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麦摸了摸脸:“有那么明显吗?”
“很明显。”周自衡看她的眼神有那么一点的狐疑。
徐清麦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这不是想到了待会儿有你做的好吃的,心里高兴嘛。”
今日厨师长周自衡,主厨薛嫂子。
他们两人带着随喜从昨天起就开始准备了。
在周自衡的记忆里,长安城中的高门宴客,那是需要提前准备很久的,甚至会为了一场宴席去定制瓷器和茵毯,连花园亭台里都要换上新的地衣。更有累世门阀之家,专门有待客的园子,游湖赏景,曲水流觞,高朋满座。长安城中的每个人都会以接到了他们的帖子为荣。
这样的宴席,周家现在是搞不起的,也没这条件。
他思量了很久,觉得还是随意轻松一点,但是可以在吃的上面做足功夫,煎炸炖煮炒,把后世那些经过时间验证的经典菜肴给摆上,应该也能让他们刮目相看。
他提前定好了菜式,知道薛嫂子识字之后又写了密密麻麻的菜谱给她,到时候只需要要隔三差五的去厨房监督提点一下就行了。
薛嫂子捧着册子有些感慨,这份菜谱,甚至要比那些世家里的还要好。
若是早些时候,能获得这样一份菜谱,不,哪怕是学会其中一道菜,恐怕自己夫妻俩也不会沦落到要贱卖自身的地步。不过,她又想,若不是到了周宅,也不会得到这样的菜谱。
算了,主家宽厚且大方,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薛嫂子收拾好自己的心情,继续回到厨房干活去了。
徐清麦也不是只等着吃,她带着阿软还有薛大将全屋都整理收拾了一遍。
周宅是个典型两进的小宅子,前堂后寝,两边是廊房,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花园里还有一个小亭子。因为之前疏于打理,花园里杂草丛生,徐清麦极少涉足这一块,即使是和周自衡喝酒看星星,也都只是在后寝的木质走廊以及前面的小片空地上。
薛大来了之后就自动的把整理花园的活儿给接了过来,又是除草又是清洗石板路,几天下来整个花园焕然一新。薛嫂子在收拾杂物房的时候,还翻到有积压很久的天水色素绡,向她请示过后用它来作为帘幔布置了一下那个小亭子,一下子就有了大户人家小园林的感觉,看得徐清麦一愣一愣的,恨不得给她鼓个掌。
薛大和薛嫂子也是有故事的人啊,她心中暗道。
不过别人既然不想说,她也不追问,从这几天来看两人无论是人品还是做事都很靠谱,这就行了。
另外,她也得出个结论,在古代要做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实在是太累了,简直要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财物、视觉、统筹、人事……她绝对不是这块料。
“还是得出去工作!”徐清麦再一次深刻的认清了自己。
到了巳时后,邀约的客人们如约而来,周天涯小朋友得到了一大堆珍贵的礼物,手舞足蹈,开心得不得了,拿着陆存中送的小玉佩就要往嘴巴里送。
刘守仁的妻子杨氏也过来了,带着刘若贤一起。
刘若贤还有一位哥哥和一位弟弟,哥哥还在外地办事未归家,弟弟比周天涯只大了几个月,被父母留在家中让嬷嬷照看。
因为有刘若贤这位未婚少女在,宴席分了两桌,男客一桌,徐清麦陪着刘家母女一桌,中间用屏风隔开。
杨氏与徐清麦也曾在知春堂见过几次,只是并未深交。如今接触下来,也是脾气十分温柔又和蔼的女性。
“我家女儿的性格就像她阿耶,随性惯了。”她笑眯眯的对徐清麦道,“若是她有时候冒犯了您,还请您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刘若贤偷偷朝徐清麦挤了挤眼睛。
徐清麦笑道:“怎么会,若贤胆大心细,我很喜欢她。”
杨氏的笑容微不可闻的僵了僵,刘若贤在旁边咬着下嘴唇差点憋不住要笑出来。她娘自她小时候起就想要把她往娴静端庄上培养,最听不得别人说她胆大。
杨氏只能无奈的瞪自家女儿一眼,偷偷的在桌子底下揪了她一下。说起来,这高桌就是方便,桌底下揪人完全看不到,利于保持形象。
另一边,康有德也在称赞这高桌椅。
“西域的胡人桌椅,就连长安也都是少见的,周贤弟果真是懂得享受之人,”待他看到可以躺在上面摇的摇椅之后,更是双眼放光,“这个好!待我回长安后也得让匠人做几套出来。”
他征询的看向周自衡。
周自衡笑道:“这有何难?我这儿还留有图纸,直接给了康兄就是。”
康有德想要的话可以尽管拿去在北方随便卖。这种很容易被仿造的东西只能拼渠道和价格,周自衡很清楚自己搞不来这块,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康有德明白他的意思,大喜过望:“那我就敬谢不敏了!”
陆存中也是啧啧称奇:“原来如今江宁县中这么多新鲜玩意儿,都是从周兄这边流出来的,的确是颇有巧思。”
江宁县中俨然已经刮起了一阵高桌高椅的流行风潮,最开始响应的就是外面那些食肆和酒坊,因为比起地台和案几来说,这些可要便利多了。
当然,对陆存中来说,这些也不过是巧思而已。作为世家子弟,讲究的是行得正坐得端,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符合礼仪的规范。如高桌躺椅这样诱人放纵仪态堕落之物,他虽然不会避如蛇蝎,但也未免觉得周十三郎这位新贵子弟的确是有些过于自我肆意了些。
君子,岂能太贪图享受?
不过,在宴席开始之后,陆存中忽然就觉得,君子其实偶尔贪图贪图享受,尤其是满足一下自己的口腹之欲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周家的菜肴,实在是太好吃了!
周自衡为这场宴席定了八道菜,一部分是春季时令菜,比如凉拌荠菜,雪菜炒蚕豆瓣,还有一部分是后世经典的江南菜,比如盐水鸭、红烧肉、酒香草头和松鼠桂鱼等。
凉拌荠菜这一类倒还好,唐人在立春时节都要挎上小篮子去郊外挖荠菜,可以说桌上的人都是吃着春荠长大的。周家的这道菜虽然也味道鲜美,但总归是在大家的印象范畴之内,惊喜不足。
真正让康有德这样的老饕和陆存中这样的世家子弟一口惊艳的是后世的那些经典菜色。
陆存中最爱盐水鸭。
鸭子是周自衡昨日亲自选的,从一位来城里面卖鸭子的农户手中收得。现在的鸭子都是吃螺丝、水草和小鱼长大,肉质本就紧实,再经过凉水浸泡、调料腌制多项工序之后,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制成。
陆存中一口咬下去,只觉得咸鲜无比,十分入味,肉质细嫩但又有一点嚼劲,凉凉的口感又很清爽。他原本最讨厌吃鸡皮鸭皮,觉得油腻,但这一次却舍不得将鸭皮吐出,就连稍肥一点的地方也是不腻的。
“周兄家中可真是藏龙卧虎啊。”陆存中感叹,仪态依然拉满,但拿箸的手速度明显快了几分。
周自衡谦虚了几句,心中不免觉得有趣:“知道南京人爱吃鸭,没想到苏州人也逃不脱鸭子的魅力啊。”
康有德明显更喜欢的是红烧肉,且他的吃法比还留有些矜持的陆存中要豪放多了,一口一个——每一块肉都肥瘦相间,肥而不腻,肥肉的部分几近透明,入口的时候稍微抿一抿就化掉了。而且酱汁浓郁,周自衡又减了一些糖分,连他这不爱吃甜口的都沦陷了,甚至想要不讲究的浇点汁来拌饭吃。
他赞不绝口:“我走南闯北,竟然从来没有吃过这种做法!没想到豚肉竟然也能这么好吃!”
豚就是猪,现在的人们爱吃羊肉,觉得猪肉腥臊且肉质粗糙。
周自衡笑而不语,后世猪肉才是肉市上的大户啊!创造了多少个经典菜色,他现在想想都要流口水。
“在下也是偶然从古书上看到的。”他现在遇事就往古书上推,神色如常:“那写书的人名号叫东坡居士。”
屏风后面,徐清麦急促的咳了两声。
“您没事吧?”
“……没事,就是呛了一下。”
陆存中心生向往:“这位东坡居士一定是位风流大家。”
能写食谱的文人不用想,肯定是士族,吃喝不愁且有雅兴。陆存中心中浮现起了魏晋风流中的那些人物。
周自衡赞同:“在下也这么认为,绝对是大家。”
不仅能吃,而且能写,还能当官。
他自己伸筷子夹了一块东坡肉,对这道菜的品质却不是特别的满意。
“这豚肉还是不行,我听说南边养猪有个法子可以让肉质不腥燥,等有时间了可以试试。”他想把阉猪的技术传下去已经很久了,可惜最近一直没时间,“若是成功了,也能给百姓增加一点进项。”
养猪也是后世农户的重要创收手段。
陆存中:“周兄心系百姓,在下佩服。”
在一旁默默干饭不说话的杨思鲁心中忽然浮起不妙的预感。
当这位周录事忽然又有了什么想法的时候,往往就代表着自己要做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每日回家的时间也要越来越晚了。
杨思鲁面无表情的配着红烧肉又吃了一碗饭。
得多吃点,不然没精力。
而且,这红烧肉的确是很美味。没看到对面坐着的康有德已经吃光了自己的份量,都眼馋的看着别人面前的了吗?
康有德有些不舍的收回自己的眼神,好歹也是个有点名气的豪商,不能堕了颜面。只是,他心里恨不得自己能在江宁县再住一两个月,就可以尝到周贤弟口中更好吃的豚肉了!可惜马上就要回去了……
康有德怅然若失。
当然了,除了吃吃喝喝之外,他们还带来了江宁县里现在最新鲜的消息。
周自衡和徐清麦听得瞠目结舌,一脸呆滞:
“什么!楚巫被抓了?!”
周自衡还想着等忙完宴席后,就要好好想想要怎么找楚巫算账,不然出不了心中的这口恶气,也要反被动为主动。可没想到,楚巫居然就这么干净利索的被衙门给解决了?
杨思鲁也知情,纠正道:“只抓了他下面的几个徒弟,他自己跑了,不过县衙很快就会发通缉令了。”
他家恰好在县衙里有关系。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自讲了自己所打听到的版本,拼凑在一起竟然离真相也不远了。
“没想到事情竟然演变成这样。”隔着屏风的徐清麦感叹道。
“周贤弟不能掉以轻心,”康有德提醒他,“楚巫这样在乡野摸爬滚打多年的人,手段狠辣,如今被他逃了,需要小心他狗急跳墙的报复。”
周自衡:“多谢康兄提醒。”
“不过,在城中还是不用担心的。”陆存中道,“城中有城防军驻守,他不敢进。倒是周兄经常往城外去,要格外提防,最好带上防身之物。”
如今,官吏和士人佩剑是被允许的,杨思鲁就一直有佩剑。
周自衡经过这件事后,心中也生起了要跟着薛大学点防身术的念头。
陆存中的人脉显然更广,他知道更多内幕消息:“据说当日在人群中混入了叛军余孽,正巧遇上石头城的少将军在县城中,所以城防军才出动得这么快。”
“少将军?”
“李大都督的大儿子,李崇义。”
周自衡喃喃道:“那还真是遇到铁板了。”
刘守仁好奇的问:“楚巫可是真与叛军余孽勾结?”
陆存中摇了摇头:“应当只是机缘巧合。”
周自衡提起这件事依然有怒气,冷哼一声:“他这也算是搬起石头来砸了自己的脚,活该!可惜被他给逃了。”
“据说县令昨日已被大都督召唤到了石头城,被面斥得脸色苍白,回来就告了病。”杨思鲁忽然道。
这么多内幕八卦,周自衡和徐清麦听得兴致盎然。
尤其是周自衡,不禁感慨,瞧瞧,这人还是要多和人来往,消息就是这样互通有无的。
杨思鲁话音刚落,陆存中就紧接着开口了,一边优雅的夹了块自己面前的盐水鸭,一边轻描淡写的扔下一个大新闻:“这位王县令恐怕是要被免职了,可能再过几日就会有新的县令来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