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屯户却更愁了,他蹲在田埂上,欲哭无泪:“可是录事……我这儿本来就是上等田呐!”
“对哦,我也记得你是上等田。”
“怎么回事?”
其他屯户们这才想起来,丁老三也对周自衡道:“对,录事,当时他分到的有一部分的确是上等田,这十几亩应该都是,有登记在册的。”
人群中有人道:“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吧?上等田有的时候种着种着就会逐渐变成中等甚至是下等,要录事重新给你的地定一下等级就好了。”
“的确是会这样的情况。”周自衡颔首道,“其实这是因为肥力耗尽了,作物将土壤中的一些营养物质给掠夺走了,又得不到补充,自然便会产生土质变化。”
大家听得似懂非懂。
周自衡一笑,打了个比方:“就像是妇人生孩子,胎儿在她的肚子里孕育成长,那必然需要母体的养分。所以我们要给孕妇吃些好的,让她好好休息,这样母体才能给胎儿提供它生长所需要的东西。那土壤孕育粮食也是这样的,如果只是夺取却不给它补充相应的养分,那自然时间久了,它就会逐渐的气血枯竭。”
这就是十九世纪德国化学家李比希提出来的营养归还学说,他据此发明出了化肥。到了21世纪的时候,就算是不会种地的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在这个时代,屯户们却如同听天书一般。
他们在种植的过程中虽然也能察觉到这一现象,但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周自衡指了指这块地:“它的情况就是这样,地力已经被消耗得差不多了,秧苗得不到充足的养分,自然就叶片发黄了。”
那屯户听懂了,哀求道:“录事可有方法解决?求求您了!”
周自衡沉吟,在心中暗道:“应该是缺氮了,如果现在有氮肥的话就好了。”
但他上哪儿弄化肥去?化肥工厂即使在后世也是工业明珠之一,综合性学科。
“只能用粪肥了。”他缓缓道。
粪水里就有丰富的氮、磷、钾和一些其他的微量元素。
围在他身边的屯户面面相觑,大家都没有说话,周自衡还以为是怎么了,最后还是林十五解释道:“录事,粪肥我们也在用,但以前遇到这样的情况,粪肥好像也不起作用。”
大家有些失望,还以为录事能有什么高明的方法呢。
“嗯?”周自衡来了兴趣,“带我去看看你们的发酵坑。”
林十五眼睛里有些迷茫:“啊?发酵坑?”
这是什么东西?
双方大眼瞪小眼,然后周自衡迅速的反应了过来:“你们应该是直接用没发酵过的粪便来施肥?”
林十五和其他屯户的表情写满了:不然呢?
周自衡抚额,他还真忘记这事了。其实使用粪肥在古代自古就有之,他就在屯里面见过拿着小竹筐拾路上马粪牛粪的小孩,因此便也默认他们是会用粪肥的。但现在想起来,其实粪肥的发酵是在宋朝才成熟起来的。
如果没有发酵的粪便施下去,反倒会因为要分解自身所含的大量有机物质而消耗掉周围很多养分,得不偿失。
他用通俗的话语向大家解释了一遍。
“原来如此!”这块田地的屯户激动起来:“录事可否教我们怎么发酵粪肥?”
其他人也都用热切的眼神看着他。
周自衡缓了缓,叹口气:“……自然可以。”
但是在他教大家之前,恐怕得先去徐清麦那里取几个口罩来。
他去的时候,徐清麦正和孙思邈一起为一位病情棘手的患者看诊,听到他要口罩,便从自己的箱笼中取了两个给他,这些口罩都是薛嫂子用细布制成,没有喷熔自然就没有过滤效果,但聊胜于无。
她好奇的问了一句:“你要这个干嘛?”
周自衡扯出一抹微笑,徐清麦竟然从中看出了些许惨淡:“去教他们发酵大粪……”
徐清麦秒懂,哦,应该是用粪施肥。
等等……
她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试探性的问了一句:“要不,我可以先回江宁县城?”
周自衡幽幽的道:“徐大夫,要同甘共苦啊!”
徐清麦:……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她心中狠狠的想,今晚一定要让他好好的洗了澡再进房间!
这时候,耳边传来孙思邈笑呵呵的声音:“周录事一心为民,实属难得。”
士人公子们即使有怜民之心,却绝不会为了教导民众而甘愿与此恶臭污秽之物为伍。因此,即使是向来不喜与官宦权贵来往的孙思邈,也对他挑不出刺来,极为欣赏。
徐清麦这才记起孙道长还在这里,有些不好意思:“让道长见笑了。孙道长,您也别叫他周录事了,听着多生分,就叫他周十三郎好了,也可叫我徐四娘或者四娘。”
虽然她想说,直接叫我徐清麦或者是麦子就好,以前的同事和长辈都这样叫她,但的确不适合现在的礼仪,大家更多还是遵从序齿叫法。
孙思邈从善如流。
两人正在为一个面黄肌瘦但是肚子又很大的中年男人看诊。在他们的循循问话之下,患者自述,很长时间以来食欲不振,而且经常腹泻,且便中带着脓液。
孙思邈自然是要把脉的,而徐清麦则是查体,按了按他的肝脾区域。
待让患者先行离开屋内后,孙思邈看向她:“四娘有何见解?”
徐清麦犹豫了一下:“不若道长先说?”
孙思邈颔首:“此乃蛊胀之症。”
徐清麦不解:“蛊胀?”
孙思邈娓娓道来:“蛊胀之症多见于南方地区。昔日张仲景在《伤寒杂病论》中写道,此乃寒湿之气侵入体内,表里受邪所导致。不过,老道却有点不同的看法……”
他停了一下,看着徐清麦笑道:“老道的这个想法倒是和四娘前几日所说的细菌一说有些异曲同工之妙。现在想来,也说不定是同一类物。比起仲景之言,老道更倾向于葛洪所说,水中有毒!他将此病称之为‘水病’,但我觉得,水中应该是存在某种人眼所看不见的虫子,人一旦涉水,虫子便会侵入体内,因此,我将此病称之为‘蛊胀’!”①
徐清麦听得目瞪口呆,差点想要拍起掌来。她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中医牛逼!药王牛逼!
他们是怎么在完全没有任何检测的情况下,居然可以如此接近真相的!
孙思邈继续说道,表情变淡:“此病与水泽有关,一旦出现必然成片,尤其是江南地区。而且它很难治,我曾见过无数的蛊胀病患,但最终成功根治的不过十之三四。”
他看向那病人离去的方向,语气中有着可惜:“如他这般,腹胀肿大至此者,药石已然无效了。”
都叫他孙仙长,可惜他真的不是神仙,他也有治不了的病。
徐清麦默然。
孙思邈收敛起自己的情绪,问道:“在四娘的师门中,对此病是否有其他见解?”
徐清麦点点头,道:“我们管这个叫血吸虫病!”
她想起当时的那位开国伟人在组织人民群众消灭血吸虫的时候写下的诗——“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②
血吸虫属于微生物学的范畴,即使是华佗、孙思邈的这样的神医也对其无可奈何,唯有现代科学才能一窥其真理。这是时代的局限性。
孙思邈闻言,轻轻嘶了一声,喃喃自语:“血吸虫病?”
“江南水域中有一种钉螺,不知道长可有见过?”
“自然见过。”
“钉螺本身无毒,但是它身上却寄生着大量血吸虫的尾蚴,他们十分微小,人眼所不能见。当人接触到钉螺时,附在其上的幼虫便会钻入到人体皮肤内,最终停留在肝脏的位置。”
发现这个病因的是十九世纪的日本医生,他们通过对相关死者的解剖,在死者的肝脏切片中发现了大量的血吸虫卵,后来又发现了钉螺与血吸虫之间存在的关系。所以,这种血吸虫也被命名为“日本血吸虫”。
徐清麦虽然很厌恶这个邻国,但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医学在十九世纪与科学融合之后得到了很大的进步。
“钉螺,血吸虫!”孙思邈凝起了眉,这和自己的判断既有相同又有不同,他忽然问道:“如果能有四娘之前说的那个什么显微镜,可否看到这些小虫?”
徐清麦点点头:“应该可以。”
简单的显微镜看个血吸虫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吧?
孙思邈这才长叹口气,很是向往:“若是能尽早看到这显微镜就好了。”
徐清麦忍不住问他:“道长就这么笃定我说的是真?”
孙思邈深深看她一眼,眼神中闪过一抹睿智与笑意,高深莫测:“直觉。”
徐清麦:……好的吧。
她也庆幸,还好孙大佬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不然很多东西她的确没法编。
孙思邈问她有没有治过这种血吸虫病,这让她有些为难,也只能摇摇头说自己也没有办法。刚才那个明显就已经是晚期了,在现代的话可以进行脾切除和其他各种手术,甚至是进行肝移植。但很明显,这些都是她现在没法做的。
孙思邈让刘神威拿来纸笔:“那就只能清淤保肝了。”
徐清麦知道意思,这就是保守治疗了,能活多久只看患者的运气。
将那位病患又叫起来,孙思邈给他开了几剂药方,又温言几句之后,便让他回去了。
徐清麦看着他佝偻着却又因为肚子巨大而显得姿势很别扭难受的背影,忍不住叹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这样的情况即使是在现代,她也是见过很多的。医院就是这么一个可以让人看透人生的地方。
孙思邈淡淡道:“这句话倒是很贴切,即使是生病,那些高门大户里的权贵士族与村里种田挑担的老百姓生的病也都完全不一样。”
徐清麦眼睛一亮,想起自己这段时间抽空整理出的病案,便急急的从箱笼里翻出来给孙思邈看。
“您看看。”
孙思邈看得很认真,翻完后抬头看向徐清麦,眼神有点复杂:“这医案是你自己做的?”
“自然。”
“可否给别人传阅?”
“当然可以。”
孙思邈轻叹,将医案给刘神威:“你看看人家的医案。”
刘神威好奇的接过来一看,这下也看得入迷了。
“自从淳于意开创医案之先,大家纷纷讨论有没有必要做医案,”孙思邈道,“假如他们看了四娘你做的这些医案,便不会产生任何争论,这才是真正需要花时间去做的医案。”
徐清麦汗颜,于她来说,这不过是已经浸淫到了骨子里的工作习惯,在医院如果不好好写病历的话是会被罚钱的!几个月工资可能就这么没了!
刘神威翻看的时候也暗暗心惊,这一份医案都对应着一个病人,从他的身高体重年龄到具体的查体状况,病症和曾用药和过往疾病史等等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只要仔细的看下去,他甚至能在脑海中大致的勾勒出每一位病人的形象。
这种记录的方式,比他自己现在用的可详细太多了。
徐清麦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下次遇到难治的病,或许翻翻以往的病例就能找到灵感。”
孙思邈对刘神威意味深长的道:“医者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经验!而这些,就是宝贵的经验!”
让你小子平时好好记医案结果就爱磨磨蹭蹭!
刘神威也跟着徐清麦好几天了,知道她白天都很忙,但人家还有时间把这些东西给做出来,而且还做得那么好。他的心情有些复杂,终于服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