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麦夸赞道:“你做得对。”
小跑了一路,终于到了里坊门口。厚重的木门朝里打开,徐清麦看到了熟悉的两张面孔。
孙思邈笑呵呵道:“四娘,好久不见!”
第168章
孙思邈和刘神威的到来对徐清麦来说是巨大的惊喜。
徐清麦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嗔怪道:“您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啊?!”
刘神威在旁边笑道:“师父说要给你一个惊喜。”
孙思邈在旁边笑而不语。
徐清麦一边让两人赶紧进来一边道:“的确是惊喜,喜大于惊,开心死了!不过……”她犹豫了一下,“你们来得早了一些,若是等痘疮这事儿结束了再来就好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师徒俩是直接来升道坊而没有去布政坊的周宅。
这时就听孙思邈说道:“老道倒觉得来得刚好,正好还可以帮你一帮。所以我们直接就过来这儿了。”
徐清麦极其感动,但感动之余她还真没客气,待孙思邈和刘神威放下行李然后稍事歇息了之后便捧着那堆医案过来了,不好意思道:“还真要麻烦您看看。”
她将自己与钱浏阳确定下来的诊治思路告诉孙思邈,孙思邈听到钱浏阳也被隔离的时候不免有些唏嘘,开始仔细翻看这些医案。
良久,他合上这些簿子:“其实你们的思路大致上是对的。我在几年前在一个小山村里也遇到过痘疮患者,当时也不过只能开一些解表征的汤方。你们又加入了固本培元的新思路,这是对的。一个人的元气盛了,自然抵抗外邪的能力就更强。”
他扬了扬手中的方子,“不过,这些汤方可能还需要再斟酌斟酌,走罢,带我去看看那些病患。”
徐清麦劝他:“道长,您风尘仆仆,还是先好好歇一下吧。”
孙思邈摇摇头:“歇不住,我与痘疮打过交道,其变化让人难以捉摸。可能这人今天还好好的,明天就忽然高烧不退一命呜呼了。还是先去看看吧。”
刘神威也点点头:“没关系的,我和师父在船上休息得还不错。”
闻言,徐清麦也只能带两人去再一次巡房。
他们先去了那位最早的田小郎君那儿。
他的父亲田郎君在另外的病房已经被隔离,至于那位之前抱着他的嬷嬷和那两位护卫中的其中一位,在昨日被确诊。
徐清麦解释:“那位护卫也抱过他,口鼻挨得近,所以亲密的接触必然是传染途径之一,也是我们判定是否要隔离的标准。”
孙思邈点点头:“有必要。”
田小郎君的情况不是很乐观,他的高烧虽然退了但是整个人看上去并不太好,徐清麦在早上查房的时候还发现他有皮肤以及黏膜出血的情况。可能是因为小孩子免疫力低,田小郎君也是目前悲田院中最严重的患者。
孙思邈想要伸出手去给他切脉然后观察一下他的五官变化,被徐清麦眼疾手快地拉了回来,然后给了他一副一次性手套:
“您戴这个。”
孙思邈戴上后,感受了一下一次性手套紧紧包裹着手臂的感觉,感慨了一句:“也不知四娘的师门到底是从何寻得此物,如此神奇。”
他双眼轻闭,细心感受田小郎君的脉象,然后又翻开他的眼睛看了看。
田小郎君从始至终都没有太多的反应。
徐清麦心里咯噔一声,她在田小郎君的眼睑黏膜处也看到了出血点……
果然,孙思邈站起身来,轻微摇了摇头:“恐怕难救了。”
几人陷入到沉默之中。看到一个生命,尤其是这么小的一个生命在自己面前悄无声息的慢慢消逝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并不怎么好。
“我开个汤方吧,看看他还能不能熬过去。”孙思邈道。
但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也就是个安慰剂而已。
住在隔壁的田郎君很惶恐不安,他既担心儿子的病情,又担心自己是否也会被传染。听到这个消息后痛哭不已,在听到来人是孙思邈之后又跪下来求他救救儿子救救自己。
徐清麦心中恹恹,只觉得堵得慌。
这样一个病房一个病房看过去,孙思邈将所有的方子又订正了一遍,有的是大改,有的则是或增或减一两味药。一直到了日落时分,他才见到了钱浏阳。
钱浏阳同样惊喜极了:“道长简直就如旱时甘霖,来得太及时了!徐太医刚才还在与我嗟叹,没有更适合的医生在此。没想到,你就来了……”
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钱浏阳对这次抗击痘疮的行动忽然就充满了信心。
孙思邈与钱浏阳叙了一会儿旧,但主要还是围绕目前的病患来,在提到生命走到尽头的田小郎君时,两人皆是忍不住的唏嘘惆怅。
半晌,钱浏阳才道:“如今已经算是好的了,我年轻时曾经经历过的一场时疫,大半个村子的小孩都没有活下来。这次,应该不会这样了。”
这时候,适才那位开药方的医师忽然急急闯了进来,手里还扬着几张药方:“徐太医,敢问这是谁开的方子?”
徐清麦有点心虚,虽然她自己认为孙思邈的医术必然在其之上,但他终归是这些病患的主治大夫,自己刚才应该先和他说一声的,显得有些不太礼貌。
她轻咳一声,刚想说什么就听到旁边的孙思邈笑问道:“可是有哪里不妥?”
谁知那医师手舞足蹈:“妥!实在是太妥了!”
他拿着那几张药方滔滔不绝:“你们看,这方子里用附子代替了干姜,原本我是想过这个用法的,但考虑到附子有毒性,还是换了。但现在看,其实附子的确是最佳选择。原来,有人与我的思路是一样的!”
他懊悔道:“我刚刚应该坚持的,还有这个也改得很妙,太妙了……”
徐清麦含笑听着,待他说完后,问道:“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改的这个方子?”
医师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过去,这才注意到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长,他心里咯噔一声:“莫非,便是这位老仙长?”
钱浏阳促狭提醒道:“这位道长姓孙。”
医师的眼睛瞪大,瞳孔紧缩,姓孙的老道长?等等等等……会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吗?
孙思邈没卖关子,笑道:“老道孙思邈。”
医师陷入了沉默,然后忽然发出一声尖叫。
徐清麦与钱浏阳:“……”
医师激动道:“孙仙长,果然是你!”
他语无伦次,没想到,自己竟然和孙仙长是一个思路,天啦,这说明了什么?是不是说明自己也有成为大医的潜质?在孙思邈说了待会儿会再找他来聊聊这些患者的医案之后,医师飘飘然的走了。
而孙思邈来了这件事也在悲田院传开了。
原本还有些忐忑和低压的医护们一下子就振奋了起来,忽然感觉痘疮似乎也不是那么的可怕了。神医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而在室内,孙思邈与徐清麦钱浏阳还在讨论痘疮的诊治方法。
孙思邈觉得他们的方法已经很不错了:“老道游历民间多年,除了痘疮之外,还曾见过许多疠病患者,都是很难用药去根治的。有时候,老道甚至觉得用药似乎只是缓解一时的痛苦,但是否康复,纯看个人元气。”
徐清麦默然,个人免疫系统在抗击病毒的过程中的确是十分重要。在没有病毒学的今天,自然没办法针对性的做出特效药,那看的就是免疫力。所以她才一直在首先要恢复病人的免疫力。
钱浏阳颔首:“现今就是如此。家师也对痘疮有多研究,痘疮重症患者,五内七窍皆有疮,已非人力所能救。他认为痘疮乃热毒所致,是伤寒的一种,于是便按照伤寒来治,但也失败了。”
钱浏阳的师父就是巢明的父亲巢元方,也是一代大医。
“老道年轻时曾有过一个想法……”孙思邈回忆道,“当时我在一个村子里遇到了痘疮患者,整个村子几乎一半的人都染上了……”
他不惧痘疮,在那个村子里住了下来,开始研究痘疮。然后孙思邈发现了一件很特别的事情。
“或许也算不上特别,很多大夫应该都发现过。”孙思邈悠悠道。
他发现,这个村子里的痘疮患者,最先开始起病的往往病重,但经由他所感染的那些患者,症状却会都更轻一些,存活的几率也很大。
“众所周知,得过痘疮而痊愈的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得。老道就在想,那是不是可以主动让人感染烈度更低的痘疮,安全地患一次痘疮,那他余生即使再遇上痘疮,也不会再得。”孙思邈道,然后随即自己失笑摇头,“不过这个想法过于匪夷所思,老道后来就将它放下了。”
徐清麦却只觉得胸口巨震。
这不就是种痘吗?原来最早提出种痘的竟然是您老人家?!
她当然知道种痘法,之所以一直没提出是因为现在最大的任务是救治这些已经确诊的患者,先把这一次的时疫给捱过去,再来建议此事。
可她没想到,孙思邈原来在这么多年前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思路,只是还没有付诸于行动而已。
她忍不住道:“不,道长,此法并不匪夷所思,反倒是被验证过可以治本的法子!”
此话一出,孙思邈和钱浏阳都抬起头来看她。
“被验证过?”
“可以治本!”
“在我师门的体系中,痘疮被叫做天花,是被一种特殊的病毒侵入人体所致。”徐清麦道。
她停了一下,钱浏阳与孙思邈都已经对病毒这个词不陌生了,孙思邈甚至还想到了自己带到长安的一个神奇的小玩意儿,当然现在不是提起这个的时候。
两人都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很多年前,东方应该也有医者提出过与孙道长一样的想法。甚至,这种想法还经由各种途径传到了我师门的耳中。”徐清麦娓娓道。
“东方?”孙思邈问道。
“对,东方。”徐清麦坦然地迎向他的眼睛,“应该就是咱们这儿,但具体是谁提出来的,已经不可考了。毕竟因为战乱,很多古籍和资料都遗失了。”
她只记得种痘法当时是起于中国古代,在明清的时候应该就有人种,后来才传到了欧洲,然后被那边的医生改良后慢慢演变成为了现代更成熟更安全的疫苗。徐清麦觉得不应该笼统地告诉他们这是西方人的创造,而需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其实是东方的医者发明的。
孙思邈和钱浏阳对看一眼,轻嘶了一口气:“这可真是……”
“哎,实在是太可惜。几百年里,的确是有许多珍贵的医书和古籍遗失在乱世之中。”
“那边的人觉得这个方子不错,似乎可以试一试。于是他们开始尝试给人种人痘。”徐清麦接着说,“但人痘法风险依然很大,后来有一位医师在牧场的时候偶尔发现牛其实也会感染天花,会生痘疮。”
孙思邈瞳孔紧缩:“老道的确见过牛身上长痘疮!”
徐清麦点点头:“那位医生研究过后,他觉得牛痘和人痘似乎是一样的,应该是由同一种病毒传染导致。只不过牛似乎对这种病毒的抵抗力更强,往往只会留下痘疤,却不会死。而关键是,接触了这种病牛的牧民、挤奶工、屠夫等等,也只会在身上留疤,偶尔发热,却不会致死。”
刘神威听得入神,他脑子也很快,脱口而出:“所以他不会是想要给人接种牛痘吧?”
徐清麦赞许地看向他:“这位医师的确是这样想的。他询问了很多牧民,发现他们从来没有患过天花。于是,他就打算给人接种牛痘试试。”
后来证明,这个尝试是有效的。从最开始的接种牛痘到后来的天花疫苗,覆盖了全球大范围的接种执行让天花在地球上消失了,成为了人类有史以来消灭的唯一一个病毒!
她将这段故事讲出来,当然没说天花已经被消灭,只是说取得了很大的成效。
“所以,对于疫病的治本,便是从根子上就杜绝它的发生。”徐清麦斩钉截铁地道,“隔离也好,种痘也罢,为的都是这个目的。而一旦发生了,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去抢救,而且还不一定能抢救成功。”
她也讲了自己为什么一开始没有提这件事,因为种痘只是预防措施而不是抢救措施。
孙思邈感慨万千,甚至难得的有些后悔:“当年,我该尝试一下的。”
“别尝试了,到时候直接从牛痘开始,一步到位。”钱浏阳从床榻上蹦了起来,忽然觉得自己精神百倍,颓废之情一扫而空,“咱们赶紧把这次时疫给扛过去,到时候奏明陛下,想必陛下与诸位相公也会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