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医来了!”
聚集在那儿的人群已然疲乏,刚才看到金吾卫进进出出,又加强了他们心中的恐惧,看到徐清麦来了后,只觉得精神为之一振。
“徐太医,如何?我等可以归家了吗?”
“安静!都听我说!”徐清麦带着人站上旁边的高台,扬了扬自己手上的几张纸,大声道:“在这里大部分的人都可以归家,不过,当时站在痘疮患者周围的人需要留下,在悲田院中隔离一旬。”
不去理会在下面响起的窃窃私语,她让田郎君和那两位护卫在人群中认人。
这是她与钱浏阳商量出来的结果——那小童才两岁,一路被抱在怀中,因为高热也未曾开口说话,如果只是路过,那应该风险不大。唯一有一处需要注意的是,在进入到门诊的一小段路是需要排队的,两人觉得只需将这时候在他们前后左右的人甄别出来就可以了。
其他人放回家吧,让他们在家中自行隔离。
田郎君和护卫战战兢兢地认出了两三个人,苦着脸:“太医,其他的真就认不出来了。”
这几位还是有着比较特别的装束才被认出来。徐清麦对照了一下刚才他们的语言描述,确认无误后便让那几人走到另外一侧。而其他人,则在重新登记了住处之后全部放回去,但是叮嘱他们最好在家隔离几日,自行制造口罩,不要与家人接触最好。
一位医工又扮了黑脸,恫吓道:“这几日切莫乱走,乖乖待在家中。悲田院会把你们的信息给到里正,他会代替我们每日去查看,若有违反,日后身边又起痘疮,这结果可就没那么好了。
“下诏狱!流放千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人群沉寂了下来,叹气声一片。
有人悄声嘀咕道:“这在家几日不上工,损失的工钱你们弥补不成?”
这时候,他就听得徐清麦清了清嗓子:“但凡能踏实做到的,补偿两次悲田院的免费看诊机会,可供家人朋友使用,不设期限,不许排队,提前预约即可。”
其实按照她的想法,是应该给予一定的生活补偿的,毕竟这里面真的很多穷苦人,让人家待在家中不上工光吃家里的也是很大的负担。但奈何,悲田院中没有余钱,朝廷也未必会批这笔钱,只能在她的权责范围内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弥补一二了。
有的人听了之后眼睛一亮,两次看诊的机会,相当于一百文钱了。而且说不定到时候还可以转卖给其他人小赚一笔。想来想去,还是很划算的。
当即,很多人喊了出来:“太医放心,我等必然老老实实待在家中,绝不让太医院操心。”
“对,我们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徐清麦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于是,被困在这儿的人群依次离开了升道坊,在离开之前,有吏卒重新确认他们的家庭住址,到时候这些信息会被送到相应里坊的里正手上。
看着鱼贯而出的百姓,徐清麦觉得肩膀上沉重的担子轻了那么一些些。
这时候,一位老妪忽然问道:“徐太医,你们会留在这里吗?”
徐清麦看着她饱含担忧的眼睛,忽然愣了一下,然后声音也变得柔软起来:“阿婆,我们是太医,自然要留在这儿,救病治人。”
老妪叹一声,低低道:“徐太医,我回去后一定会去寺庙里给你上柱香,让菩萨保佑你。你们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出来。”
徐清麦笑道:“多谢你,阿婆。”
旁边的人听了这段对话,这才想起其实太医们也是人啊,他们也会染上疫病。但与此同时,他们却要留在这悲田院中,和这些病人打交道,去救治他们。
于是,此起彼伏的道谢声和祝福声响了起来:
“徐太医,你们一定要平安啊!好好保重自己!”
“徐太医,我也会去道观里为你们祈福的!”
“徐太医……”
徐清麦嘴角的笑容更深了一些,目送这些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悲田院,最后,“轰”的一声,关上了升道坊厚重的里坊大门,隔绝了自己的视线。
这些人将悲田院中出了痘疮患者的事情带到了城中各处,很快,长安城里面的氛围就紧张了起来,就连原本热闹的东市西市也一下子少了一半的人流。
疫病之威,可见一斑。
“我这几日就在柴房里待着。”有人回去后立刻将自己锁在了柴房里,“你们每日将饭食放在门口即可,我会自己取。还有,倒完恭桶之后记得用香皂洗手,多洗几遍,不要舍不得钱。若是染上痘疮,那就不单单是钱的问题了。”
也有人将当时徐清麦所说的一些防疫措施传递给周围的人:“多洗手,最好用香皂洗,然后用布蒙住口鼻,不要去人多的地方。”
当然,也有些人就是不听话,在家待不住非要出去溜达,然后很快便被得到消息的里正给赶了回去。
里正破口大骂:“缺德玩意儿!太医都说了要让你在家里待着不得外出,你是想要将疫病也带给我们不成?”
邻居们同仇敌忾,将那户人家骂得抬不起头来,这才老老实实的待在了家里面。
而一些在城外有庄子的大户人家,立刻收拾起了行李,打算趁明日一早就走:“主要是孩子,孩子体弱容易染病,还是将他们先送到别庄上吧,待明日城门一开就走。”
“行,那咱们走吗?”
“咱们先看看太医院的形势吗?”虽然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依然忍不住夸赞,“这次太医院反应及时,说不定真能遏制住痘疮不扩散开。”
百姓们也对这一次太医院的反应夸了又夸。
有老者颤颤巍巍对家中子孙道:“我还记得,很多年前,我也经历过一次痘疮。那时候哪有什么悲田院,也没有太医院,不过是大家自生自灭罢了。村里面的百姓,死了一茬又一茬,一张破席子一裹,扔到乱葬岗上去,乌鸦满天飞。有吃了尸体的野狗最后也患病死了……
“所以,你们要珍惜现在的好时光。现在的朝廷,是个好朝廷呐!哎,要是这次痘疮没蔓延开,我得去后面的祠堂里给太医院立个香火牌子去!”
朝堂上,对于悲田院的辩论也加入了新的素材和观点。
反方:“若不是悲田院,这些患者怎么会聚集在一起?悲田院的存在明显让疫病的传播变得更快!”
正方:“那阁下是不是在取缔了悲田院之后还想把东市西市一起取缔了?恰恰是因为悲田院的存在,才让疫病这么早就被发现。否则,若是传开后才被发现,恐怕一切都迟了!”
初生的大唐,可经不起一场疫病。
反对派们垂死挣扎,而将他们锤死的最后一记是来自第二日太医院的消息——那队西域商人已经被隔离起来了,在他们里面发现了整整六例痘疮患者,而他们在发病前去过平康坊的南曲,城中最大的一家青楼寻欢作乐。
而关键是,这家青楼也是朝中诸多官员们爱去之地。
在那几位西域商人去的几天,就有好几位反对派的官员曾经去过,或许在某个瞬间还曾与他们擦肩而过。
于是,整个朝堂大乱,而反对派们,一致哑火了。
李世民下令让太医院照章办事,并且让大理寺的人和金吾卫全力配合,该隔离的隔离,该诊治的诊治。
在悲田院中的徐清麦幽幽道:“……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第167章
城外,渭阳渡口。
一老一少两位道士徐徐走下船,虽然经历了长途跋涉但依然看上去仙风道骨,尤其是年老的那位,鹤发童颜,甚至让人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生怕亵渎了神仙。
过往的人都忍不住向他们拱手作揖。
这正是刚下了船,到了长安的孙思邈与刘神威。
孙思邈看着渭阳渡口上来往的人群,颇觉得有些怪异:“怎地这大白日的,看上去渡口上人却并不多?”
刘神威有些茫然:“这还不多啊?”
“这可是长安!你当是江宁县的东山渡呐?”孙思邈无语,觉得这次将徒儿带过来是明智的,得让他多开开眼界,“渭阳渡比洛阳的孟津渡还要更加繁华……现下如此,却是为何?”
两人当即准备查探打听一番。
结果在渡口旁边的茶水铺子里一坐下,却听到了一个让人惊骇非常的消息——长安起时疫了!
“痘疮!”茶小二指了指自己被蒙住的口鼻,“道长还是尽快也给自己搞一个吧,这是太医院传出来的方子,说是能预防传染,嗐,就是戴着不咋舒服……”
这东西他们俩倒是随身携带的,闻言立刻从包袱皮里取出来戴上。
茶小二一看:“哟,您二位戴的口罩看上去却是不一般。”
孙思邈呵呵一笑,又问道:“那现在长安城是进不去了?城里面又是如何应对的?”
“进还是可以进的,不然渭阳渡就不止这么些人了。”茶小二回答道,“不过我听说现在比较严格,进长安城的都需要登记,寻到住处后也要登记。麻是麻烦了些,但总归是为了大家好,要万一真得了病,可以第一时间发现,您说是不是?”
孙思邈点点头:“的确是,听上城中秩序倒是还没有乱。”
“嗐!乱不了。”茶小二挺起了胸膛,十分骄傲的样子,“这可是长安!京师之地!有太医院和悲田院守着呢,我听说太医们现在都守在悲田院里竭力救治呢,金吾卫也出动了。这痘疮之症说不定很快就消灭了。”
刘神威笑道:“听你所言,似乎很是推崇太医院?可太医院不是只治皇宫与百官吗?”
“道长您是外地来的,所以不清楚。”茶小二嘿嘿一笑,“如今的太医院呀可和之前不太一样咯。上月,他们新开了悲田院,即使是老百姓也可以去求医……”
小二将悲田院开业时的种种传闻中的场景以及这次太医院悲田院在防疫上面做的一些事情对二人娓娓道来,最后道:“听说镇守在悲田院的是徐太医,那可是鼎鼎大名的女神医,想来这痘疮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二位道长尽管进城去就好,不用担心!”
孙思邈和刘神威对视一眼,笑道:“多谢,借你吉言。”
两人喝了水之后出了铺子,孙思邈对刘神威感叹道:“时疫之下,能够做到秩序安稳、民心不乱,殊为不易。看来太医院的确是下了很大一番功夫。”
而且听小二所说,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太医院建立的悲田院俨然已经在民众心中建立起了威望,这也是很难得的事情。更让孙思邈觉得这趟长安来对了。
刘神威笑道:“而且,四娘在长安看来已经闯出名声了。”
孙思邈哈哈一笑,抬脚往长安城的方向走去:“走,我们去找四娘!”
“直接去悲田院吗?”
“自然,她那儿如今正是需要帮手之际。”
徐清麦现在的确需要帮手,她忙疯了。
李世民让太医院全权负责处理这次的事件,有一个好处是他们没有掣肘,但坏处就是所有的东西都需要自己拍板决断。巢明和几位太医监都留在了太医院里,紧张地负责整个皇宫和皇城的防疫工作,据说每天忙得和陀螺一般。徐清麦根本不敢向上再要人。
而钱浏阳在接触了天花患者时已经成为了密接者,同样被隔离起来了。于是,这摊子事真的就全部落在了徐清麦的头上。后世,她仅仅只能算是参与者,但并不是制定各项措施的管理层,所以她从没想到方方面面的琐碎事务汇集起来是能够把人压垮的。
好在,整个升道坊里除了悲田院之外还有后面的医学院,有着几百位的医学生和护士。而经历了一开始的慌乱之后,见到有人带头,太医院来人了,他们便也都平静了下来,帮了很大的忙。
这会儿,她正在主持一个汇报集议。
负责悲田院的医师道:“如果再有确诊患者要进来住院的话,恐怕病房和护士就不够了。”
徐清麦:“现在有多少确诊患者了?”
那医师翻了翻自己手中的簿子:“一共三十七个。”
一开始只有那一例田小郎君,然后又在西域商队里发现了六例,田郎君的宅子里也发现了四例确诊。然后连带着西域商队下榻的会馆里发现了两例,最严重的就是平康坊的那家青楼,顺藤摸瓜扯出二十多例来。
负责这件事的大理寺官员最近情绪颇为复杂——真危险,好在自己洁身自好,即使是去青楼也只是听个曲儿看个舞。算了算了,下次即使只是听曲儿也不去了。
但这三十七例并不意味着整个长安城就只有这么多。出入平康坊的官员们大多是在家中隔离,绝不会来悲田院被关着的。算起来大概四十多例。
除了青楼这个群体之外,徐清麦还担心的是西市的香料铺子,这个群体里目前还没有发现一例,若是有,那扩散开来同样是王炸级别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西域商队下榻的并不是客来客往的客栈,而是他们自己的会馆,否则更头疼。
她沉吟了一下,道:“将重症与重症放一间病房,轻症与轻症住在一间。先空着几间病房来,以防备用。”
原本的那几位病人都是住的单间病房好隔离,但现在就不再有这个待遇了。
“还有那几个西域商人,在病房里闹腾,吵着要出去。”护士长不满的道,护士长由一位女医工担任。
徐清麦挑起眉:“那就告诉他们,再闹,等到治好之后立刻滚出长安城,我会奏明陛下,让他们以后不得再入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