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没看到沈大夫?”李百药问道。
他问的是沈永安。最早来悲田院他挂的就是沈永安的号。
徐清麦顿了顿:“他被隔离了。”
李百药惊愕道:“沈大夫也被感染了?”
跟着徐清麦的医师叹了口气,脸色有些阴郁的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李百药。
李百药同样愤愤不平:“待我去看看沈大夫去。”
他们一起去了沈永安的院子,还没进去就看到一群人围在了院落里,透过窗棂和沈永安对话,正是医学院里的其他学生们,除了守在外科诊室的刘若贤不得随意外出之外,其余人都来了,高禹、莫惊春等等。
徐清麦听得高禹对沈永安道:“你放心吧,你必然会和你师父一样平平安安从这里出来的,只是这十二天会有些无聊罢了。要不,我送一点话本子给你看?”
沈永安觉得有些奇异,还怔了一下:“没想到你竟然会给我送书……还以为你会借机嘲笑我竟然没躲过去呢。”
“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啊,嘴贱。”高禹无语了,“你到底要不要?”
“要!”沈永安立刻道。
一群人叽叽喳喳,给里面的沈永安出主意,让他能够更好的度过这十二天的隔离期。徐清麦在不远处看着,觉得自己刚才一拥而上的负面情绪都要减轻不少。
李百药也笑眯眯地看着,还唏嘘道:“此情此景,不禁让在下想起了多年前求学时的画面。”然后话锋一转,“所以那人一定要严惩!否则岂不是寒了这些年轻人的心?”
徐清麦:“正如郎君所言。”
“太医勿忧心,待在下出去后必定要好好写篇文章,宣扬一下我在悲田院中的见闻。”李百药诚恳道,“必不会让悲田院承担这等不白之冤与非议!”
“多谢郎君。”徐清麦点了点头,她忽然想到一个点子,便道,“或许也可以写成话本子。”
“话本子?”李百药有些愕然。
徐清麦莞尔一笑:“我知郎君的文采斐然,无论是诗还是赋应该都是一流的。但若是想在老百姓的群体宣扬一些东西,恐怕这些阳春白雪的东西就没那么好用了。”
李百药不是那等没有在民间历练过的官宦子弟,他想了想自己的流放生涯,所打交道的那些人,也不禁赞同道:“确实如太医所说,百姓们可以感受到诗赋之美,但就如政令一般,不管辞藻如何华丽,终归要吏卒用他们听得懂的话去解释一遍又一遍才行。”
“所以话本子是一个好主意。”徐清麦越想越觉得行,“将在悲田院里发生的故事,不,将在长安城中发生的这场时疫,那些不顾风险在前线与疫病做斗争的医者、那些在疫情中失去了生命或者是亲人的患者,都编进故事里,让说书人在食肆酒坊里讲,让耍百戏的伶人在舞台上演出来,岂不是更好?”
李百药越听,脸上的神色就越正经。
“太医所说也不是不可……”他喃喃道,“让我想想,再好好想想。”
这听上去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李百药一直在离开悲田院的时候,都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出来了,出来了!”升道坊的大门口响起了一阵阵热烈的欢呼声。
他抬起头,发现围在这里的不仅仅有相关的家属,还有许多来凑热闹的人,见到大门被打开,他们被送出来的时候都忍不住兴高采烈的喊了出来。
这可是多日以来,悲田院里出来的第一批活着的人。
这是不是代表着这次的时疫就要结束了?
亲人相认,所有人都抱在了一起,又哭又笑。李百药觉得这是人间最美的场景,又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总算是结束了……
随着一批又一批活着的人被放了出来,长安城终于可以从痘疮的阴影中摆脱出来,这一次疫情也进入到了尾声。有的人活着离开了悲田院,有的人却永远将性命留在了这里。
沈永安不幸地患上了天花。
但幸运的是,在大家的竭力救治下,他与另一位医工都成功地从悲田院中走出来了,只是脸上留下了一些坑坑洼洼,让他很是不爽,觉得破坏了自己的颜值,帅气不再。
钱浏阳没好气道:“男子汉大丈夫,要什么帅气!”
然后看了看自家徒儿这张脸,迟疑了一下,又说道:“要不,你也可以和那些小娘子一样,铺点粉在自己脸上。”
在旁边听着的徐清麦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但除了他俩之外,即使徐清麦用尽了各种手段,每日开会提醒和严厉监督,悲田院内还是感染了十几位院内人员,包括医师、医工、医学生和吏卒以及杂役。并且,其中的五人最终没熬过去。
徐清麦坚持让他们单独火化,并且希望在他们的墓碑上能写上一段墓志铭,提到这段故事——就算最后他们只能成为一段尘埃,但最起码,有那么一点点可能,后人能够看到他们,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曾经有人,为了医学,为了他人,奉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待到所有的病人都送走了之后,以防万一,也为了让大唐上下都放心,悲田院里的医护们还自我隔离了十天,这才打开了升道坊的里坊大门。
然后轰轰烈烈地搞了一场大消毒行动,让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做完这一切,这才一个一个地离开了悲田院。
徐清麦先将孙思邈和刘神威送到了布政坊,自己并未回家。
“我明日再回。”她道,“明早,我先去上朝,待到朝会结束后才回家。”
她怕一回家,看到周天涯的脸和熟悉的环境,自己就会软弱下来。而她要保持战斗中的状态,不能有一点点的松懈。于是,她目送所有人出了里坊大门,然后自己又留了一晚。
第二日,徐清麦洗漱好,换上朝服,直接从升道坊去了皇宫,参加朝会。
刚过去,就看到巢明在等她。
“辛苦了。”巢明道。
“辛苦只是短暂的,”徐清麦摇摇头,然后道:“太医令,我今日可能会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无妨。”巢明淡淡道,“太医院做下这等大事,就算是你发发脾气又如何?”
徐清麦噗嗤一笑,朝着他行了一礼。
朝堂上,搬到了太极宫的李世民看起来志得意满,而痘疮之疫的圆满解决更是让他觉得这就是天意。所以,重点自然是要放在刚结束的时疫上。
巢明出列道:“陛下,时疫一事其实一直都是由徐太医负责,不如让她上前来与您细说?”
今日是大朝会,徐清麦也是有资格参与的。
李世民闻言,自无不允。
徐清麦站了出来:“陛下,太医院自发现了一例痘疮患者后……”
她聊到自己到了悲田院后的一些举措,包括如何追溯病毒源头、如何与其他机构比如金吾卫、大理寺、长安县衙等等配合,又如何分门别类的隔离各种病患,以及运转起整个悲田院。
太医院在这里面投入了多少的人力物力等等。
徐清麦抽丝剥茧,将事情的方方面面讲得非常清楚。大朝会上的很多官员尤其是低阶的官员们其实并不知道这件事的详细经过,因此听得格外的认真。并且他们在心中会暗自感叹,没想到太医院对时疫的反应会如此的迅速,而且后续的应对也都很及时很详尽,接触过实务的懂行的人其实都知道要做到这一点有多么的难。
听到后面,许多官员的神色起了微妙的变化,看太医院的表情也变得很不一样。
原本在他们看来,太医院不过就是一个给宫廷和百官们的医者的聚集地,却没想到,它能够做到这样多的事情,而且做得如此井井有条!
徐清麦话锋一转,声音带上了几分悲戚:“陛下,虽然时疫已经结束,但太医院因此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微臣想要仔细地在这儿对着陛下,对着诸公说一说。还请陛下恩准。”
李世民肃然道:“准!爱卿尽管说!”
第171章
徐清麦深吸一口气,她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太极宫内:
“陛下,这次痘疮之疫,悲田院总共收容了一百零四例确诊患者,其中治愈七十九例,死亡二十五例。臣曾经查阅以往的记录,痘疮一旦蔓延,十室九空。当然,这个是形容词,其实极不精准。微臣估算了一下,它在过往的死亡率应该是十之有四。这个,想必诸公,尤其是史官们应该不会有异议?”
史馆的一位修撰站出来道:“陛下,在痘疮初起时,微臣曾查阅过史书典籍,的确如徐太医所说,痘疮毒性猛烈,若是蔓延开,感染者往往只有六成甚至五成可以活下来。”
他看向巢明和徐清麦,眼神中满是激赏:“所以,这一次若真如徐太医所言,太医院和悲田院恐怕在其中发挥了大作用!”
“这的确是一个极大的进步。”徐清麦朝他微微欠了欠身,表示感激,“而且更关键的点在于,以往痘疮一旦被发现,往往便是肆虐之势,横扫乡邻,小到一村一县,大到一州之地都难以幸免。这次因为果断的采取了隔离措施,所以有效控制了疫情的蔓延。”
这一点,所有人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很多朝臣都微微颔首。
要知道,现在朝堂上还有几位被隔离在家中呢,甚至还有刚刚痊愈不能来上朝的。
徐清麦忽然转过头来,看向不远处站着的御史大夫权万纪,森然道:“卑职想要请问权御史,悲田院此次算不算得上是可圈可点,能不能入了您的眼?”
是的,这是在之前的辩论里,又是权万纪出头想要裁撤掉悲田院。据内幕消息,他的妻族涉足了药材铺和医堂生意。
权万纪愕然,他没想到徐清麦敢在朝堂上直接点自己的名字。
徐清麦却丝毫不惧,她口中自称卑职,但行事和言语却丝毫不卑微,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听闻权御史一直想要裁撤悲田院,认为悲田院的存在是在与民争利?卑职想问,如果这次没有悲田院,那些在民间的医堂、药材铺会像这样去救治百姓吗?去控制疫情不让其蔓延吗?
“我想,不仅不会,甚至有些人心里巴不得疫情再蔓延开一点,他们才更好卖药,再坐地起价,涨一涨诊金,发一波国难财,您说是不是?”
“至于这些钱,到时候流入到了谁的钱袋子里,那就不知道了!”
她的话仿佛刀子,而且是淬了毒的刀子一样插入到许多人的心里,就连御椅上的李世民都微微眯起了眼睛。
权万纪感觉到四周的视线都停留在自己身上,仿佛被针刺一般,他被气得满面通红,跳脚大叫:“徐氏!你这是妄加揣测!诬陷我的清白!”
这时,之前和权万纪站在同一边的官员插话道:“徐太医,你未免有些偏激了。朝廷议事,岂是你一个太医可以妄加评论的?”
徐清麦冷笑一声:“此言差矣。太医院虽不在六部之列,但同样肩负着保民安康的重任。难道在大人眼中,医者就该只顾着给达官贵人看病,而不关心天下苍生吗?”
又来这一套,烦不烦?
之前和徐清麦辩论过一次然后全盘皆输的御史刘成这次如鹌鹑一样躲在了后面,对权万纪和站出来这人十分佩服,他们怎么敢的啊?
果然,后者被这一问顶得说不出话来,脸色涨得通红,最终支吾了几句,只能说道:“徐太医,勿要借题发挥。没有证据之事就拿出来说可有诬陷之嫌!此次我等提议取缔悲田院一事,不过是为了节省朝廷开支……”
“节省朝廷开支?”徐清麦冷哼一声:“不过短短半年的时间,悲田院是如何建立起来的,您是忘记了吗?而且,您说的节省开支,难道能比得上千万百姓的性命吗?如果没有悲田院,这次疫情的后果将会是什么?恐怕不仅是民间百姓,就连朝中诸公也难逃厄运!”
是谁去平康坊召妓寻欢然后将痘疮之毒带入到皇城的?
百官一片哗然,有人开始疯狂咳嗽。
坐在上首的魏徵正想要提醒徐清麦不要因为一时激愤就扩大攻击范围,反倒容易落人口实,无端树敌。他还没开口就听到身侧的杜如晦道:
“徐太医,义愤之词不要再讲。适才你说,太医院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是否有医工在此次殒命?”
他巧妙的将话题引到了这一边,魏徵原本微微向前倾的身体又坐回了原位。
徐清麦沉默了一瞬,语气也变得更加低沉:“回陛下,回杜相,太医院的确有人为此付出了生命。在这次的抗疫中,我们总共有十七位同僚感染了痘疮之毒。
“我的这些同僚,他们身为医者,是最知道痘疮的危险的人群,但是为了控制住它,却毫不犹豫地冲在最前线。他们是真正的勇士!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千千万万百姓的安康!”
徐清麦清朗的声音响起来,周围一片寂静。
她的眼中闪着泪光:“这十七位感染了痘疮的,有五位为此付出了生命。他们之中有德高望重的老医者,他本来很快就要致仕,告老回乡,与自己的家人共享天伦之乐。也有刚入行的年轻人,他怀着满腔的热血来到长安,只为了追寻自己的医道理想,他的人生才刚开始展开……”
朝堂上一片肃然。
许多官员低下了头。
唐人本就是情绪善感之辈,否则不会有如此多的精彩诗赋流传于世,因此徐清麦此时的描述方式非常能够打动他们的心。甚至有人代入到家中长辈与子侄,已经同样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