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阿眉抬手压住她们的喧闹声:“好了好了,继续回去干活吧,今日让厨娘给你们加菜。”
所有人又笑闹了会儿,这才散去。
冯婶子和齐玉走在一起。
齐玉问她:“待会儿吃完饭,可要一起去河边洗衣裳?”
她们这院子去河边很方便,出门二三十米就是了。现在在院子里住的除了她们俩还多了赵阿眉,然后有一个守门的管着那几条大狗的老翁。有时候若是天气不好,善堂的几个孩子便会留下来过夜。
因旁边是工地,人杂,赵阿眉为了安全着想,规定假使要去河边一定要两到三人结伴同行,不可单独外出。
冯婶子想了一下,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我今日有些劳累,手都觉得不舒服,还是明日再去洗吧。”
齐玉点点头:“那我就去找赵管事了。”
想了想,她还是问了句:“冯婶子,你的衣服若是不多的话,不如……”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赵阿眉在不远处喊了一句:“齐玉,过来!这边有个东西,过来帮我看一下。”
齐玉应了一声,然后对冯婶子道:“那我过去了,顺便问问赵管事今天洗不洗衣裳。”
冯婶子看着她的背影,扯了扯嘴角。
下工后,赵阿眉看着大家收拾完了这边所有的东西,所有的物料盘点入库结束,又看着所有人都离开了院子,这才和齐玉一起拿了木盆去河边。
现在她们院子比较奢侈,洗衣裳用的也是皂,只是没加香料,是之前齐玉和冯婶子那些不合格的残次品。
赵阿眉想到这件事,忍不住就对齐玉道:“你呀,别老是好心的往自己身上揽事儿。刚我要是不叫你,你是不是还打算把冯婶子的衣服也拿过来洗啊?”
齐玉不好意思的抿了一下唇:“也不耽误多少时间。”
“帮忙是好事,但前提是你帮的人能记住你的这份情。”赵阿眉摇摇头,“反正我是觉得你长点心吧。”
齐玉知道她是好意,点了点头。
犹豫了一下,她问赵阿眉:“赵管事,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啊?”
赵阿眉手中的捣衣棍一直不停的在捶打衣裳,但她又觉得用了手工皂还是用手搓更干净,便蹲在那儿一边搓一边道:“我说实话你别不高兴。你不是傻,只是有时候你把自己放得太低了。”
齐玉听了她的话,一时之间竟有些怔怔的,手中捣衣棍都停了下来。
“不管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但是来了这里,大家都是主家的人,是一样的。”赵阿眉道,“她会制皂,你也会制皂,你们签的契也都是一样的。所以,你大可不必把姿态放那么低。”
齐玉呆立了半晌才道:“我知道了,多谢赵管事。”
她没再说话,只是开始继续搓衣裳,搓得很用力。
赵阿眉一笑,也没再说话,她看得出来齐玉此刻心事重重。
她从徐清麦那里听过齐玉的故事,原以为她是那种很硬气的性格,可没想到实际却这么好说话。看来,当时那一幕不过是被逼急了才爆发出来的。
赵阿眉去向徐清麦汇报工作的时候曾经提到过这一点,她记得徐清麦叹了口气,然后提起一个叫什么“讨好型人格”的单词。言下之意大概是齐玉从小学的就是侍奉人的活,所以她遇到事情第一选择就是讨好别人。另外,可能她青楼的出身也让她心中会有些自卑,所以不自觉的选择了低一等的姿态。
徐清麦最后说了一句:“你若是能帮,就点醒点醒她。不过,人也只能靠自己想通。”
赵阿眉对齐玉是有好感的,她虽然性格有些软,但是干活很利落很细致,平时和人相处得也好,那些杂役和善堂的孩子们也都很喜欢她。冯婶子这个人吧,也很能干,口齿好,会说话,大家也都很喜欢她。但赵阿眉这样走南闯北多了的,老是觉得她说的总是比做的要好,心里就保留了几分意见。
所以,在听到冯婶子又对着齐玉耍心机的时候她就果断开口把齐玉给喊走了。
不过,就如徐娘子所说,让她自己去想吧。
两人洗好衣裳,装在木盆里,便起身往院子的方向走。路边有一丛芦苇荡,赵阿眉瞥了一眼,心里提醒自己明日就和这边的监工王一方说一声,最好是把这从芦苇荡给烧了,看着就不安全。
“这里建得还挺快的。”齐玉看着这边,好奇的张望。
这片荒地如今已经大变了模样,有两三处院落已经建了起来,而且有一处已经封顶,另外两处还位于地基的阶段。它没采用这边常见的竹屋形式,而是夯土墙,但是门和窗都开得比较大。
赵阿眉笑道:“这种土房子建起来快,像是县里面的那种青砖瓦房要更慢一些。”
人手足够的情况下,建一个简单的没有任何讲究的夯土房大概也就十几天的事情。这是周自衡打算用来酿酒的作坊。因此,不需要精致,主要是空间宽敞、通风就行。
而且夯土的房子成本低,后续如果有了好的砖瓦或者是规划,拆了重建也不心疼。
周自衡的十天假期早就过了,不过现在正处于水稻的分蘖期,事情也不算是特别多。他只需要带着杨思鲁去甲字屯监督他们除杂草以及补充粪肥就可以了,回来又再把这些要点——如何发酵粪肥、如何在分蘖期施肥等等写成信函给其余各屯发了过去。
处理完这些之后,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整个润州屯的氛围似乎有点不一样。
朱十安和陈琰每每遇到他,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讥诮。就连掌固们看着他似乎也有些同情,似乎还带了那么一些些的幸灾乐祸。
“最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他问杨思鲁。
杨思鲁无语:“……您平时不是挺敏锐的吗?”
“废话忒多。”
“还不就是江东犁的事?”杨思鲁闷闷不乐,“长安那边至今都没有回信,现在掌固们都在笑话你,说你恐怕是枉费心机,竹篮打水一场空!”
周自衡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
这段时间忙着自己的事,他已经把江东犁给忘到自己脑后了。
杨思鲁好奇的问他:“录事不急吗?”
周自衡笑道:“一开始吧还有些想着,但现在,你看看屯里面的那些田地,水稻长得多好,就觉得即使没有也不急了。”他拍了拍杨思鲁的肩,“不过你放心,纵使是这次江东犁的事情没有下文,我也一定让你升职加薪。”
杨思鲁有些别扭的挥开他的手,嘟囔道:“……我也不是为了这个。”
一开始跟着周自衡可能是有点抹不开情面来拒绝,但后来他自己也觉得周自衡做的事情还挺有趣的。
周自衡哈哈笑起来。
他是真的不急,他现在找回了之前在大学时跟着导师做项目的感觉。一个农业项目要出成绩,都是要按年来算的。
况且,他想,长安城中现在估计争斗得厉害,恐怕也是因此而耽搁了吧。
但他这样想,润州屯中的其他人却不这样想。
当杨思鲁回到掌固们惯常待着的房里时,就听到有人阴阳怪气的说道:“哎呀呀,瞧瞧这是谁啊?这不是咱们的大忙人杨郎君吗?今日怎的回如此早?”
杨思鲁看过去,是一位老资格的掌固,姓袁,平日里和主簿陈琰走得近,他也就没理他,径直放好了东西找了空位坐了下来。
原本这些掌固与杨思鲁的关系算还不错,最起码表面还不错。但江东犁的事情传出来之后,他们的态度就变了。一开始是谄媚、然后酸上几句你这小子好运气,竟不告诉我等云云。但等了许久,未见封赏,却又迅速的急转直下,开始毫不掩饰的把奚落挂在自己的脸上。
周自衡平日有自己的办公房,所感受到的不多,杨思鲁才是看尽了他们的嘴脸。
那袁掌固见他不搭理,觉得没面子,便又讥讽了两句:“有的人以为自己搭上了什么通天的途径,结果却只是白白的给别人干了这么久的活儿,也难怪说不出什么话来。”
杨思鲁本来懒得和他们争执的,但听到这句话之后却站起了身。
他问道:“袁掌固,你是不是很久没下过屯了?”
不仅是袁掌固,所有的掌固们都一愣。
杨思鲁环视了一下四周的掌固,嘴角挑起一抹讥讽的微笑:“在座的诸位应该也都很久没有下过屯了吧?毕竟春巡也是我和周录事一起去的,倒是给大家省了很多事,想必那一个月,诸位都江宁县里都过得挺舒适的。”
有人轻咳了两声,面子薄的觉得不自在。春巡这件事他们的确是占了大便宜。
杨思鲁不待他们反应过来,继续说道:“那诸位想必不清楚现在屯里面是个什么情形。我正好说一说,告诉尔等。”
“我知道,我与大家不同,我年轻,刚进润州屯不过半年之数,而在座诸位都是润州屯里的老人。但我们杨家世代都在江南,我也是从小在这里长大。不说屯田,以前江宁县的耕田情况是什么样?诸位想必也是清楚的。
“春天到了,把种子随便把土里一撒就是播种了,想要花心思去照料它们,却又不敢。生怕什么时候朝廷征军粮,或者是征徭役,抑或是起战乱,这片田里长着的稻子就不再是自己的了。毕竟,谁的稻子长得好谁先倒霉。
“那时候,即使是我们杨家,也不能说吃饱,只是勉强不饿肚子罢了。”
杨思鲁这段时间心里窝着一把火,这把火让他不想再维持往日沉默寡言的形象,言辞锋利,像个斗士。
“可是现在呢?天下终于太平了,百姓们敢认真照顾自己的庄稼了。江宁县外的农田里,水稻一片一片,都长得非常好。咱们的屯田里,可以说是最好的一块,郁郁葱葱,只要今年没有天灾,就绝对是个丰年。
“袁掌固,你说我白白干了几个月,恕我不能苟同。我这几个月看到了田里面的变化,看到了这世间的变化。但你们没有!
杨思鲁傲然的抬起头:“夏虫不可语冰。你们,还停留在以往的旧梦里,不过是浑浑噩噩的过日子罢了!”
说完,他扬长而去,倒把室内的一些老掌固给气了个半死,暴跳如雷。
“他这是怎么说话的!如此目中无人,这就是他们杨家的家教吗?!”
“我要去禀告屯监!若是不把他从润州屯踢走,我就不姓袁!”
整个室内乱成一团。
有人暴跳如雷,有人忙着安抚旁人,有人怔在原地若有所思。
杨思鲁刚走出门没走多远,就被从旁冒出来的周自衡拉住了衣袖匆匆的往后堂走。
他有些羞愧:“录事,您都……”
“我都听到了。”周自衡又好气又有点感动,还有点好笑,“没想到你平时如此寡言,原来却是憋了个大的。”
他本来是想起一件事去找杨思鲁,却没想到刚巧听了这么一出大戏,只是来得有些迟了。
杨思鲁没听懂周自衡的这句调侃。
不过周自衡也无所谓他懂不懂,现在最重要的是善后:“我们现在去找屯监,你马上和他道歉,说刚才只是情绪一时激动,并非存心。”
杨思鲁有些别扭:“我不想去……”
周自衡强硬的:“必须去!先下手为强。”
他拉着杨思鲁到了屯监赵卓的面前,将刚刚掌固们之间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杨思鲁抿了抿嘴,最终还是道了歉。
“杨掌固年轻,天天被人这么讥讽,自然忍不下这口气。”周自衡对赵卓道,“到时候袁掌固肯定也会来您面前哭诉,您可别只听他一面之词。”
这事儿本来就是因为江东犁而起,且袁掌固和陈琰的关系赵卓也是知道的。
他一甩袖袍:“哼!他们仗着资历,尸位素餐,排挤新人,还有脸来哭诉?!”
“不过,”赵卓看着杨思鲁,也觉得有些头疼,这孩子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此事若是传出去,也是你无理。若是朱十安盯着,恐也有些麻烦。”
周自衡眼睛一转,给他出了个主意:“您看,要不就罚他回去面壁十天,如何?”
赵卓一想,这个办法好,立刻道:“可!还是十三郎有办法。”
这样既给了那群老掌固脸面,又让朱十安抓不到把柄。而且面壁什么的,难不成你还跑杨家去盯着不成?
就这样,杨思鲁又荣获十天假期。
“你别多想,只是让你避避风头。”周自衡对杨思鲁道,“反正,你想去哪儿去哪儿,对了,我这几天打算酿酒,你也可以来看。”
杨思鲁不得不怀疑周录事这是又想让他去他家工地上当几天监工。
不过,他还是应承了下来:“好,一定去。”
“杨掌固,”周自衡忽然叫住他。
杨思鲁转过头去,却见他笑语晏晏的朝自己行了一礼,“多谢你仗义执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