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麦隔着车帘,和她挥了挥手道别。
虽然舍不得,但也就一个月而已,不至于出现依依惜别,一步一回头的场面。
一行人就这样出了城。
他们要先去燕子矶,然后在燕子矶那边乘坐大船沿着长江顺流而下,一直东去丹徒,从丹徒再去丹阳、金坛、句容等地,由远及近,绕一个大圈再到江宁县。
徐清麦之前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东山渡,因此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一直撩开车窗的帘子往外看。她本来以为这样还算是惬意的感觉应该会持续得久一些,但刚出了城门没多久,她就受不了了。
这马车也太震了!再震下去她觉得整个人得被颠成两半。
“我要骑马!”徐清麦喊道。
因为不会骑马而同样被分配坐车的林十五用艳羡的眼神看向她。
他也不想要坐车!
想了会儿,林十五挪到了赶车的薛大身边,坐在了车辕上,迎着风,这才感觉好受了些。
骑马其实也颠,但比坐在车里还是好多了。徐清麦的骑术是当时内蒙的牧民教的,还算是像模像样,熟悉了一会儿后就找到了感觉。
周自衡勒紧马绳控制速度,和她齐头并进:“习惯了就好了。不过你最好是循序渐进,今天别骑太久,不然明天容易腰酸。”
杨思鲁在一旁笑道:“等上了船之后,会比骑马要舒适很多。”
燕子矶挨着石头城,从江宁县若是骑快马过去大约只需要一个半个时辰,但为了照顾徐清麦和齐武的速度,他们骑了两个半时辰才到,正好在快要入夜的时候到了石头城附近的传驿。
一行人已经饿得饥肠辘辘。
驿丞在周自衡出示了润州屯的公函之后,恭敬的将几人迎了进去。
大唐继承了了前隋的驿道,以长安和洛阳为中心,驿道向四周扩散辐射,一般三十里设一驿,若是人烟稀少的地方还有可能百里才设一驿。
这种朝廷开设的驿站主要有两个功能,招待来往的官员歇脚,提供食宿且提供交通工具,另外就是传送各种公文,所以也被称为传驿。如燕子矶这样位于渡口的传驿,不仅要提供马匹而且还需提供船只,兼具陆驿和水驿的功能。
周自衡知道如果随行人员太多,除了自己和徐清麦、杨思鲁之外,其他人不能进入到驿舍中住宿,只能去附近的村舍和客栈住。不过燕子矶这位驿丞显然是位很好说话的人,他笑眯眯的道:
“今日驿舍中还有几间空房,只是需要几位挤一挤,不知可否?”
薛大三人自然可以,驿站的规格比起寻常客栈可要好多了。
徐清麦一路走进来,好奇的打量着这古代的驿站。它的屋宇很宽敞,而且应该是新修葺过,围以高墙,墙阴处种有桑树。进门后还可看到丛竹高柳,很是清幽。驿舍分主次,以周自衡这样的品级能住次第的单间,而齐武等人只能住杂役人员的通铺,不过各处的房间都打扫得挺干净。
只是……徐清麦看着房中那张只有一米五的床陷入到了深思中。
她自然和周自衡一间房,杨思鲁自己一间。
周自衡眼中闪过一抹笑意:“我去和杨思鲁挤一下。”
“不用。”徐清麦轻咳一声,“咱们对外以夫妻相称,你跑过去问他他说不定心中还会揣测我和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周自衡看了看地台,很贴心的道:“那我让驿丞多送一套铺盖来,我睡那儿好了。”
徐清麦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传驿中提供膳食,可以自己去飨亭用饭,也可以让驿夫将饭菜送到房间来。
他们选择了去飨亭用饭,正好也可以看一看周围的环境,若是能遇到从别处来的官吏,还可以打探一下消息,互通有无。
飨亭里用饭的人不多,周自衡徐清麦和杨思鲁坐了一桌,薛大林十五和齐武很自觉的去了杂役用饭的区域。周自衡并没有阻止,他虽然不介意大家坐在一起吃,还觉得更热闹,但落在别人眼中却会觉得他有失体统、御下不严。
但是,虽不坐在一起,食物却是可以分享的。
周自衡让杨思鲁将自己带过来的笋丁菌菇猪肉酱送过去。
今日时辰已晚,飨亭中能提供的膳食已经不多了,无非就是汤饼和烤饼,还有馄饨几样。而无论是汤饼还是馄饨,放一勺肉酱进去都能让原本的六十分瞬间提升到八十分。
这可是周自衡亲自下厨熬好的肉酱!知道自己要在外待一个月后,当天他就在厨房里忙活着了。这肉酱就是忙碌成果之一,用新鲜的小笋和晒干的蘑菇加上剁得细细的猪肉臊子一起加了香料来熬的,最后再用油封住,非常的香,既可以拌面也可以抹在各种饼上,属于居家出行必备之良物。
小坛子一打开的时候,半间飨亭里都能闻到那股香味。
徐清麦先喝了一口原味的面汤暖和了一下身子后就迫不及待的挖了一勺放到汤饼中,呲溜了一大口。
“面条果然还是得要加点肉酱才有味道啊。”她感慨。
什么阳春面,她是一点也吃不了。
周自衡也饿了,一口气吃了大半碗,才停下来,略带些遗憾:“如果有辣椒就好了。”
他在现代是极爱吃辣的。
杨思鲁好奇的问:“何为辣椒?”
周自衡:“……我在书上看到海外有一种佐料,味道和蜀地的茱萸花椒类似,只是更辛辣,果肉也更厚,称为辣椒,可做多种菜肴。”
杨思鲁看向他的眼神带着一丝钦佩:“周录事懂得可真多。”
徐清麦笑眯眯的听着他胡编。
这时候,旁边桌上坐着的一位驿舍客人凑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问:“冒昧打扰一下,请问,你们这酱料是找驿丞要的吗?”
原来他坐在隔壁桌,闻到了这边酱料的香味,以为是飨亭提供的食物,但看来看去,却没有找到一样的东西。
周自衡和其余两人对看一眼,热情的开口:“这酱料是自家带的,用今年春天新鲜挖出来的小笋、蘑菇和豚肉熬成,兄台可要尝一尝?放在汤饼里面可香了。”
那客人本来听说是自家带的有些不好意思,刚想要婉拒,但又被周自衡后面的话给吸引住了,忍不住暗暗咽了下口水,也不记得拒绝的话了。等到他反应过来时,周自衡已经自报家门了:
“在下润州屯录事周纯周自衡,请问兄台在何处任职?”
那人不由自主的坐了下来:“在下乃工部主事任平。”
周自衡和杨思鲁连忙起身见礼,工部主事是从八品,比周自衡高一个品级,徐清麦懵懵懂懂的跟着站起来。任平连忙道:“大家都出门在外,何需这些虚礼?”
见他不是爱摆官威摆架子的人,周自衡的热情也真诚了几分,势必要让任平也尝尝自家的肉酱,于是任平就这样顺其自然的转移了位置,和他们一起吃起饭来。
对此,徐清麦很平静,表示见怪不怪。
最后,他们还喝了点酒,趁着酒兴正浓,周自衡打听了一下长安与洛阳近日发生的新鲜事。
“长安和洛阳,每日都有无数的新鲜事……”任平略带醉意,侧头看了一下四周,见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便偷偷的道:“在我出来之前,长安城中最大的事情莫过于秦王府的右一府统军尉迟敬德,被下了诏狱!”
徐清麦的耳朵竖了起来。
尉迟敬德,她知道呀,和秦琼一起并列门神,原来他还有过这一遭?
周自衡握着酒杯的手一顿,知道这肯定又是夺位风波中的某一出,看来这节奏是越来越紧迫了。
“嗐,反正这消息现在已经满天飞了,今天这样,明天那样,估计过两天,整个江南也就都知道了。”任平打了个酒嗝,不以为意的挥挥手,“不过,这和咱们这些人也没什么关系……该干的活儿还是得干,该出来还是得出来……”
看得出来,他对这次出差颇有怨言。
周自衡心中一动,问道:“不知任兄可知道礼部侍郎周家现在如何了?”
任平一惊,眯眼看他:“周家?莫非周贤弟是……”
周自衡淡淡一笑:“的确有亲,不过关系疏远,正好遇到任兄,就想要问一问罢了。”
从他上次送王婆子并写了一封信回去之后,周家没有任何消息传递过来,周自衡都怕他们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掺和进什么不该掺和的事里面去,给自己惹祸上身。
任平欲言又止。
周自衡:“任兄但说无妨。”
任平道:“我出来的时候,听说周家的一位女儿和齐王府长史的儿子定下了亲事。周贤弟原来不知情么?”
看来真的只是远亲了。
任平心中一松,多说了一句:“也太过心急了些。”
话说出口,他才觉得有些不对,尴尬的对着周自衡笑了笑。
周自衡:“任兄说得对!的确是太过心急了些!”
他心中恼怒无比。以周家的地位,只需要袖手旁观就足以安稳的度过这次政权的交替,但偏偏他们要凑上去!而且还选错了人!就连任平这样的旁观者都知道,周家心急了些!
“一群蠢猪!”
回到房间后,周自衡还在骂。
徐清麦安慰他:“别生气,只是定亲而已,未必会搅和进去。再说了,这边不兴诛三族诛九族,咱们离得远,应该也不会被连坐。”
被家族放弃,此刻倒成为了保命符。
周自衡将心中郁气长长呼出:“希望能在事变之前,多积攒些功劳吧。”
……
此时的长安。
宵禁时间一到,道路上再无人影,尤其是皇城一带,只有一队一队的禁军在路上巡逻。但周围的宫殿之内,却是灯火通明。
太极宫的东面,便是太子李建成所住的东宫,太极宫的西面则是掖庭,掖庭再往西,则是皇帝李渊为了表彰李世民打下洛阳而特意为他兴建的弘义宫,也就是事实上的秦王府。
弘义宫的客室里,牛油膏烛点亮了这一方天地,却又将锦缎所制成的帷幕投下重重暗影,压抑的氛围在室内流淌。
“如何?”
太医从室内走出,秦王李世民迎了上去。
如今的他,28岁的年纪,既拥有少年人的意气与锐利,多年的征战统帅又让沉淀下了青年的沉稳与精干。这两种气质糅合在一起,让他看上去卓尔不凡。
跟在他后面的是秦王府的左一马军总管程知节以及戴着毡帽的长孙无忌。
太医叹口气:“没多大问题,就是需要好好的休养一段时间。”
李世民捏紧了拳头。
程知节更大大咧咧,闻言义愤填膺:“尉迟这么大个黑脸汉子,咱们接出来的时候竟然瘦脱相了,想必在牢中没少受酷刑折磨!齐王当日比试马槊输给了他,定是心怀怨恨,私信报复!”
若是放在之前,李世民必定会斥责他,并道三弟不是这样的人。但现在,他却只是默默的听着,眼中闪过一丝幽暗的火光。
自他从洛阳回来后,一切都变了。
他手中握有的权柄,尚书令、中书令、十二卫大将军……都在一点一点的被东宫架空,成为了一个虚职。天策上将,位列王公之上,也成为了一句虚言。
这也就罢了,他可以回他的洛阳,天策府还在那儿等着他,他可以在自己的领地里逍遥自在。他的父皇曾经也想让他回去,划山而治,但最后却又在东宫和齐王的劝说下,无疾而终。
洛阳,他也回不去了。
而接下来,是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被调走,尉迟敬德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尉迟敬德一瘸一拐的从室内走出,毅然单膝跪下:“殿下,如今已到危急关头,还请殿下早日做出决断!”
程知节和长孙无忌对看一眼,也单膝跪下:“还请殿下早日做出决断!”
程知节更是忍不住涕流满面:“殿下,房玄龄被赶走了,杜如晦也被他们调走了,尉迟成了这般模样。老程我的调令再过不久也要下来了。我是殿下的人,就算是死了我也不会去那劳什子的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