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这边围了一圈人,正在巡营的李靖与柴绍也走了过来,正好看到徐清麦在将一圈一圈早已经剪裁好的布条往士兵的小腿上裹,就像是在扎粽子一样。
李靖和柴绍对视一眼,忍不住出声问道:“徐太医这是在干什么?”
“为何要裹上这布条?”
徐清麦抬起头,笑道:“大将军,谯国公,可别小瞧了这布条,它却是能发挥出大作用的。”
她问那几个士兵:“你们在急行军的时候,是不是会经常觉得小腿酸痛不堪?甚至严重的时候还很容易抽筋,根本走不动?”
唐军中除了有骑兵之外还有大量的步兵,这次对草原作战虽然步兵比例比之以往少了很多,但数量算下来依然是惊人的。
那士兵点点头,看了看围在旁边的几大巨头,一开始说话的时候都有些语无伦次:“是,是的。走太久了,小腿都是肿的,又酸又疼,而且重得提不起脚来。”
但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不然督军手中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这是因为过度运动导致血液循环不良,”徐清麦对大家解释道,其实还很大可能会静脉曲张,不过这话题聊起来太深奥,她就没说,“适度的绑腿可以压迫腿部的肌肉血管,增加它的压力,提高血液循环,会让你们觉得好受很多。”
士兵看向李靖。
李靖摸了摸下巴:“你们可以先尝试一下。”
徐清麦脸上露出笑容,这位李大将军还挺有实验精神的,她很欣赏。
于是,第一批的一百位士兵打好了绑腿,并且学会了如何不松不紧的来绑这个东西。待到他们第二日奔袭了四十里之后,便充分感受到了这个东西的好处。
“腿没那么酸了。”
“往常走这么远,腿早就没知觉了,但今日,嘿嘿,好像还能再走一走。”
“就是每日绑起来又解开实在是麻烦了些。”
但这点麻烦比起它的好处来实在是不值得一提。于是在一夜之间,军备中的布带子都被发了下去,就连一些骑兵们也都领了一份。因为平阳长公主在研究过之后发现这东西同样可以阻止一些飞石和草根进入到靴子里,还能防止腿部和马匹摩擦所造成的不适感。
若是在战场上受伤了还能直接解下来当绷带用。
虽然只是最便宜的布料,但却发挥出了想象不到的作用,在军中风靡一时。
首倡者徐清麦因此深藏功与名。而军中的几位“检校病儿官”却对此颇有些情绪复杂,在私底下嘟嘟囔囔:
“不过就是个小玩意罢了,何至于如此夸赞?”
“然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立下了什么绝世功勋呢!”
“虽则是太医,但照在下说,这果然是女子……不过是一件小事就能折腾出如此风浪。咱们啊,之前还是太低调了些,现在这些丘八们可是只知太医寺,而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
“可不是?!”
当然,也有人不愿意在背后说人闲话,带着轻微的讽刺说了一句:“话是这么说,可如果太医寺能让你进去混个一官半职,哪怕只是个医工,想必你也是愿意的。”
所有人立刻就闭嘴了。
去太医寺可比在军中要好多了!问题是,去太医寺可没那么简单,凭借他们这二把刀的医术是不太够格的。
大家也都明白这个道理,可人就是这样,这层窗户纸若是被人戳破了,立马就会有人不甘心乃至不服气起来:
“怎的?其实这段时日我观那些医学生们所谓“手术”的技法,也粗糙得很。咱们修的是疡医之术,认真比较起来,可不比太医寺的差。”
他们也是疡医,干的也是锯腿的活计,怎么就不算外科了呢?
他不服!
“你也知道那是医学生啊。”之前出言嘲讽的那位冷笑道,竟是丝毫不顾情面,直接说道,“那些医学生们甚至在来之前就没有自主的进行过手术,而尔等却是在军中多年,可如今尔等却将自己去与其相比较,简直可笑!
“要比,那也得和徐太医来比!
“况且,之前医学生们提醒的事项也并非没有道理,为何诸位却如此抗拒?无非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而已。”
“徐太医之名,就算咱们在军中也是听说过的。她也并非小气之人,只要有人去求教必然会真诚相授。接下来,她肯定会有手术要进行,诸位是要死守着这一点可怜的面子还是主动前去请教,便看诸位自己了。
“在下言尽于此。”
说完之后,那人哈哈一笑,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他是个能放下面子的人,一番话说出来之后自己心里也神清气爽,打定主意一定要趁着这段时间好好向徐太医偷偷师,也不要辜负了这难得的机会!
他并没有猜错,很快,李靖与柴绍带着骑兵便先行一步,去了白道支援。而平阳长公主则率领着步兵以正常的速度前行。徐清麦自然是跟着步兵一起走。
待他们到达了白道后,正好遇上李靖与李勣组织的一次对白道的攻城之战。
李靖对平阳淡淡道:“劼利已经派人去长安见陛下了,正好趁使臣回来前多打几仗,削削他的气焰。”
李勣:“若是能在这之前将白道打下来那就更好了。也省得使臣白跑一趟。”
李靖:“还是得谈的,和谈的时候正是他们放松戒备之时,那时候再全力攻打,事半功倍。”
李勣:“此言有理。”
平阳长公主:……为之后的那位使臣先默哀一下。
虽然这次并不是全力围攻,但有战事就会有伤亡,很快,受伤的人就被人从战场上抢救下来,送到了最后面的医帐内。
徐清麦与太医寺一众人等以及检校医儿官们早就在此等候。
“好了,打起精神来,但也无需紧张。”徐清麦拍了拍掌将大家的视线吸引了过来,“就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所有送过来的伤员先在第一个帐篷里做好初步鉴定,轻伤的送往左边,重伤的立刻送来右边……”
她又将管理药材的、管理担架队的等等杂活儿的事情也一并安排了,整个医疗营地的秩序立刻变得井井有条起来。当然这些规矩并不是徐清麦一人制定的,在之前的诸多次磨合里,大家已经总结出了一套经验,她不过是用后世的法子再对细节进行了一番修改而已。
所有人都各就各位。
很快,战场上的金戈与血腥之气就蔓延到了医帐这边,一个又一个的伤员被送了过来。虽然也有一些慌乱,但因为事先都已有安排,整体的秩序还是在的。
在最前面坐镇的是太医寺内一位经验丰富的医工,本就是疡医出身,他看着一个接一个被送进来的士兵,镇定地做出判断。
他瞥了一眼一个背上被砍了一刀但出血并不算厉害的:“先送去左边止血。”
旁边立刻有人搀扶着他去了左边帐篷。
接下来是一个肩部中箭的:“送去左边。”
这中箭的部位还行,不算很危险,疡医们应该就能治。
然后是一个被城墙上扔下的落石给砸断了双腿,血肉模糊并且正在不断嚎叫的,他看了看后摇了摇头:“这个送去右边吧。”
再不抢救的话就要死了。
于是,在右边的重症医帐里,徐清麦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例截肢手术。
围观者众。
第227章
检校病儿官程铭正,就是之前为徐清麦说话的那位在处理完自己手上的伤员之后,立刻装作去取药,飞快地蹿去了重伤医帐那边。
他负责的都是轻伤的士兵,而且医帐中还有不少的医学生和医工,少他一个应该也不打紧……吧?
反正,迅速回来就是。
这样想着,程铭正已经到达了重伤医帐,恰巧就遇上了徐清麦要给病人做截肢。
“你来得也太巧了!”同僚看到他的身影,取笑道。
程铭正也没想到时机就是那么的凑巧,嘴巴都快要咧到耳根子了:“运气好,运气好。”
他看了一下围观的人还真不少,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和他一样的军医,太医寺的医师医工们和医学生们对此反倒见怪不怪,有条不紊的在忙着自己手中的工作。
他心中嗤笑一声,嘀咕道:“一个个背地里说三道四,可到了这种关头还不是都跑过来想要偷师?”
当然了,也有不服气非得要看看这徐太医到底本事是不是如传说中一般的人。
医帐是特制的,四面都有帘子,为了采光和透气,徐清麦便吩咐将所有的门帘全都卷上去。虽然很冷,但这样的环境总比炎热的时候蚊虫四起要来得好。
也因此很便于旁人围观。
徐清麦在准备的时候抬头瞥了一眼,便让阿软找人去拉了绳子,吩咐道:“任何人不得跨越绳子一步。”
她现在说话颇有威仪,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不敢动,只能站在绳子外伸长脖子往里看。
程铭正就见在几位医学生助手的操作下,伤患服食了麻沸散之后很快就陷入到了所谓的“麻醉状态”,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徐太医站在手术台前,穿着洁净,所有的头发都包裹在特制的帽子里,脸上带着口罩,手上带着一双不知道用什么材质制成的手套,竟然十分贴肤。
不仅仅是她,还有她身边的两位助手和一位护士都全都是这样的打扮。
程铭正知道之前有同僚诟病,这样的做法无非就是装模作样,对治疗并没有任何的帮助。但此刻在他看来,却忽然有了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莫名觉得这几个人的医术肯定很非同寻常,是值得信任的。
手术台上,患者的止血带已经扎好,徐清麦开始了自己的截肢动作。
刘若贤先配合她对患者被石头压碎的伤处进行清创,结束后,再由徐清麦主刀。一刀下去划开皮肤以及皮下组织。一时之间,红的、白的、黄的,看上去十分可怖。
好在在场的人也都是经历过的,对这些已经脱敏了。他们看得更多的自然是徐清麦的手法。
如果让程铭正来描述的话,像他们之前给人截肢,那简直就和屠宰场差不多。患者使劲挣扎与哀嚎,即便是绑着也需要好几个人才能压住他。为了让患者少受一点痛苦,那势必就要快,一斧头劈下去的事情也并不少见。
而且这样程度的截肢,以他的经验来说即便是手术成功了,后续也极难活下来。发个烧或者是出个血也就死了。
所以这样的截肢术他们也是很少用的,一般这种情况的士兵索性就自暴自弃,等着死好了。唯有将领们受伤才有点抢救的价值。这么多年他也就见过两三次。
但这位徐太医的截肢手术却不一样。
没有嚎叫,没有喷出来的血液,也没有挣扎的局面,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只有她在吩咐护士换器械的声音。
对,她还有一堆奇形怪状的器械。
她使用这些器械就像是乐师在驾驭自己的乐器,将军在挥舞自己的兵器,驾轻就熟。她还熟悉腿部的结构,哪里该用什么工具,哪里需要轻,哪里需要重甚至都不需要怎么思考。
程铭正甚至在她的整个操作中还感受到了一丝美感,行云流水,精妙无比。
总之,这是一场超乎了他们所有人意料的手术。
程铭正心中涌起浓浓的失落感:原来,在军队之外,杏林里的疡医之术都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了吗?可笑他们一群人却仿佛井底之蛙。
他特意回头去看自己的同僚们,发现他们也都陷入到了沉默中。
徐清麦当然知道这些军医们显然是有些惊讶的,不过她的心神并没有放在他们身上,接下来要处理胫骨,是最难的部分。
骨科手术是个力气活,也经常被人开玩笑说就是个木匠活,因为在处理骨头的时候经常需要用到电锯或者是线锯,没有力气根本操作不了。像是给平阳长公主开颅那一次,她也是和莫惊春两人换着来的,不然太累了。
但这个患者的腿直接就被石头给砸得血肉模糊,膝盖直接粉碎性骨折,省了一些功夫。
饶是这样,也花了她不少力气。
待到终于将坏死的肢体给取了下来,徐清麦这才抬起头来,转动了一下自己有点僵硬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