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有薛嫂子和其他侍女陪着她,悲田院又有不少护卫守着,徐清麦觉得挺放心的,也就随她去了。有时候,她和周天涯一起上班然后一起下班,倒也算是另类的培养母女感情的方式。
现在的周天涯,对自己的母亲是太医这一点,充满了骄傲。
她看到阿娟还是在哭,想了想,从自己随着背着的小兜兜里掏出几颗周自衡给她熬的水果糖来,来到了阿娟的旁边,伸手递给了她。
“给你吃,这是水果糖,可好吃了。”
阿娟泪眼朦胧地抬头看她,见到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小贵女,有些瑟缩地想要站起来。
周天涯哎呀一声,直接陪着她在地上坐下了,然后锲而不舍地把糖递给她:“你吃一个吧,真的很好吃。”
阿娟惦记着母亲,其实有点吃不下,但是看到周天涯明亮的大眼睛后又不忍拒绝她的要求,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挑了一个送到自己的嘴巴里。
真的很好吃,酸酸甜甜。
她有些恍惚,然后又陡然生出一股愧疚感。在阿娘还生死未卜的时候她却在吃这么好吃的东西!这种复杂的情感让阿娟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一边哭一边吃。
周天涯不懂这个姐姐的情绪,但是她知道她很难过,她模仿大人安慰自己时的动作,也将手绕过去拍了拍阿娟的背:
“你放心吧,我娘很厉害的,她肯定能够成功地救回你娘。”
阿娟泪眼婆娑地看过去:“真的吗?”
“真的!”周天涯笃定地点点头,“我娘可是神医!悲田院那么多人想让她看病都挂不到号呢!还有好多是从好远的地方过去的……”
在她看来,就没有她娘徐清麦治不了的病。
她看阿娟还是忧心忡忡,索性就陪着阿娟一起在外面等,顺便也等阿娘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周天涯在外面等得都有些头点地了,天边的夕阳染红了云彩,这时候就听到吱呀一声,被充当临时手术室的门开了。
刘若贤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她拉下口罩,脸上出现几道深深的口罩印子。
“若贤姐姐!”周天涯高兴地站了起来,然后一把拉起阿娟,带着她来到刘若贤面前:“那位娘子怎么样了?救过来了,对不对?”
刘若贤摸了摸她的头,然后转向一脸紧张的阿娟:“手术算是成功了,但是你娘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你进去看看她吧。”
阿娟立刻飞奔了进去。
周天涯跟在她后面。
阿娟看到了躺在两张桌子上的阿娘,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她握着阿娘的手,冷冰冰的:“阿娘!”
徐清麦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恢复元气。
周天涯原本看到自己阿娘很开心,但是看到阿娟那般难过的样子,她不由得也觉得有些难过,下意识的就把自己的喊声给收敛了起来,小声的叫了一句:
“阿娘。”
徐清麦将一切都尽收眼里,她欣慰的牵过周天涯的手,捏了一下,然后带着她来到阿娟面前。
“徐太医!”阿娟看到她之后又想要磕头,被徐清麦眼疾手快给拦住了。
“别急着磕头。我先告诉你你阿娘的情况。”徐清麦看着紧闭着双眼躺着的妇人,她很瘦小,但生命力却很惊人,“你阿娘被捅了四刀,其中有两刀损伤了她的内脏,一处在肠道,一处在肝……”
既然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那徐清麦便将阿娟视为可以担得起责任的家属,将手术的过程大概的对她诉说了一遍。
阿娟听得母亲居然被摘除掉了小半部分的肝脏,脸色惨白到几乎看不到任何血色,身形也摇摇欲坠,但她竟然没有惊叫出声,这个时候也没有哭,只是含泪听着。
徐清麦内心隐隐点头,这是个坚强的小娘子,和她娘一样。
“虽然手术算是成功了,但是因为失血过多,你阿娘至今都还没醒。这两天是很关键的时期,能不能活下来就看这两天了。你守在旁边多喊喊她,多和她说说话,让她听听你的声音。”
这个瘦小的妇人能挺过手术,想必也是心里放不下自己的孩子,求生欲十分强大。
徐清麦觉得有时候心理层面的东西也是很重要的。
她蹲下来,看着阿娟的眼睛:“你们都从山里逃出来了,很辛苦才走到今天,你要告诉你阿娘,不要在这个时候倒下,否则以前的一切苦就都白受了。”
阿娟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泪流满面的应下来:“多谢徐太医。”
徐清麦拍了拍她的肩:“你们就在这里住下吧,我会找人来安排。”
不仅仅是患者,他们自己也回不了城了,已经过了城门关闭的时间,只能在东山渡过一晚。好在现在的园子比以前的设施要齐全多了,房舍什么的应有尽有。
周自衡找王一方来收拾了屋子,又安排了阿娟母女的食宿,一行人就这样在园子里住下。
这场手术做了四个多小时,徐清麦腰酸背疼脖子痛,好在自家住的院子里有一个温泉池子,虽然不是真温泉但是放了烧好的热水进去泡一泡还是很舒适的。
然后,周自衡索性便带着周天涯一起来泡。
两人穿着轻便的浴衣,泡在池子里,周天涯坐在小木盆里玩水,一家人倒是惬意得很,尤其是经历了下午的人伦惨剧,更觉得这样的生活真是值得珍惜。
“那个男人抓到了吗?”徐清麦将头趴在池子边问。
周天涯鼓起脸来:“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
周自衡下午去跟了一趟这个事情,冷哼了一声:“他还想要逃回去,不过县令对东山渡这边非常重视,尤其是这种人命案子,立刻派人去捉了。据说在关城门前已经捉到了。”
徐清麦点点头,这才觉得自己的心气平了一点。
她有隐忧:“可这种案子,最终会怎么判?”
这个案子在如今比较难的一点就是阿娟的母亲是离家出走,在这个时代是不被允许的。徐清麦担心有人会拿着这一点来大做文章,然后将其归结为家务事,从而让那凶手减轻罪责。
“应该不至于,如果只是拳打脚踢,反倒不好处理。”周自衡冷静道,“但现在涉及到了凶器恶意伤人,属于故意谋杀了,县衙应该不会再和稀泥了。你若还是担心,咱们送个帖子过去。”
徐清麦点点头:“行,那就送个帖子过去。”
表明一下,这件事他们在关注,县衙自然就不敢轻慢。
她想起这件事,又想到自己白天在东山渡的见闻,忽然咦了一声:“现在想想,这两件事,其实也是有点关系的。”
周自衡问她怎么,徐清麦便将白天时和赵阿眉在东山渡时看到这边来了很多外地人来做工,以及关于劳动力的讨论告诉了他。
周自衡点点头:“现在的确是遇到了这个问题。一方面是亩产提高了,粮食收多了,大家都很高兴。但是一方面去这些作坊里打工又能赚到很多,甚至有可能比自己老老实实种地还要多,所以很多人其实心里很纠结,两边都放不下。”
又想要多收粮食,毕竟这是这片土地上人们最大的执念,就是粮满仓。所以在农忙的时候即使舍不得也全部都要从作坊里出来,忙着自家的农事。
甚至包括这些工坊东家们,本身也都是世家大族,家中都有庄子的,也有很多佃农,所以他们也能接受一到农忙,工坊就要半停工的现实,因为自家都要忙着农事了。
“不过,”周自衡话锋一转,他懒懒向后靠,“现在矛盾还没有凸显出来。等到再发展发展,发展到工坊需要更多的人了,工商业更加发达了,估计矛盾也就要进一步的激化了。”
这似乎是社会发展的必经路程。
徐清麦索性挪过来,头枕在他放在池子边的手臂上,只觉得舒服极了。周天涯觉得好玩,想要推着自己的小木盆靠了过来,但小木盆只会原地打转。周自衡睁开眼一看,哈哈大笑,只觉得她像只在水里一直打转的小鸭子,索性把她从盆子里抱了起来,让她一起泡澡。
池子里修了台阶,不用担心水深。
徐清麦天马行空:“我知道当时美国南北内战,其实实质上就是因为南方是种植园,而北方是大工厂。当北方的工厂资本家们意识到可以作为廉价劳动力的黑人大量被南方庄园主们扣押在种植园里采棉花的时候,这才引发了南北战争。实际上,这就是夺取劳动力的一场战争。”
周自衡嘴角翘起来。
他真是怀念这种感觉,可以无拘无束的和徐清麦一起聊这些话题,而不是通过信纸。
“然后当黑人们离开南方的庄园后,他们又进入到了北方的工厂,甚至待遇还要更加的低廉与凄惨。”他讽刺一笑,然后轻轻道,“别太担心,我不觉得大唐在百年内能演变到那样的态势,现在离工业化还早着呢。”
在没有技术进步之前,没有出现蒸汽机之前,充其量能发展到手工业的巅峰,可能能提前达到北宋南宋与明末那样的商业水准?
想到这里,周自衡不禁觉得有些遗憾:“可惜咱们不能看到百年后这片土地到底能发展成什么样子……”
徐清麦幽幽道:“那些一心想要追求长生的皇帝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周自衡:“……还真是。”
周天涯好奇地听着,忽然问出一个问题:“美国在哪里?什么是黑人?”
徐清麦和周自衡睁开眼睛,对望了一眼。他们之前这样肆无忌惮地讨论惯了,一时之间忘记了这里还有个本时代土著。
周自衡轻咳一声,对周天涯道:“美国是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国家,这辈子你是去不了了。”
他瞅着现在大唐某些人对于航海以及美洲的兴趣,觉得这个时空里还能不能出现这个国家都是未知之数。
周天涯张开手臂:“那么那么远吗?”
“对,很远很远。”
“远在天边吗?”
“是,远在天边。”
周天涯终于不问了,周自衡又道:“至于黑人,就像是你曾经在扬州见过的昆仑奴一般,他们生活在非洲大陆……”
徐清麦听他给周天涯讲地理,并没有阻止。
她自己的心态也经历过转变。一开始,她觉得周天涯既然要生活在这里,那就当个土著,不那么特立独行,融入大众之中安安顺顺过完一生也挺好。但看到周天涯在悲田院里随着自己上下班,徐清麦又觉得周天涯的童年已然和其他小孩儿不一样,那世界这么大,知识那么多,不让她多看看多学学似乎也是一种残忍。
徐清麦忽然对周自衡道:“我觉得你的预测不一定对。”
周自衡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百年之后那个,”徐清麦指了指听得津津有味的周天涯,“待到她们这一代长大之后,或许一些进展和变化会突飞猛进。”
周自衡愣了一下,也觉得自己的预测似乎偏保守了点。
改变历史进程啊……他觉得有些头疼,但很快便又释然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管那么多呢。”
他们作为穿越者,若是没留下点什么,让历史进程改变一下,那似乎也挺没意思的。但换一句话说,历史和社会自然有其强大的修复能力,说不定到时候出个什么变故,一下子又回到正轨了也有可能。
既然这些都不是人力更不是他们可以操控的,那就不要杞人忧天了。
哄完小孩,周自衡自然而然回归到之前的话题:“这件事也提醒了我。在过去很多年,应该有许多躲在山里面和挂靠在豪族名下的隐户,这些都是劳动力啊。”
只要先把这些人口给迁出来,劳动力在短时间之内应该不用太愁。
徐清麦有些担心:“搜隐户?这很危险吧?”
周自衡笑了笑:“隐户不用我们操心,自然有朝中大佬关注。倒是如阿娟一般躲在山里的,更容易一些。而且,山下的人都富了,也别落下他们。否则这样的惨剧迟早会发生得越来越多。”
徐清麦点了点头。
周自衡想起来:“我欲月初开始春巡,这一次会扩大范围,从润州一直到姑苏再去到越州、庐陵等地,可能需要三个月的时间,你随我一起?”
他这次春巡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巡视春耕,而是想把江南道所有屯都跑一遍,了解一下情况。
徐清麦眼睛一亮:“要去!我可以去义诊。”
周天涯这下听懂了,父母要出门,她也立刻举起手来:“我也要去!”
周自衡哈哈一笑,拧了拧她的脸:“行,咱们家一起去。”
回来后,差不多就要启程回长安述职了。
因为阿娟母亲的事,徐清麦和刘若贤在东山渡停了几天,等待着她的醒来。徐清麦觉得她实在太可怜也可惜,给她输了葡萄糖和抗生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