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巢明都这样说,徐清麦便放心了。
朝堂上的辩论她是不担心的,反对派们的论点是如此的单薄,除了来恶心一下人之外,并没有什么威胁。她相信李世民和魏徵等一众重臣,不会短视至此。
李世民自然明白是有人从中作梗。
他并没有表态,只是内心憋着一肚子火。他想看看这件事到底能发展到什么程度,到底是哪些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只不过,如此将太医院推到风口浪尖上,他又有些于心不忍。
于是,这日,他让巢明去给魏徵看诊。
巢明带上了徐清麦。
“魏左丞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忧思过甚,需要多加休息。”巢明放下给他切脉的手,有些讶异。
没病啊,怎么忽然就指定他来看诊了?
魏徵若无其事地将衣袖放下,笑眯眯道:“既如此,我就放心了。”
巢明和徐清麦一脸懵逼地被他送出门。
路上又聊了几句。
魏徵:“悲田院如今怎么样了?”
徐清麦道:“和往常并无区别。”
魏徵点点头,含笑道:“悲田院一事,太医院做得非常好,利国利民,安心等封赏罢!”
徐清麦:???
直到出了魏府的门,她这才醒过神来:“想来,魏左丞实际上就是想对咱们说这句话,所以才召您前来看诊的吧?”
“你才想到?”巢明笑起来,“想必这是陛下的授意。”
徐清麦皱起眉,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她在心中嘀咕道:玩政治的人呐,一点都不爽快,弯弯绕绕!
巢明揣测:“我估计陛下可能也是想要借此事来看看朝臣们到底都是怎么想的……”他眯眼看向远方,又道:“算了,陛下的心思岂是我等可以猜测的,静观其变好了。”
徐清麦也深以为然:“船到桥头自然直。”
有了魏徵给出的定心丸,她就更不惧了。
果然,接下来很快便有支持悲田院的朝臣出来反驳:
“药商与医堂是百姓,难道那些受惠的人就不是百姓了吗?后者的规模甚至还要比前者大上许多,而且都是老老实实种地做工的百姓。君之所言,那些开药材铺开医堂的是大唐的百姓,那这些就不是大唐百姓了?”
“与民夺利?夺的是哪些民?”
于是,事情发酵了起来。
如钱浏阳所说,那些药材铺子和医堂的背后都站着豪族与世家,因此虽然他们很快落入下风,但依然死咬着不松口。这场辩论持续了好几天,巢明、徐清麦等人都被叫去朝堂上与人辩论了好几次。
“倒是颇有些汉武帝时期,桑弘羊与贤良文学辩论之象了。”李世民将手中奏折扔在案上,脸上神色讳莫如深,“不过那时乃盐铁之辩,如今不过是小小一个悲田院,便像是翻了天了!”
李承乾在旁边陪同父皇一起批改折子,也学习着如何理政。
他好奇问道:“却为何要对准小小的悲田院?”
“这不过是个引子罢了。”李世民淡淡道,他摸了摸李承乾的头,“一开始或许是那些药材铺和医堂背后的人挑起来的,但发展到这个程度,却不是了。”
李承乾思索了一下,将桌上折子翻出一册来,打开后对李世民道:“是不是像这个一样,借着说太医院耗资过多,攻讦薄税赋一事于国不利,应该用重典治民,才是他们真正想说的?”
李世民颔首,索性亲自动手将另外几本也放到了儿子面前:“还有这些……承乾,你要记住,看事物不要只看表面,夹杂在其中的、深处的东西才是重点。”
李承乾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受教了。
他打开那几本折子一看,有些糊涂:“这个不是在替太医院说话吗?”
这本折子明明是在说太医院的规模还不够大,应该扩招人手,增加职位。
李世民挑起眉:“你想想前段时间阿耶放出去的风声是什么?”
李承乾冲口而出:“是精简官制!我明白了!”
前几天,李世民与几位宰相们都觉得大唐的官员尤其是地方官员实在是太多了,“十羊九牧”。他决定精简机构,裁撤冗官。
当时,他对宰相们道:“官员需要选择贤才,需要选择合适的。如果是合适的有才之人,虽然少也足够了,如果是不合适的人,那即使是多也没什么用。”①
显然,父皇的这段话已经传出去了,而这些人依然是借着太医院的事做文章,认为朝廷不应该精简人手,顺便来探探口风。
李承乾又看了看另外一本,则是在说悲田院容纳的患者还不够多,应该给予寺庙和道观等等宗教场所更多的权力,让他们也参与到其中来。
李承乾看了看那位谏官,隐隐记得他是位虔诚的佛教徒。
他忽然就明白了父皇的意思。
敢情,都在这儿浑水摸鱼呢!
李承乾在心中叹一声,脸色发苦,深深为自己的以后感到担忧。和这群人打交道,好累啊!
不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场辩论终结于一个猝不及防的让人无比恐慌的消息。似乎是上天也看不下去了,轻轻地伸出手让事情的走势滑向了另外的方向——
这一日,朝堂上又旧事重提的时候,忽然有内侍急匆匆走来,脸上带着慌张之色:
“陛下,太医院有事禀告。”内侍看了看四周,神色似乎有些犹豫。
李世民靠在御椅上,懒懒道:“但讲无妨!”
太医院的消息想来也没什么好瞒的。
内侍低下头去,声音有些发抖:“是悲田院,悲田院中发现了好几例的痘疮患者!”
第165章
悲田院发现了几例痘疮的事情同样在太医院引起了骚动。
巢明立刻召集了还在廨舍内的所有太医博士以上的人,包括了姚菩提、徐清麦、欧阳大夫等。
徐清麦一开始在听到“痘疮”的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发水痘了吗?”
她心中狐疑,不过是发个水痘,的确是有一点传染性但并不严重,为何要如此如临大敌?然后她这才想起来,这个时代是把天花称为痘疮的!
天花!
这个名词划过脑海之时,徐清麦的心微微一沉。这的确是需要慎重对待的疫病。
当时,她曾经与孙思邈讨论过历史上一些流行性疫病的情况。在传统医学的认知里,他们记载并确诊过的病例是“疠病”、“痢疾”、“伤寒”以及“痘疮”。
从孙思邈描述的病情症状来看,徐清麦判断疠病对应的应该是后世的麻风病,而痢疾依然被叫做痢疾,伤寒她不甚了解,而痘疮应该就是鼎鼎大名的天花。
人类历史上唯一消灭成功的病毒。
在中国历史上,也曾掀起一阵阵的腥风血雨。即使到了一千多年后,传统医学得到了很大发展的清朝,皇室中人依然闻之色变,并且影响了康熙的上位,可见其威力。
“老道看过葛洪的医书,他在里面写了痘疮的由来。”当时,孙思邈对她道,“相传是汉光武帝时期,他派遣名将马援南下平叛,在交趾一带大败敌军,但俘虏的身上却生了痘疮,结果传至军中,导致汉军死伤过半。而痘疮一症也由此传入中原。”
徐清麦表示理解,传染病的流行本来就是随着人口的往来交流而传播,战争是极其重要的方式。
孙思邈还认为在三国时期的大瘟疫中,同样有痘疮的影子。
也是通过他,徐清麦对那段历史很感兴趣,还特地在太医院查看了一些典籍和史书,才了解到原来东汉末年到三国时期的大瘟疫流行了一百多年之久——当然,它们并不是持续百年,而是断断续续。比如汉桓帝时期就有记载三次,汉灵帝时期有记载的是五次。
加上战乱和饥荒影响,全国的人口从原来的五千多万变成最后的五百多万!
徐清麦怀疑,瘟疫和饥荒在这里的作用是大于战乱的。
“十室九空”,她当时看着史书上的这个词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因为这样的事情很有可能在大唐重现。
所以,听到是天花之后,徐清麦怀着沉甸甸的心情去到了巢明那儿。
大家纷纷落座。
姚菩提首先问道:“确定了是痘疮吗?”
巢明颔首:“师弟在那儿,是他派人送回来的消息。”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瞬,既然是钱浏阳确诊的,那大概率是不会有错了。
徐清麦问:“太医令,那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做?”
巢明:“这正是我召集诸位的缘由。痘疮,决不能由悲田院传到长安城中。”
姚菩提与其他两位太医监对望一眼,他们都知道这件事的轻重——很容易就会给到朝中反对派们一个绝好的借口。
徐清麦提出不同看法:“但若是城中早有蔓延呢?相反,我认为悲田院需要在此时承担起作为公立医院……朝廷医疗机构需要承担起来的责任。”
巢明看向她,若有所思:“徐太医的意思是?”
“太医令所说当然是有道理的。”徐清麦道,“不过我觉得太医院还可以考虑得更远一些。首先,疫情决不能由悲田院蔓延到长安城中,否则就是咱们管理不当,在陛下和百官那儿便有失职之嫌。”
大家听得频频点头。
“既然是钱太医丞在那儿坐诊,想来是不用怎么担心的。但是!”徐清麦话锋一转,“太医院主管全大唐的医疗,天下百姓之康健,遇上疫情自然也不能就只管到悲田院这一步。”
她看向巢明。
巢明赞许颔首:“这正是我所想说的。我们要做的是防范这次疫情扩展开,决不能让它变成大疫!”
姚菩提:“要从源头上掐断它。”
其他几位太医本来还有些忐忑的,但听到刚才徐清麦所说太医院是掌管全天下百姓之康健,不知为何却也有些热血沸腾。
对啊,太医院干的不就是这样的事情吗?
太医院一直以来都是朝廷的边缘机构,可疫情这样的时候,却正好是大展身手之际啊!正好让陛下和百官们看到太医院的重要性!
他们开始明白过来。
大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出谋划策,要如何应对这一次的疫情。
徐清麦听得时而频频点头,时而皱起眉头——现在的大唐太医院在这事儿上遵循的还是隋朝甚至是更早些时候的前例,可问题是那些朝代也根本没有建立起一个周全的防疫制度和体系,所以这些举措难免会有些不周全。
“我去吧!”她忽然提出来。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大家都很愕然。要知道,站在这儿提意见只需要动动嘴皮子,是很简单的,但是要主动请缨去处理这件事情,却是真正要将自己置于险地,需要的并不仅仅只是胆量。
巢明动容地看向她,但他最终摇了摇头:“徐太医有这份心,很好。但你们这样的年轻人,还是好好的待在后方比较好。”
姚菩提含笑道:“然也。我们这样的老骨头去就行了。”
他们年纪大了,若是应对不当,死了也就死了,贬了也就贬了。可徐四娘这样年轻的,而且又是杏林栋梁,又怎可去冒险?
“太医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