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你的名字吗?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使劲张开嘴:“王……王树。”
“睁开眼。”
朦胧之中,他看到一只纤细的手伸到自己眼前。
“这是几?”
“一。”
“这个呢?”
“三……三。”
“很好。”
徐清麦确认了一下他现在还没有失去意识,稍微轻松了些。她伸出手去,从他的胸腹之下开始按压。
“是这里痛吗?”
“不……不是。”
又换了个位置:“这里?”
“再下一些。”
最后,按到下腹部的时候,王树整个人开始颤抖,脸上出现大滴的汗珠,嘴巴也张开向外呕吐,只是该吐的早就吐完了,只有几口黄水,那是混合了胆汁的胃液。
张氏看着丈夫痛苦的样子,跪在地上紧紧的握着他的手。
在一旁不知道动着什么歪脑筋的王林暴喝了一句:“你干嘛?”
他刚想冲上去,只不过刚迈了一步,就被人拦了下来。
周自衡一手提着马鞭,站在王林的身前,脸上春风不再,满是阴鸷。
“站住!你想干吗?”
在他身后,是随喜和杨思鲁。
随喜刚去叫了徐清麦之后,转身就跑去了屯署,好在周自衡和杨思鲁还没动身去甲字屯,听他一说,立刻快马加鞭的赶了回来。
刚到,就看到了这一幕。
徐清麦脸上浮起笑意。
刚才面对这种局面还有些忐忑的心一下子就安安稳稳的落回了原处。
来不及和周自衡交谈,她迫切需要知道病人更多情况。
她蹲下来问王树:“什么时候开始痛的?”
王树说不出话来,张氏赶忙替他回答:“半个月前,痛了两三天就好了。结果前天开始又痛了,而且还越来越严重。饭也吃不下,吃了就吐,没东西可吐了就吐黄水,人眼看也快不行了……”
说着说着又要哭起来。
徐清麦挑起眉,对他的病情大概有数了。
她曾经面对过无数个类似病情的患者。
另一边,周自衡用马鞭指了指王林,冷哼一声:“给我老实点!杨思鲁,看住他!”
杨思鲁领命:“是!”
王林吞了口口水,他本来也不是太厉害的人物,是楚巫壮了他的胆他才敢来城南生事。刚刚见徐清麦只是一个弱质女流,胆气大了几分,但现在周自衡带着杨思鲁一过来,身穿官服,他立刻又怂了。
周自衡走到徐清麦身边:“怎么样?”
徐清麦:“没事,我怀疑是急性阑尾炎,拖的时间太久了。可以治,但不好治。”
周自衡无奈:“……我是你问怎么样?没事吧?”
徐清麦大窘:“啊?你问我吗?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她自觉好笑,噗嗤笑出声。
原本有些紧张的氛围被他俩这一问一答之后,一下子就松弛下来。
周自衡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然后问她:“你打算开刀?做得了吗?”
徐清麦:“可以试试。不开刀的话他大概率会引起阑尾穿孔,继而腹膜炎、败血症,现在没抗生素,很难救,到时候恐怕熬不过几天。”
周自衡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不似勉强,想也不想的立刻点头:“你觉得行,那咱就救。”
他转向张氏:“听到了吗?能救,但要是救不回来,就是天意。”
张氏本来就把徐清麦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此时如小鸡啄米一般猛点头:“奴知道,奴知道的。”
王林面色变幻,一会儿担心徐娘子真的把他治好,一会儿又担心徐娘子不治,不过有杨思鲁这个大个子就在一旁紧盯着他,他根本不敢有什么小动作。
“那抬进去吧。”周自衡对张氏道,“随喜,薛大,帮忙抬一下。”
“哎,哎……”张氏喜极而泣。
这时候,匆匆赶到的刘守仁从人群中挤了进来,气喘吁吁:“徐大夫,不如抬去知春堂吧,在下那里有现成的房间。”
徐清麦皱起眉,她的确不想陌生人进自己的家门。但这件事比较特殊,楚巫估计还在后面全程盯着,万一这病人在诊治过程中死了,那他肯定会趁机找点麻烦。她不想把麻烦带给知春堂。
刘守仁显然知道她的想法,嗤笑两声,一脸不驯:“这有什么?若是怕这个,在下就不会选择开医馆了。”
他家中有田有商铺,当个富家翁就能过得轻轻松松。
他对徐清麦拜了下去:“徐大夫高义,在下佩服。如不嫌弃,就送去知春堂罢。”
刘若贤也在旁抬头看她,眼睛里亮闪闪:“徐大夫,去吧去吧。”
徐清麦胸臆之间涌起暖流,她绽开浅浅的微笑,最终点了头:“行!那就去知春堂。”
……
楚巫正在自己的院子里等着从县城里送来的新消息。
脸上卸去了面具和油彩,又脱掉了那些缀着羽毛以及神秘图案的装束与头饰,换上了简单袍衫的他,俨然就是一个街头随处可见的普普通通的中年人,让人完全不能把他和那个神秘莫测的“巫”联系起来。
事实上,他当然是个普通人。
只是,是一个略有些小聪明的普通人,凭借着一点家学渊源和自己琢磨出来的各种小手段,在一次装神弄鬼里尝到了甜头之后,他就逐渐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巫”。
他甚至希望这世道能和以前一样,更乱一点。
因为乱世中的人们,更需要“巫”,他的买卖才能做得更大。
被乱了的世道滋补多年的楚巫,秉持和习惯的也是乱世的行为逻辑。他心想,不过是个有几招小本事的年轻女人,后面站了个被家族厌弃的不受欢迎的年轻男人,还是外来的,有什么可怕的呢?
所以,在指使完王林去给徐清麦找点麻烦之后,他就悠哉悠哉的躺在家里了。
傍晚还要去做一场法事,现在需要养精蓄锐。
这时候,派去协助王树的一位徒弟匆匆赶了回来,附耳将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楚巫:“……现在他们去了知春堂,王林和张氏进去了,我们没进去,被拦住了。师父,现在咱们怎么办?”
他们几个本来想趁着搬人的机会混进去,结果被那位徐娘子的男人给拦在了外面,对方放下话,除了家属之外,闲人免进,而且盯得非常严。
那虽然只是屯署的录事,但大小也算是个官,他们也不敢对着干。
楚巫呵呵笑一声,“知春堂倒是真和她站在了一边……先不怎么办,等王树死了再说。等他死了,你们就去知春堂外搞出点动静,就说知春堂和徐神仙草菅人命就行了。”
他可不信徐清麦能治好王树,难不成她还真能把王树的肚子剖开然后再去治他的肠子?
治好了再缝回去?
这不真成了神仙在世了?
楚巫嗤之以鼻。
明明是“巫”,心底却认为这世界上并没有神仙,这要被人知晓,恐怕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他摆了摆手:“去吧,能给她多找点麻烦就多找点麻烦。”
她不是爱救人吗?那就让她去救!
楚巫觉得自己够客气了,不过是回给对方一个小小的下马威罢了。
徒弟恭敬的退了出去。
而在江宁县的酒坊和食肆里,从城南传来的消息也让闲人们津津乐道。
“真进了知春堂了?看来这徐娘子这次也很有把握?”
“说是要剖腹取肠呢!”
这句话一出,整个酒坊都沸腾了,原本在谈论其他事情的酒客们也都停下了自己原本的话题,立刻凑了过来。那小二立刻成为了人群中的焦点。
“这……这如何取?”
“小的不知道啊,知春堂不让进,门口有人守着呢。不过想来,徐娘子应该不是夸口罢,胡大的瘤子可也是她取的。”店小二曾经招待过一次徐清麦,对她印象极好,想也不想的站在了她这边。
其他人则分成两派。
一派认为这剖腹之法不过是耸人听闻的无稽之谈,徐娘子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另一派则认为自古就有华佗“刳剖腹背、断肠滴洗”,说不定这徐娘子就有神医之能呢。①
两派争来争去,最后酒坊掌柜笑眯眯的出面,索性把这事儿给开了个盘口,赌徐娘子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有兴趣的可以拿钱出来押注,输的一方的钱归赢的一方均分。
一时之间,酒客们都不吵了,纷纷下注。
掌柜看了看大家的投注,押徐娘子成功的比押她失败的还是更多一些,前者几乎是后者的两倍,这让他有些讶异。但很快他就想明白了——徐娘子成功的话,王树生,而徐娘子失败的话,王树死。
看来,希望他能活着的人还是更多。
他笑眯眯的对小二道:“快去城南等着,有什么新消息速速报来。”
“得嘞!”小二正打算出门,又偷偷的凑掌柜身边,“掌柜的,要不我也下一注呗。”
掌柜:“你押什么?”
小二想了想,咬咬牙道:“我押徐娘子会成功!三十文!”
徐娘子和周录事上次来这里喝酒,对他客客气气的,他一直都记得。
掌柜笑呵呵的给他记上:“行,去吧!”
酒坊开了盘口的事情传出去,很快,其他的地方也都立刻跟风。一时之间,这件事成了整个江宁县的大新闻!
在江宁县最大的酒楼里,一位身穿青衣的青年人颇有兴味的道:“没想到咱们心血来潮来江宁县找酒喝,倒是撞上了这样一桩趣事!这江宁县藏龙卧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