不妨一起说出来?”
“只需要你在这份文书上画押即可。我知你识字,自己看吧。”
杨武拿起那份文书从头开始看起,却是越看越惊讶。这份文书乃是一个叫做解剖伦理委员会所出,只要他愿意在死后捐给太医院做解剖教学用,就可以将原本的斩刑改为绞刑。
太医院也同时出具了一份承诺书。这份承诺书里写道,在解剖教学后太医院将对他的尸体恢复原状,并且事后安葬在太医院的一块公共墓地里,日后还会每年进行统一的祭祀。
“看到了吧?最后还是全尸下葬,而且太医院每年还会给你上坟供香火,这可比席子一卷给送到城外的乱葬岗里去好多了。送到那儿,最后是被野狗吃掉还是被野狼吃掉那就不得而知了。”牢头用蒲扇指了指那文书,“我劝你呐,就签了吧。这牢里的其他人,我还不给他这个机会呢。”
杨武本是军中一员,战争结束后他回到原籍,因为发现村中里正欺压自己的母亲与妻子,让她们含冤而终。他愤而拿刀去找里正算账。里正和家中人横行霸道惯了,岂会将他放在眼里?最后的结果就是,杨武杀了里正一家。
复仇在现在的社会中其实是被宽容的,但杨武杀红了眼,不仅杀了里正和他的儿子们,还杀了里正家中三个才几岁大的孙子孙女。这下,律法就不能容他了。
他是自己去县衙里自首的。
牢头对杨武个人的遭遇是有些同情的,而且他的处刑正符合伦理委员会的需要——那些罪大恶极、恶贯满盈被判了酷刑的,不允许更改处死方式。
再有很重要的一点,伦理委员会认为必须要死囚犯自愿才行。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觉得死囚也有人权——现在就没这概念——他们只是畏惧流言,即便是经过那场辩论,他们赞同解剖一事于医学有益,于百姓健康有益,也依然隐隐担心自己在历史上落得和王莽一样的下场。所以尽量在这些方面做得更周全一些。
杨武看过了这两份文书,皱眉问:“太医院要尸体解剖有何用?”
牢头随意回答道:“据说是了解人体构造,促进医学发展之类。我也没听懂,但就是有用就是了。”
杨武淡淡一笑,咬破自己的手指,毅然在文书上摁下了一个鲜红的指印:“既然如此,签了又何妨?我这条烂命还能有点用,挺好。”
牢头挑起眉,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说出口,最终只是叹了一声,挥了挥手:“去吧。”
三日后,杨武在东市口狗脊岭被执行了绞刑。他死后一个时辰,尸首便被解了下来,运去了升道坊。
半个时辰后,徐清麦将会在这里进行一场解剖演示。
画师早就来到了现场。
他的工作是在现场用画笔记录徐清麦的解剖现场,这些画稿将会拿回宫,让李世民与其他重臣们阅览。
早上出门的时候,画师如丧考妣,只觉得自己倒霉透了。这破差事儿怎么又轮到他了?!而且,今天可不是简单的对着画来描摹内脏图,而是要亲眼看着徐太医解剖一具尸体。
他很担心自己到时候能不能挺过去。
画师在解剖馆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才发现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
解剖馆位于医学院内,它由一个教学演示厅以及一个学生解剖教室组成。它的隔壁就是医学院的手术教室,因为结构比较复杂,所以它也是最晚才改建完工的建筑,基本上只保留了原本建筑的外墙和屋顶。
演示厅是一个环形的剧场式的设计,窗户十分敞亮,此刻已经全部打开,光线透进来,也很通风。演示厅的中间是低一些的台子,而周围的座位按照从低到高依次分布。这当然是徐清麦给到的图纸,据说给了工部不少的灵感。他们正在给宫里翻新一个看百戏的小殿,觉得这个设计或者能派得上用场。
还有解剖教室与悲田院的各种排水排污的管道设计,徐清麦都给他们提供了不少的想法。原本工部对于建造悲田院一事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匠人们也都不怎么愿意来。但现在却不同了,几位负责建造房屋宫舍的大匠们都争着来这里,觉得可以看到更多的新东西。
此时,太医们和一些争取到了观看资格的医师们鱼贯而入,依次落座。
大家对这个演示厅显然都很好奇。
针科的博士只觉得眼前一亮:“咱们上针灸课也可以在这里演示嘛。”
他的同僚沉默了:“……这上面的台子可是躺死人的。”
姚菩提在旁边听了,呵呵笑道:“不急,另外的一间公开演示教舍已经正在修了。到时候所有科都可以用。”
待到所有人都入场之后,有小卒将尸体从里间推到了台子上,场中立刻安静了下来。
徐清麦站在台上最中间的位置,刘若贤与莫惊春一左一右站在她的身边,他们将在这场演示中担任她的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