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李崇义受伤,李孝恭一思忖,便觉得把这个儿子扔到江宁县当个暂时的代管县令也不错。
他想得比较长远,如今天下归一,四海降服,除了突厥之外恐怕也不会再有大的战事。而大唐名将济济,西北边陲自有李靖、李世绩这种别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名将名帅镇着,像他们这样的宗室恐怕日后就要闲散了,或许当个富贵闲人,或许走走文官参政的路子,总不可能如现在这般在军中掌管大权。
所以,先让李崇义去当个代管县令,熟悉熟悉地方事务,也是李孝恭的一片苦心。
当然,李崇义对着周自衡徐清麦等人,自然不会将这些背后的故事说出来。周自衡等人也没想到世家们谋划来谋划去,最后却是让李崇义来当了这个县令。
周自衡笑道:“他们倒是白谋划了一场。”
“我只是代管,”李崇义道,“日后也说不定就指派了谁来。哎,要我说,这当县令哪有在军中来得舒坦!”
可惜他也知道,自己大概率是没法继续留在军中了。宗室拥兵,的确是大忌。
“不过,在这江宁县里面,能吃到这样的火锅,也不算白来。”李崇义天性豁达,将这些烦恼抛诸脑后,“十三郎,日后我可会经常来叨扰你。”
周自衡一笑:“求之不得。”
夜晚的膏烛将院子照得通明,桌上的锅子微微的向上冒着白汽。
吃得这么好,怎么能不喝酒?
唐人的餐桌上是少不了酒的,即便是孙思邈与刘神威这样的道士,也会小酌几杯。
李崇义因为伤口才愈合,除了不能吃辣之外,还不能喝酒。不过,人总能想出办法,他绕过徐清麦与孙思邈的盯视,偷偷的喝了一口桌上的酒,然后对周自衡道:
“还是咱们那边的酒更够味!这江南的酒,都太寡淡了。”
周自衡恍惚了一下,这才想起他说的咱们那边,是长安。
“西北的酒绵长劲道,江南的酒温润清甜,各有各的好。”他道,“等到时候你尝尝我酿的酒,就知道什么叫做天下第一烈酒!”
李崇义一顿,看向他:“天下第一烈酒?周十三,你才是真狂士啊。”
周自衡挑起眉,“那到时候你尝尝,看看它配不配得上这个名头。”
李崇义哈哈大笑:“行!”
要是配不上,他能笑话他几年!
第二日,周自衡就自己带着随喜去了常去的工匠行,他差点都要忘了,在自己和徐清麦在定下要做手工皂以及酿酒之后就去工匠行里定制了一些酿酒的器具,然后因为事务繁忙,一直没去取。
看到他之后,匠人欣喜极了:“周录事!您的东西早就做好了,就等着您来取。”
他让徒弟们搬出周自衡定做的一批东西,问道:“周录事,这些东西不知道是何用途?”
不怪他好奇,实在是这几个东西过于奇怪,像是浴桶又像是甑锅,他瞅着又有点像是酿酒坊里用到的器皿,但是在一些地方上又有着不同。
周自衡笑起来:“这次可不能告诉你。最近你这儿生意如何?”
匠人漾开笑容:“托贵人的福,好多人来我这儿定高桌椅,现在都忙不过来了,又收了几个徒弟。还有上次您定做的那书案与圈椅,也有人来问。不知可否……?”
周自衡自无不可:“不过是些小物,你自己看着办就行。”
匠人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多谢贵人宽宏。”
“直接给我送到这个地址吧。”周自衡将东山渡作坊的地址给到他。
周自衡从他家出来后又拐去了铁匠铺,铁匠从铺子里拿出来一堆东西给他,有的像是圆圆的管子,有的却有点像是长颈圆肚的烧瓶,一些是铁制的,一些则泛着银白,显然不是铁器。
铁匠脸上带着笑:“这是小的托一位做锡器的朋友打造的,应该可以满足贵人的要求。”
周自衡拿过来看了一下,非常满意:“劳烦了。”
他让随喜给了足足半贯钱作为赏银,铁匠脸上的笑容也更加真诚了几分。
待到他们走了之后,铁匠新来的学徒好奇的问:“师父,这就是您说的那位贵人?”
铁匠点点头,掂量着手中的铜钱,感叹道:“这位周录事,麻烦是真麻烦,出手也是真大方。”
他提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要求,简直是前所未见,每次都要绞尽脑汁才能做到。学徒就曾经见过铁匠很多次边打铁边骂骂咧咧,道“老子再也不接这样的活了!”
但他看现在师父的神色,又觉得,可能当时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
这时候,又有客人过来:“那铁匠,可能做铁锅?”
铁匠立刻拍了拍胸脯:“自然能!不瞒您说,这江宁县第一口大铁锅就是我做的!”
每每到这个时候,铁匠就会忘记“周录事真麻烦”这件事,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周录事真是贵人啊!”
待到所有的东西都运送到了东山渡工坊,周自衡将所有的东西都拆装开,然后一件一件的组合了起来,最后将这堆东西组装成了两套看上去有些奇异的工具。
一套极大,大大的木制甑锅,但是上面又连接了银白的锡管,与另一个小型的甑锅相连。
另一套略小,如果徐清麦在这儿的话,那她一眼就能看出,这就是实验室中常见的简易版本的蒸馏器具。
孙思邈好奇的绕着这两个设备转来转去,极想要研究一下。
“这套用来酿酒。”周自衡指了指那套大的,那是他结合了现在的传统酿酒法子加上后世的蒸馏设备做出来的,他那会儿在农家看到他们酿酒用的就是这样的设备。
现在的酒大多没有经过蒸馏这个步骤,或者说是蒸馏得还不够纯,所以颜色并不澄澈,度数也低,最高十几度到头了。周自衡觉得他用后世的法子折腾出来的新酒,口味香型不好说,但只论烈度的话,肯定是能称得上“天下第一烈酒”的。
“这套小的,也是一套蒸馏设备,可以用来做做花露或者是做做其他小实验。”周自衡介绍道。
手工皂作坊当然不能只是做皂,花露也是能折腾一下的,不然岂不是辜负了“露华浓”这个名字?
“花露?可是大食那边传过来的蔷薇水?”孙思邈问道。
周自衡点点头。蔷薇水他知道,在长安城中,小小一瓶大食过来的蔷薇水可以卖到十几贯到几十贯,几乎等同于一亩上等良田!
“到时候,什么蔷薇水、玫瑰露,都可以有。”他向孙思邈详细介绍了一下这个蒸馏器具的用法。
孙思邈越听越觉得和方士们炼丹时的“抽汞器”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也向周自衡介绍了一下何为抽汞器:
“魏晋朝,士人喜服五石散,其中一味主药就是丹砂……”
五石散的五味药:丹。砂、雄黄、白矾、慈石、曾青,这些矿石都是需要被炼化的。抽汞器其实就是方士在炼丹时将丹砂分离出汞的一个器具。
周自衡听得眉头直皱,万分佩服这些方士的勇气。
汞可是水银哎!后世的人即使是打碎一支温度计都要提心吊胆半天,可现在他们吃着就和玩儿似的。
他问孙思邈:“道长没有服食吧?”
如果孙思邈也服食了,他得想个法子让他认清楚汞乃剧毒之物。
好在,孙思邈摇摇头:“此方猛毒,这么些年我曾见过无数人,无论朝野,服食此药者皆没有什么好下场。因此,老道宁食野葛,不服五石。”
周自衡这才放下心来,心想也是,药王若是真的连汞都吃,那必然活不到一百多。
两人的心思又转到蒸馏器上,周自衡表示他可以待明天来先演示一遍。
孙思邈陡然想起:“明日不行,明日是四娘收徒授课的日子。”
他得待在家里看看四娘上课讲些什么。
拜师,在古人的概念里是很隆重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这句话就可以看出他们对此的重视。
可以说,拜了什么样的老师,很大程度上就能决定下半辈子混成什么样。
师门之间的互相提携,是后世人很难想象的。
因此,即使徐清麦不是很适应,她还是穿着正服,端端正正的坐在堂上,看着刘若贤跪在下首规矩的给自己磕了三个头,然后才让她起来。
“老师。”刘若贤换了称呼。
她今日也穿了正服,看上去倒是像个大人了。
徐清麦走过去,正了正她的衣领,然后让旁边的阿软把铜盆端上来,带着刘若贤在铜盆中洗了手。
“净手净心,去杂存精。”她缓缓道,“不过,于我们这一派来说,勤洗手本来就是日常需要谨记的。这样才能让疾病远离,你也要记得。”
刘若贤恭顺应道:“是。”
徐清麦满意的点点头,基本的这几项流程走完了,那这个拜师礼就差不多了吧?
这时候,就看到刘若贤抬起头,好奇的问:“咱们不用拜祖师爷吗?”
徐清麦:“……咱们这派不讲究这么多规矩。”
她上哪儿给她找希波克拉底的画像去?
刘若贤“哦”了一声,不再追问。在旁边观礼的刘守仁和杨氏这才放下心中重担,笑眯眯的将早已经准备好的束脩礼单拿过来。
徐清麦一看,上面都是一些药材类,比较珍贵的可能如人参,剩下的药材不贵但都是很常用的,属于家中可常备,知道这必定是杨氏精挑细选出来的,刘守仁可没这样的情商。
束脩和拜师礼嘛,当然是大大方方的收下。
和刘守仁以及杨氏寒暄了一会儿之后,杨氏就想要走,结果刘守仁犹豫了再三,最终还是厚着脸皮问了句:“徐大夫可是立刻为小女上课?”
徐清麦点点头。
他又问:“那……我可否旁听?”
这句话问得很是艰难,也听得杨氏很是火大,要不是有外人在场,她早就提起襦裙一脚踢过去了。哪有这么光明正大想去偷听别人讲学的?
她生怕徐娘子生气,想说个几句打打圆场,却没想到徐娘子考虑了几秒后就答应下来:
“当然可以。”
徐清麦本来就想要更多的学生,如果她想的话她甚至可以做成公开式的讲学。但考虑到时代的特殊性,她还是否决了这一项,觉得需要先设置一个门槛。这个门槛就是有一定的医学基础,以及胆子够大并且非坚定的宗教与儒家死忠分子。
不然她怕自己成为异端。
正巧,刘守仁就符合这个标准,虽然他晕血。
她给刘若贤上的第一堂课在书房,但学生却不仅仅有刘若贤,还有刘守仁,以及特意为了这堂课而留在了县城内的孙思邈以及刘神威。
徐清麦曾经问过孙思邈一般第一堂课对学生讲什么,孙思邈道自然是《黄帝内经》。
她想了想,当然不能讲《黄帝内经》,她自己都还没出师呢,还是按照她的来吧。所以这几天,周自衡在东山渡忙着做监工做各种东西,她则留在了家里准备各种讲学的小道具。
所以在场的几个人就看到她在薛大的帮助下先推来了一块又大又平整的木板子。
徐清麦淡定的把那块薛大给她做的木板支好,先放一边。
对着这么多人,尤其是下面还坐着孙思邈的时候,总是有些小小的怯意的。她回忆了一下当时医学院那些大教授们的派头,清了清嗓子,对刘若贤道:
“我们现在开始上课。”
“刘若贤,你想要成为一名大夫。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想要成为一名大夫?”
刘若贤没想到徐清麦没有立刻开始授课,反倒是先向自己提问。她愣了一下,有点慌,开始想自己为什么想要成为一名大夫。
是因为从小就耳濡目染,对这个感兴趣?还是对一直处于下颓之势的刘家有着不甘心?或者是觉得假若是学了医,自己对自己的人生就有了更强的掌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