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鲁的母亲眼泪簌簌掉下来,又不敢出声,只能默默跪下,祈求长生天的保佑。
徐清麦先在血管上方做了一个加压的包扎,然后直接用大量的生理盐水冲洗伤口,然后清创,血管是极容易感染的,需要特别注意。
好在巴鲁的血管并没有太破碎的伤口,否则去掉一段的话很可能张力不够连不上。
周围很快就安静下来。
阿史那社尔看着徐清麦就这样不顾脏污地坐在草地上,俯身下去聚精会神的给巴鲁缝合着伤口,姿势一动也不动。她的手上满是血污,做的事情更是骇人——拿着针线在人的骨肉皮肤里戳来戳去,扯着血管,伤口可怖。
但当阳光从云朵缝隙间投射下来,勾勒出她金色的轮廓时,阿史那社尔觉得自己看到了长生天的使者。
她降临在人间,在人间行走,每一步都在传播着仁慈与光辉。
阿史那社尔心中的天平忽然一触,隐隐发生了某种倾斜。
同一时间,刘若贤也正在缝合着伤兵的伤口。
医帐内,躺满了刚从战场上送下来的士兵。和悲田院安静的整洁的手术室不同,这里充斥着病患的痛苦哼声、喊叫声以及呻吟声。
以刘若贤为首的部分外科医学生,正在经历他们的第一场战争。
第206章
在征讨突厥的六路大军中,李靖和李勣的两路大军走的中路,薛万彻与卫孝杰走的东路,而柴绍与平阳以及李道宗的两路大军走的西路。
这六路大军呈现扇形将整个突厥腹地包围得严严实实。
而早在徐清麦被绑架之前,太医寺便已经决定这次将会派出支持,而医学院的学生们也遵循自愿的原则开始报名。大家报名的热情都很高,尤其是外科生们知道自己的老师居然被突厥绑架走之后,义愤填膺,纷纷报名。
最后算下来,外科生几乎是百分百的报名率,而其他的学生也大概报了一半。
他们被分到了这六路大军里,各由两名资深医师以及两名医工带队。刘若贤作为女医,理所当然的被分配到了平阳长公主的军中。
他们一路急行军,总算是到了边镇,然后正好遇到突厥人前来打草谷,打了一场小小的守城战。
刘若贤这些随军的大夫当然不用上城墙,他们被安置在了后方,有着专门的营地和专门的医帐,周围有士兵驻守,绝对的安全地带。
不过,医学生们一开始的精神状态还是有所萎靡的。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从未经历过急行军的苦,一天十几公里下来有可能还要负重,小腿都肿了。待到了边镇后,也有人隐隐的后悔,到底为什么要来军中受这样的罪?留在长安城里读读书,去悲田院里打打杂不照样能够学习到东西吗?
真是何苦来哉!
不过,这个念头都还没有缓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被几乎是汹涌而来的伤员给震惊住了。
彭老七今年二十岁,但是府兵出身,已经随军出征有三年的时间了,也能算老士伍一名。
他们这样的府兵,一有军名,便是终身服役,除非是死才能退出。平日在家屯田,训练……过了两年这样的休闲日子后,彭老七本来都要觉得战争已经离自己远去了,这一辈子可能就这么过了。
不过,马上征讨突厥的诏书就下了,听得人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能驱除胡虏。而他们也从种地的农夫又转身一变成为了士兵。
带上自己的弓箭、被服、干粮等等,匆匆的入了伍,来到边疆。
一开始,彭老七心里还是有点建功立业的想法的,打突厥哎,这要是立下了什么功劳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但当他踏足到战场上,彭老七又开始心虚起来。
他这个“老士伍”的名头实在是有些名不副实,实际上三年前他只参与过一场战事随后就卸甲归田了。
这前线的经历,他还真不能算有。唯一有印象的就是当时他身边的那些老士伍们,在中箭或者被砍伤之后,几乎很快就死了。
有的死在了战场上,有的即使被人侥幸救回抬下去后也会高热不退而死。
所以当他中了一箭后,彭老七无比惶恐。
他觉得他也会和他那些早就死去的同袍一般,化为城外垒起来的尸骨,最终被一把火烧了了事。他的骨灰怕是回不到故乡了,更别提他那个刚娶的新妇,刚出生的儿子……
估计这辈子都看不到了!
彭老七这样感叹道,然后遗憾的闭上了眼睛。
待到他再睁开眼的时候,感受到的是一阵剧痛,或者说正是剧痛唤醒了他。
“啊——!”他忍不住咆哮起来。
自己是去了地府了吗?传言地府有着十八层地狱,杀了生的人会进入到其中一层经受酷刑,自己是不是已经在受刑了?还不待他昏昏沉沉的脑子想清楚,就听到有人喝道:
“别叫!再忍忍,很快就好了!”
怎么是个女子的声音?
彭老七迷糊睁开眼,却看到一个年轻清秀的娘子正站在自己身边,手里拿着很长的一根针,银闪闪的。
他心中大震:……这是地府?地府居然有仙女?
这时候,他就看到“仙女”将手中的针娴熟的朝自己刺来,很快就有穿刺皮肉的疼痛感传来,彭老七嗷了一声,惨烈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
这是什么酷刑?
刚想要挣扎着起身,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捆了起来,根本动弹不得。
……
刘若贤对身边传来的惨叫声充耳不闻。
在第一批士兵被送过来的时候,她和自己的同学们还沉浸在过往极具秩序感的医学治疗中。要先安排他们这些,再安排他们那样……可等那么多人同时被送来,之前所畅想的一切都在瞬间灰飞烟灭。
抢救!立刻抢救!
这边这个已经昏死过去了,那边又来了一个止不住血的,然后紧接着来一个被利箭贯穿的……
原本大家还在循规蹈矩的按照之前的流程来,比如先洗手,先消毒,先麻醉……但很快,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或主观或客观的混乱了起来——
“麻药,麻药在哪里……”有医学生急得团团转,但就是找不到麻药。
刘若贤吼了一句:“还麻药呢!赶紧给他止血!还有那边的,别再慢腾腾的等酒精了,老师说过,只有先有命活下来才有资格谈感染的事情!”
这边,阿软推着小车子总算将需要的各种药品以及器械全都给送了过来。
手忙脚乱好一阵后,医帐里的氛围才逐渐变得不那么焦灼。
彭老七算是比较好的,另外几个因为疼痛挣扎得比较剧烈,还得要两个人压着最终才得以让清洗以及缝合伤口顺利的进行下去。
待到了傍晚,一切才消停下来。
从前线传来的好消息,突厥骑兵们被赶跑了,想必短时间之内不会再有伤兵被送过来了。
刘若贤直起腰来,就听得自己的骨头咔嚓一声,差点没扭着腰。她龇牙咧嘴,之前她一直随着徐清麦早上起来跑步、打五禽戏,但自从搬出周宅住到医学院的宿舍后,她便懒散了。
现在这便是教训,刘若贤痛定思痛,等回到长安还是要迅速捡起来。
她坐在营帐外,吹着风,鼻尖萦绕着的血腥气终于散了点儿。
“喏,给你。”阿软将手中的陶碗递了过去,“之前打饭的时候见你太忙,给你打了一份,快吃吧。”
刘若贤抱着他,感动极了:“阿软,多亏了有你。”
尤其在医帐中时,更能体会到有阿软这样精通急救手段的经验丰富的护士是多么的重要!也难怪太医寺的护士班招人招得越来越多,甚至还有许多高门世家将自家的女仆塞进来上课。
两人安静的在营帐外吃饭,就坐在黄土飞扬的地上,每一口都混合了沙子,但两人也都吃得津津有味。
阿软看着天边的落日出神,忽然道:“娘子曾经对我说过,大漠和草原上的太阳特别的大特别的圆,我还笑着说难道看到的不是同一个太阳吗?没想到是真的。”
刘若贤的心情忽然低落了下来:“也不知道老师到底怎么样了?”
阿软现在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懵懂的小女孩了,她安慰她:“放心吧,突厥人既然是想要抓娘子去治病,肯定会好好待她的。等我们这次打下突厥,就能看到娘子了!”
刘若贤也重重的点了点头。
她看着身后的医帐,对阿软道:“我们好好干,等娘子回来后,让她大吃一惊!”
阿软嘿嘿笑起来。
刘若贤在想,如果她是老师的话,面对这样的情况会采取什么样的措施?她模拟了一下徐清麦的思维,努力在想要怎么做才能让医帐的秩序回来,然后提高诊治的效率?
或许,该和带教的医师们好好的商讨一番。
……
原本马上就要走的骑兵们因为巴鲁的腿又不得不在这个小部落里待了两天。
徐清麦守在巴鲁的床边,看着他缓缓的睁开眼睛,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好了,能醒过来就说明没什么大事了。我给你们开个补血的汤方吧,他失血太多,还得要好好补补。”
她给他用了大量的抗生素甚至因为怕他感染狂犬病毒,还兑换了冲洗伤口的免疫球蛋白,总算是将这小男孩给救回来了。
一旁的月亮欣喜的握着巴鲁的手。
首领的妻子记下徐清麦开的药材,有些忧愁:“这里面很多药材,草原都没有,得去灵州才行。”
徐清麦笑了笑:“最好是尽快去集齐这些药材吧,别拖太久。”
巴鲁醒了的事情很快就在部落中传开了,所有人看着她的眼光更加尊敬和崇拜了。首领宰了几头羊,又办了一场篝火晚宴。
阿史那社尔敬了她一杯酒,当然徐清麦喝的依然是奶茶。
“徐太医济世救人,慈悲之心让人感慨。即便是现在突厥和大唐乃敌对双方,依然愿意对我突厥儿郎施以援手。在下实在是佩服得很!”
说完之后,便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徐清麦淡淡道:“战争是大人的事情,和孩童无关。若是老弱妇孺,我当然会救。但若是王子,或者王子手下的骑兵们有什么病痛,我却也只会做壁上观。”
阿史那社尔并不以为忤,哈哈笑道:“徐太医果然恩怨分明!”
只不过,徐清麦这话却被一位刚要走过来的妇人听到了,她显然是懂汉话的,听了后脸上露出迟疑之色。在原地站了半晌,陡然长叹一声,又沉默的回去了。
当天晚上,正当徐清麦想要睡下之时,月亮找了过来。
她对徐清麦磕了一个头,可怜兮兮道:“徐太医,求求您也救救花枝子的丈夫吧!”
第207章
徐清麦一下子醒了过来,点燃了旁边的油灯:“怎么了?”
月亮道:“花枝子的丈夫生了重病,她本来想要求您给他看病,但是昨晚听了您和阿史那将军的说话,她便不敢来了……”
徐清麦这才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花枝子正好听到了自己对阿史那社尔说自己只医老幼妇孺,不医突厥士兵,所以就没有再来找她。
月亮咬着下唇,她知道现在来求徐清麦实属冒昧,但花枝子的确太可怜了。她的家人在年初的雪灾都遇难了,一个小儿子也被饿死了,丈夫生了重病,现在就只剩下她和女儿还能干活,撑起了整个家。
徐清麦叹了一声:“那我明日给他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