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那句话其实只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毕竟她是大唐的官员。拿着大唐的俸禄,当然不能为了敌军诊治。否则被她治好的突厥士兵转头又跑到前线去杀唐人,那她心里肯定不会踏实。
不过,像是花枝子的男人这种情况,看看也无妨。
第二日,阿史那社尔本来要拔营离开,结果徐清麦又跑去看病了。
阿史那社尔倒是无所谓,但默啜和卡丽的脸色却变得极不好看了。
默啜顶着巨大压力出列:“社尔王子,可贺敦还等着徐太医去云中城救命呢!”
社尔斜斜瞥了他一眼:“义成公主身为突厥的可贺敦,突厥子民生了病,她理应一视同仁、心怀慈悲,岂能因此而迁怒你等?”
说完又讽刺的笑了笑:“放心吧,若是可贺敦正因为此事而怪罪你们,我自然会一力承当。”
默啜抬头本来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周围牧民们脸上隐隐的愤怒和嫌恶之色后,便立刻将喉咙里的话给吞了下去。社尔王子这是给可贺敦在挖坑呢。
徐清麦早已离开,没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
花枝子男人的病情的确让她生出了些许兴趣。
他整个人看上去脸色黄黄的,窝在床上一点精神也没有。据他说自己每日都能感觉到上腹部疼痛,干不了力气活,根本也弯不了腰,而且也吃不下什么饭,日常觉得腹胀。
这个症状倒是有点像是肝病……徐清麦思忖着。
“你把衣服脱了,我检查一下。”她嘱咐道。
牧民没想到她忽然让自己脱衣服,愣了一下。就连草原上的女人也没有她胆子那般大。
部落首领早就围了过来,用突厥语不耐烦道:“神医让你脱衣服就赶紧脱!长生天在上,有神医来为你看病是你的福气!”
花枝子立刻给自己丈夫脱了衣服。
徐清麦毫无惧色,也毫不拘束,让他躺平上手按压他的腹部,一番探查下来,她隐隐觉得这应该像是肝硬化的症状,肝部肿大压迫了临近的器官,所以出现了很多临床上的症状。比如压迫胆管就容易引起梗阻性黄疸,脸色才会这样黄得像是藤黄纸一般。
“喝酒吗?”她问。
牧民点了点头。在草原上哪个男人不喝酒?而且还必须要烈酒才够劲,不然抵抗不了冬季的严寒。
徐清麦摇了摇头:“酒虽好,少喝一点为妙。”
她在犹豫要如何对病人和花枝子解释这个病,肝硬化即便是在后世也属于很难治疗的疾病,尤其是终末期患者只有换肝才是最有效的途径。
但是她心里也有着疑惑。
后世国内的肝硬化大多是因为乙肝病毒引起的,但主流的观点一般认为乙□□于十九世纪的欧洲。徐清麦对这方面没什么研究,但是在悲田院工作这么久,接触了许多各地的病人,她的确没有遇到过肝硬化患者。
那么,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酒精。
牧民们的确是喝酒的。
可在周自衡还没有酿出高度数的白酒之前,他们喝的酒酒精度数并不高,形成酒精肝的概率说实话没那么大。
所以在病因这方面,徐清麦还有些无法确定。只有确认了病因,才能对症下药。
这时候,她听得身边的老妇人轻轻的感叹了一声:“长生天在上,我记得之前的阿赞就是同样的病,才十几岁就回到了长生天的怀抱。”
徐清麦敏锐的听到了她的话。
她皱起眉头:“十几岁?”
说话的老妇人正是首领的母亲,她已经六十多岁,在草原上已经算得上是高寿,见多识广。
她想了一下:“的确是十几岁。不仅仅是阿赞,我这一生之中就见过好几个类似的病例。”
老妇人将自己见过的病例告诉了徐清麦。
十几岁的孩子不可能就患上酒精性肝病,而且这老妇人说的病例里有老有小,有男有女……徐清麦原本提笔想写汤方的手一下子停住了。
这更像是地方病的特点。
草原上有什么地方病吗?她开始在脑海里搜索曾经看过或者是听过的一些资料,最后眼睛一亮。
“是了,应该是这个,都对得上……”徐清麦喃喃自语道。
她曾经听本科室去边疆牧区支援的副高提到过,全世界的牧区都会高发包虫病!这是一种人畜共患的传染性疾病。如果是肝包虫病,那呈现的症状就和肝硬化有些相似。
“其实是一种虫子……”她拿起纸笔对在场的人解释,“它是一种寄生虫,人的肉眼不可见。这些虫子寄生在动物身上,虫卵随着粪便排除,然后污染了草地、水源。如果人误食了,那就会寄居在人的身体内,然后造成脏器损伤。”
旁边的人都吸了一口凉气,还觉得有些恶心:“虫子?”
一想到居然是因为虫卵,而自己的体内也可能有着这种虫子的存在,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而且这种虫子的潜伏期有很长,可能长达十几年才会发作。”徐清麦叹了口气:“所以水一定要烧开后再喝。包括手还有餐具都要尽量消毒到位。”
阿史那社尔在长安生活过,自然知道那时候徐太医就一直在推行勤洗手的政策。不过他的骑兵们四处征战,在紧急状态下往往就是有水直接喝,根本没时间烧,一时之间面色有些难看。
花枝子急急地问:“神医,可还能治?”
徐清麦摇了摇头。
花枝子的身形摇摇欲坠。
“最好的治疗方式莫过于做手术。”徐清麦连忙解释,“但这样的手术是需要严格消毒和干净卫生的环境的,我也需要有人配合。在草原上做不到。”
首领敏锐的问:“神医的意思是在其他地方可以做到?”
“在长安大概率可以。”徐清麦笃定道,“所以有机会的话,你去长安吧,到时候去悲田院找我,我自然会安排。”
她嘴角微不可见的向上勾起,大大方方的对着首领和其他所有人道:“包括诸位,若有什么不舒适的地方,也完全可以去长安求医。我们悲田院中接待了不少病患都是胡人,即便是我大唐皇帝陛下,想必也会很欢迎诸位的到来。”
阿史那社尔本来沉浸在虫卵的恶心和郁卒之中,听到她这样说,又看到首领以及部落里其他人颇有意动的表情,忍不住扶额苦笑。
这位徐太医还真是见缝插针呐!
徐清麦还不忘加上了最后的砝码:“况且,我们太医寺中已经成功研制出了痘疮疫苗,只要接种过的人,一生都会免于痘疮之苦!”
“痘疮!”
“痘疮?!”
所有人都沸腾了起来。痘疮的威名可不仅仅只限于中原地带,草原上同样曾经见识过它的巨大威力。
首领的母亲忍不住向前了一步:“神医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徐清麦面不改色,“此事由药王孙思邈孙道长一手督办,亲自试药,包括我本人也都试了,的确是真。到时候想必大唐子民都能享受到这个福利。”
老妇人一下子就跪了下来,热泪盈眶:“长生天在上!”
这是神迹!
月亮偷偷的在徐清麦耳边道:“我的小叔叔,就是死于痘疮。”
且不说大家如何震动,将徐清麦更加视为神明的使者。但既然此时动不了手术,阿史那社尔还是按照原定的行程朝着云中城进发。
他与徐清麦驾着马并排行走。
阿史那社尔看着她纤秀挺拔的侧颜,赞叹道:“在下曾经听闻徐太医在朝堂上舌战群雄,如今一看,口才端是了得。”
在那一刻,他清晰的察觉到了首领和那些部落勇士们对长安的向往。
徐清麦莞尔一笑,回过头来:“当一个人说真话的时候,别人自然能够感受得到其中的力量。我之所言都发自真心。阿史那将军,您不如也考虑一下?”
阿史那社尔一愣。
徐清麦认真道:“如果您带着突厥人归顺大唐,我可以请求陛下针对你们做一个医学项目,包括大规模的义诊以及专项地方病的诊治等等,甚至还可以申请到一笔专门的资金。如何?”
包括江南的血吸虫病,她也打算用这样的方式来治理,专项专治。
阿史那社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一次竟然没有顾左右而言其他,反倒是在半晌后低低说了一声:“徐太医,此事须得待我细细考虑。”
徐清麦能感受到自己胸腔里的心砰地跳动了一下。
她眼睛闪闪的:“那就静候将军的佳音。”
……
“今天不能再走了,得要找个地方扎营了。”向导看了看天色,对身边的人道。
周自衡和李崇义带着一众金吾卫在向导的带领下已经深入草原快一旬了。草原极大,牧民们往往群居在一起就形成了各个部落,散落在这片辽阔的天地之间。
有的时候,往往跑一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如果不是向导带着,他们早就迷路了。
周自衡虽然心急,但也知道在这儿必须得听向导的,不然就容易出问题。
他点了点头:“那就这样,扎营吧。”
他们这一路偶尔能从过路的牧民口中得知阿史那社尔的军队的消息,只是一直都还没赶上。但有了一个可以追踪的切实的目标,心中便能觉得踏实。
实在不行的话,就找到云中城去!
如今已经是十月,夜晚已经变得寒冷,大家燃起篝火,安排好了岗哨,这才在简单的帐篷里睡下了。条件简陋,霜寒露重,偶尔还能听得狼的嗥叫。
但周自衡并不在意,李崇义和金吾卫们都是军伍出身更是习惯了——大家都知道白天任务繁重,晚上要抓紧时间休息好才能恢复体力。
睡得迷迷糊糊之间,周自衡被李崇义推醒了。
“醒醒,有狼群。”
第208章
周自衡握紧了身边的刀,掀开帐篷一角往外一看,只看到不远处一双一双绿眼睛将他们的营地包围了起来,粗略估计得有四五十头狼。
有狼在附近的小草坡上昂首发出嗥叫。
瞬间,此起彼伏的狼嚎在周边响了起来,回荡在辽阔的草原上。
篝火已经熄灭,它们在慢慢地逼近,所有人都能看到它们张开嘴猴露出来的利齿以及垂下来的口涎,绿色的眼睛中透露出凶光以及因为饥饿所带来的嗜血意味。
“还是之前那群狼。”周自衡认出了狼王。
在几天前他们被狼群袭击,杀了几头狼之后狼群便撤走了,没想到却一直缀在他们身后,等待着时机在夜晚偷袭。
“狼是记仇的动物,”李崇义握紧了背后的弓,还有丝兴奋,“看来今天只有将那狼王留下来才行。”
狼王发出长长的凄厉的嗥叫,这仿佛是个进攻的信号,周围逼近的狼群立刻如离弦之箭一般朝着营地疾驰而来。被拴住的马匹受了惊,双蹄腾空,也发出了嘶鸣声。
一时之间,营地里兵荒马乱。
不过,跟随周自衡过来的都是金吾卫,还有几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如薛大等人,倒也不惧这小小的狼群——虽然狼的数量有些多。一时之间,营地里刀光剑影。新鲜的血液落在早已经荒凉的草地上,浸润到土地深处。
李崇义翻身上马,拿着自己弓箭去远处找狼王了,薛大守在周自衡身边。
两头狼突破了前面的防线冲到了他们面前,蹿起来狠厉朝着周自衡的小腿咬去。周自衡刀一横,正好卡住了狼的牙齿之间,向前用力一挥,脚一踹,瞬间将那头狼踹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