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张仲景,那可是医圣呐!
“就连陶渊明,在隐居南山后也写出了《陶潜方》这样的医书。”孙思邈笑道,“世家医之盛,你可想而知。即使到现在,世家医也依然是最大的一支。他们医而优则仕,抑或是亦仕亦医,已逐成门阀。”
他为徐清麦一一介绍如今几支最有名的世家医:“东海徐氏,自南朝始,家中所收藏的医方颇多,所著医书也多。其次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馆陶李氏、姑苏许氏、还有吴兴姚氏这几支,都是世家医中的翘楚。”
徐清麦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这几家除了馆陶李氏之外,其他似乎都在南方。”
而且都在江南!
“自然。这与魏晋时衣冠南渡也有关系。且前些年,北方皆为戎狄,本就文风不兴。”孙思邈颔首。
“世家医虽好,但最大的问题就是绝大部分时候,他们不与平民治病!”他一向平和的笑容中也带上了几分讥诮:“或者说,如果你不是士族,你根本也近不了他们的身,见不了他们的面。
“而且,他们的医术与医书只在自己的家族中代代相传,绝不外传!”
徐清麦默然。
她早想到了,无非就是搞垄断那一招。况且,她虽然历史不好,但历史书中有一段小故事她一直记得,就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有庶族去了士族家做客,结果待客人一走,主家立刻很嫌弃的让下人把那庶族坐的凳子给烧了。这给当时年幼的她留下了极大的冲击。
要知道,庶族只是家境刚刚起步,历史还不够悠久,门第还不够高,但实际上他们的地位已经脱离了真正的平民范畴。
他们和士族的区别无非是新钱和老钱而已。
所以,可想而知,世家医们又怎么可能会去降尊纡贵的为平民们诊治呢?
“其二,就是山林医。如我这般,就是山林医。”孙思邈大概的解释了一下山林医的概念,“还有东晋的葛洪、南朝的陶弘景都算得上是山林医的范畴。”
徐清麦理解为山林医是活跃在民间,为平民看病的那一支医生。
他们原本可能是士族或者庶族,读过书、出过仕但最终归隐山林,甚至是当了道士。如葛洪隐居罗浮山、陶弘景归隐茅山,而孙思邈也是隐居在太白山。
“山林医中还有一支是沙门僧医,这一支我打交道并不多,就不详谈了。”
徐清麦道:“栖霞寺就有悲田坊,那里面肯定有沙门僧医。”
“然也。”孙思邈颔首,“寺庙与道观都设有悲田坊,这倒成为了贫苦百姓们求医的最好途径。”
“最后一支,自然就是草泽医。”他叹了口气,“这些才是真正奔走在民间的大夫。不过,他们往往半路出家,大多并不认识字也没读过书,自己的医术也只有半坛子水,良莠不齐,有的和巫并无区别。所以,也被世家医甚至是山林医们所看不起。”
“现在所传的医书,没有一本出自于草泽医,就可见一斑。”
徐清麦忽然想到了刘守仁。
他原本也是医学世家,只是传承断了之后便沦为了草泽医。说起来,他的医术也的确是半桶水乱晃,但好在是他并不嫌贫爱富,且对医术有追求之心,只是却每每碰壁。
或许,刘守仁的遭遇便是广大草泽医们的遭遇——还能比他们更好一些。
“听完这些,你有什么想法吗?”孙思邈和蔼的看向她,“你知道你接下来要怎么做吗?”
徐清麦苦笑:“原本知道的,现在反倒是不知道了……”
“你该扬名!”孙思邈斩钉截铁的道。
“四娘,如果你真想要打破现在杏林的格局,那你就必须要站得更高。你现在看似名声鹊起,但实际上却没有出润州,可能连姑苏都还没有传过去。”
“而且,你的名声仅限于民间,这是不行的。”孙思邈意味深长的道,“你要做的,是征服那些世家,让世家医们也对你心服口服,低下他们的头颅。这样,你才能真正的闻名于天下!真正做到杏林里的权威!”
“只有这样,你才能得到最大的助力,才能自由的去做自己想做的。”
徐清麦愣愣的看着他,只觉得浑身如电流通过,带起一阵酥麻感。
她喃喃道:“我明白了。”
在这样阶级森严的世态下,从上至下的力量要比从下至上的力量来得大得多,更有力也更顺遂。
“我已经给吴兴姚氏的姚菩提以及姑苏许氏的许仕粱去了信。”孙思邈道,“这两位分别是如今姚氏和许氏最出色的医者,待定好时间,到时候我便带你与姑苏与他们谈医论道!”
“四娘,你要做好准备。”
徐清麦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的《黄帝内经》都还没学完……”
“无妨,你有你的新道理,何必拘泥于我们的?”孙思邈洒脱的回答,但一想,还是不能太拉胯了,当即道,“算了算了,反正现在作坊也还没建起来,我便每日与你上一课罢。”
徐清麦忙点头,她可不想要到时候在谈医论道时出丑。
“只上课还不够,”孙思邈思索了一番,“你再去那知春堂挂个出诊牌,每日看十位病人,我陪你一同前去。”
徐清麦大喜:“我得替江宁县的病人先谢过孙道长!”
孙思邈呵呵的笑,“不用透露我的姓名。”
不然他怕自己这段时间被人堵在知春堂出不来。
徐清麦清脆的答应下来:“知道了!”
离开书房的时候,她朝孙思邈深深的拜了下去:“多谢道长为我谋划。”
她当然可以不听他的,单靠自己与众不同的医术一路杀过去,但路上会遇到多少波折多少艰险,浪费多少时间就不好说了。恐怕等到那一日时,她也已经垂垂老矣,不再有这一份心气了。
孙思邈点点头,不再多言。
待她走后,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夕阳的余晖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芒。
良久,他叹了口气,却又带上了笑容。
他想起了自己的一生,曾经出仕,最后却又归隐山林,拒绝了大唐皇帝的征召,只想闲云野鹤、求仙问道。可他现在却又想让自己刚刚认识不久且极为欣赏的小辈去趟那趟浑水,走入权力的漩涡中心。
这并不矛盾,恰好相反,孙思邈的心中一片清明。
自己就如落日余晖,而徐四娘却是初升的朝阳。
妙的是,徐四娘对天下杏林来说,是个外来的闯入者,她有自己的体系和道理,她是崭新的,所以天然的可以不遵守这边的旧规矩,甚至还蕴含着打破规矩的力量。
更妙的是,她恰巧还是位官夫人,会读书识字,这个身份能让她省很大的力气,不会被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世家医们第一眼就给归纳到“草头医”的范畴。
而且,她还认识了自己。
这几样综合起来,便让她拥有了去到那个圈子里说话的权力。
孙思邈想来,只觉得这仿佛是上天注定。
他喃喃道:“四娘,我很希望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知春堂,刘家。
杨氏看着早上一起来就老老实实的坐在院子里绣花的刘若贤,有点摸不着头脑:“这孩子现在愿意去乖乖的绣花了?”
她一开始觉得老怀甚慰,终归是长大了啊,懂事了,知道要学点女红了。但转念一想,不对啊,这孩子不是刚拜了师父吗?现在应该要苦读医书才对吧。
这孩子怎么老是不在正确的时候做正确的事情呢?杨氏怒气冲冲的想要去问刘若贤,却被刘守仁拦住。
“别去打扰她,这是徐大夫吩咐她做的……”刘守仁将徐清麦的话告诉她。
杨氏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想起来徐大夫那一手缝合的好功夫,半晌才道:“……也行,这样能静静心才好。”
说完后她转过去看着刘守仁,狐疑的围着他转了两圈:“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刘守仁矢口否认:“没有,绝对没有!”
“绝对有!”杨氏斩钉截铁的道,“从昨晚回来后你就开始魂不守舍了,晚上做梦的时候都在笑。我还不知道你?快,从实招来!”
刘守仁在杨氏的盯视下败下阵来,看了看四周无人,偷偷的凑过去对她道:“徐大夫那儿,不是来了一位姓孙的老道长吗?”
杨氏点点头:“对啊,怎么了?”
“我怀疑……”刘守仁忍不住又露出了笑容,小声道,“我怀疑那位就是孙思邈孙仙人!”
杨氏瞪大眼睛,差点想要叫出来,被刘守仁眼疾手快的按住了嘴巴之后才吞了下去:“孙仙人?你怕不是认错了吧?你又没见过孙仙长!”
而且,世人皆知,孙仙长隐居在太白山!
“应该不会错。”刘守仁将自己怀疑的点讲出来,“那两位道长医术非常精湛,他们说的我都听不懂,而且年龄也对得上。徐大夫还对他十分尊敬。天下会医术的道士虽然多,但姓孙的又高明的却只有那一位……”
杨氏听他一说,自己一琢磨,也是啊。
“难怪徐大夫医术如此高明,竟然与孙道长是故人。”
“非也。”刘守仁摇摇头,“看上课时的样子,他俩的医术并非一个体系。且听闻徐大夫现在还在跟着孙道长在学医书。”
杨氏:“那岂不是……岂不是咱们若贤,就成了孙道长的徒孙?”
天啦,做梦她都不敢这么想。
这拜师还真是拜对了!
两人正在这里窃窃私语的时候,随喜来传话了:“刘大夫,我们娘子问,她能不能每日来知春堂坐诊?”
刘守仁懵了,机械的点头:“自然是欢迎之至。”
“那就好。”随喜笑了起来,因和刘家已经很熟了便多说了几句,“娘子正在和孙道长学医书呢,所以到时候孙道长也会跟过来。”
刘守仁继续机械的点头:“欢迎之至,欢迎之至啊!”
“好嘞,那我就回去禀告娘子了。”
随喜走了后,杨氏和刘守仁这才两两对望。
杨氏一拍大腿:“不行,我得回娘家一趟!”
刘守仁:“忽然回娘家干嘛?”
“当然是让他们提早来排队看诊啊。”杨氏喜滋滋的,“这摆明了一看就是孙道长想要给徐大夫教学嘛,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错过!”
孙仙人哎!就算是没病也要让他看看才好。
刘守仁:“有道理!”
不说别的,自家夫人这脑子是转得够快的。
又叮嘱她:“千万不要透露孙道长的真实身份。”
“要你说?!”
待杨氏兴冲冲的走后,刘守仁朝外面挥了挥手,找了药方前堂的小二:“去,门口挂个告示,就说即日起,徐大夫每日在知春堂坐诊,每日限十人。”
小二高兴的问:“真的吗?”
自从徐大夫在这一片声名鹊起之后,就经常有人专门冲着徐大夫而来,但她不是每天在,于是,很多病人都只能垂头丧气的走开。尤其是徐大夫出去的这个把月,很多人都等得很焦急。而且这几天,还有一些老者慕名来看眼睛的,但也找不到徐大夫的人。
小二每日被追问,已经头大了几圈了。
“真!快去吧。”
“好嘞!”
刘守仁将手背在身后,看了一眼还在刻苦绣花的刘若贤,哼着小曲悠闲的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