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稍微往旁边挪了挪,让她站在最中心的位置,对钱浏阳等人道:
“这位是江宁县徐四娘。你们适才都猜四娘是不是我的弟子?其实不是。四娘另有师门,而且传承和我等皆有不同。四娘的医道极为特殊,高明精妙。我与她这段时间经常切磋医术,互相学习。”
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钱浏阳、姚菩提等若有所思,而其余人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互相学习?
高明精妙?
此女难莫非真是神医?!
孙思邈带着某种恶趣味的又抛下一句:“你们说四娘难不成认为自己是华佗,事实上,她真有华佗之能!我曾经亲眼见过四娘为人金针拨障,双目复明,开腹取肠,刀至而病除!”
徐清麦刚才不觉得畏惧,现在倒是被孙思邈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对在场众人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场中安静极了,足以听到一根针掉落在地的声音。
几秒后,又是一片哗然。
第62章
在堂上的名医们尚且还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虽然讶异无比,但还是表现出了一定的矜持。但场下的弟子们却没有那么好的定力,早就低声嚷嚷起来。
“原来她不是孙道长的弟子!”
“竟然是位大夫,孙道长对她如此推崇,难道真是一位神医?”
沈永安有些傻眼,他挣扎道:“可她的比试成绩……”
这时候,刘神威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他斜睨了沈永安一眼,含笑道:“徐大夫的医术的确极为高明,任何一个人只要见识过她的手术都不会怀疑这一点。另外,我必须要说一句,徐大夫诊病与用药的法子与我等不同,她学习这些不过才两个月不到,但成绩大家都看到了……”
徐清麦刚刚前两项比试的分数,可不算是垫底。
此话一出,几位学生低下了羞愧的头颅。
高禹兴奋的拉着刘神威道:“刘道长,何为手术?你可曾亲眼见过?金针拨障之术又是什么?”
而沈永安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变幻不停。
他原本对徐清麦是极为不屑的,觉得她简直是玷污了她师父孙思邈的名声,不配站在这里和他们同台竞技。却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是参加比试的学徒水准,而是与自家师父位于同一层级的水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若还是这等倨傲性格,迟早会摔个大跟头!”他想起师父钱浏阳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又想起自己刚刚对徐清麦的那些嘲讽,毕竟是年轻人,还是有自尊心的,脸上一下子就如被火烧了一般,羞愧难当,火辣辣的疼,恨不得当场掩面就遁了去。
不过,他不敢,师父还在上面看着呢。
而且……他悄悄的竖起了耳朵,很想听听堂上此刻在说什么。
堂上众人的反应也各异。
他们本以为徐清麦就是孙思邈家中的某个后辈,刚刚学了点皮毛就带出来让她见见世面,却没想到对方摇身一变,竟然成了可以与孙思邈平起平坐的医术高人。
“这……”一些人面面相觑,眼睛里依然还有着怀疑。
“孙道长不会是被人给骗了吧?”有人嘀咕道。
这句话让旁边的人忍不住点了点头。
倒是姚菩提忽然想起来,惊讶的站了起来看向徐清麦:“我来江南之后,曾经听过好几次,说是这边出现了一位女神医,用一根金针就能让得了眼疾的老者重现光明,而且还可给人开腹取肠,说的莫非就是你?”
徐清麦盈盈笑道:“不过是人们谬赞罢了,但金针拨障以及开腹取肠,确有此事。”
场中安静了一瞬。
许仕粱皱眉:“真能给人做到开腹取肠,而人不死?”
钱浏阳与徐子望也将信将疑。
“你们信不过那些传言,难道还信不过老道我吗?”孙思邈笑呵呵的道,他挥袖请大家落座,而徐清麦就坐在他的下首。
都坐定后,孙思邈这才将他与徐清麦的相识过程缓缓道来:“当时,我正在茅山上清修,下山后也听到了如此传言,心中怀疑……”
他讲了徐清麦的金针拨障,以及后续自己曾亲眼见过一次的阑尾手术,听得大家时而惊叹连连,时而疑问深深。
徐清麦只在旁边含笑听着。
待到孙思邈讲完,姚菩提和许仕粱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道长给我等写信的缘由。”
竟是因为这女子,哦不,女医!
钱浏阳感慨点头:“若是老朽遇到如此奇术,想必也会迫不及待的想要与诸位分享。”
许仕粱皱着眉,他当然相信以孙思邈的为人并不会诓骗大家,但是他还是有疑问。
他转向徐清麦:“陈寿在《三国志》写,华佗为人诊病,‘病若在肠中,便断肠湔洗,缝腹膏摩’,人真的能被开腹而不死?且,病患如何能忍住这样的疼痛?徐娘子可否为我解惑?”
他眼神锐利,徐清麦知道若是自己不能给出让人信服的理由,恐怕他还是会怀疑自己是骗子。
“许大夫,你可曾见过战场上的伤口?”徐清麦问道。
不单单是许仕粱,几乎是在座所有的大夫都点了点头。大家都是从乱世中走过来的,见过的大大小小的伤口多了去了。
徐清麦道:“那大家应该知道,即使是断肢这么大的伤口最终也会慢慢的停止流血。这正是因为人体的凝血功能。手术之前,我……我们这一脉会先评估患者的凝血功能是否正常,如果正常,才敢给其开腹。
“另外,想必大家也都见过有人用烙铁来处理正在流血的伤口。我用的法子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只是更加精细一些。”
有一位大夫激动的道:“我给战场上下来的兵士处理过伤口,的确用过烙铁!不过,虽然不流血了,但是过了几日后他依然死了。”
徐清麦点点头:“那可能是因为感染,不过这又是另外一个话题了,有兴趣的话我们后续可以聊一聊。另外,我们在给人动手术的时候会避开大的血管区域,找准角度。
“至于疼痛,其实和华佗所用的麻沸散是一个道理,只是我们用的是另外一种药剂,可以让人陷入到昏迷之中。”她让刘若贤从随身携带的小箱笼中拿出一瓶乙醚:“正巧我今日带了,待会儿若是有空,咱们可以用动物来做一下实验。”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眼中带着好奇、审视与疑惑。
姚菩提正好手中拿着她刚才写的那几份诊断医案,他问道:“所以,这个病人,你觉得可以给他开颅?”
徐清麦看过去,是她诊断出淤血内阻,也就是脑中血块的第二位病患。
“我没法给他开颅。”徐清麦摇摇头,坦然承认,“人的大脑过于精密,我没有做过类似的手术,只是提出了一种可能性。事实上,如果他脑内的血块不大的话,是有可能在药物的帮助下自己吸收的。我觉得,诸位前辈在类似汤方上比我要在行多了,所以并未班门弄斧。”
她不着痕迹的恭维了一下在座的各位。
大家听到她承认说无法开颅,悄然的松了口气,不然这也太过惊世骇俗了些。
全程,孙思邈都没有说话,只是笑呵呵的看着场中。
这样的开局,已经比他想象中的好多了。
徐清麦在场中侃侃而谈,当然,也有人质疑她。
钱浏阳就拧紧了眉:“徐娘子,你从未开过颅,所以不敢做开颅术,但你难道就开过很多人的腹?就能知道人的腹部之中是什么样的情况?若是有些许失误,开腹之后的情况与你所想的不同,那岂非病人就会死于你的刀下?”
许仕粱也点了点头,他有些不悦,忍不住说了一句:“然也。此事虽则听着奇妙,但实际却颇为荒唐!”
钱浏阳所指出来的问题,其实就和昨天徐清麦在面对顾三娘子时所想的是一样的。在没有其他检测手段的情况下,如果开腹甚至是开胸后,发现诊断失误了,那怎么办?
如果是昨天,这个问题可能会问住她。但是在经过一个晚上虚拟手术室的荼毒之后,今天的徐清麦已经是全新的徐清麦。
她平静的道:“可若是不动手术就会死,那又何妨一试呢?”
现在想来,除了金针拨障术之外,她其余几次动手术都是在病人命悬一线的时候。因此,徐清麦觉得可以换个思路,既然暂时没办法让外科成为后世那样普遍选择的疗法,那不如让它先成为一种紧急抢救的手段,可以起死回生的那种。
在座的有人暗中点点头。
的确,假如自己患上了一种很快就要死的病,这时候有人说开腹可以救,而且还有成功先例,那想必自己也会选择赌一把。
“况且,我们也并不是胡乱给人开腹。”徐清麦脸上露出微笑,朝刘若贤看一眼,刘若贤会意的从箱笼中拿出一个卷轴,恭谨的交给了她。
徐清麦缓缓的打开这个卷轴,赫然就是全新版的人体脏器解剖图!
说是全新版,是因为之前她画的实在是太丑了,线条歪七扭八,孙思邈让绘画小能手刘神威协助她又画了一版。这一版清晰明了,徐清麦甚至还让刘神威上了一点色。
因此,这幅图在堂中一展开,顿时收获了第一次给刘若贤上课时的效果,且由于人多,效果更加出众。
钱浏阳和姚菩提直接把自己嘴中含着的茶给喷了出来,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一些原本坐着的人倏地站了起来,更有几人甚至被吓到叫出声来,仓惶后退。
唯有孙思邈,端着茶碗,笑眯眯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钱浏阳不顾咳嗽,快步走了上来,眼睛黏在那图上几乎就离不开了。
于是,徐清麦便将自己那编造出来的师门来历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加入了解剖学鼻祖维萨里的名号。不得不说,这一套故事她是编得越来越纯熟了,说起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几乎是所有在场的名医们都围了过来,场下候着的弟子们也都有些蠢蠢欲动。
刘神威是无所谓了,这图都是他自己画的。高禹和沈永安对望一眼,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快步走了过去。老师骂就骂吧,他们也想要看!
如姚菩提、钱浏阳等人,还会边看边问。
钱浏阳看向心肺:“《黄帝内经》曰,肺重三斤三两,六叶两耳,凡八叶。难道是错的吗?”
徐清麦点头:“是错的,人之肺,左右各一,左二右三,共五叶。它与喉鼻相连,主呼吸。喉为肺之门户,鼻为肺之外窍。”
这种全新的认知让从小就通读《黄帝内经》的名医们一时之间有些接受不了。
许仕粱哼了一声:“张嘴就来,可你如何证明你的是对的?”
“这些图,乃是出于师门实际解剖所见。”徐清麦停了一下,嘴角带着些狡黠,“若是有人觉得不对,为什么不自己解剖看看呢?或者是在手术中也可一见。”
这个点,她曾经在出发前就与周自衡探讨过,最后采用了这样的话术。
逻辑很简单,你不解剖就不能证明我说的是错的,但你若是真的解剖,那便会发现,我的的确就是对的!
许仕粱被噎了一下:“……”
的确,他没法证明。
这时候,却听得有人厉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随意损伤?徐娘子所言,难道是在蛊惑我等犯下不孝、不仁、不义之举吗?!”
他声音洪亮高亢,如天雷滚滚。
所有人都看过去,却是东海徐氏的徐子望。
徐子望面色发红,显然情绪激动,痛斥道:“昔日王莽使太医、尚方与屠夫,将王孙庆开膛剖腹,画出五脏图。其手段暴虐残忍,人神共愤。如今,我等难道却要向莽贼之行靠拢不成?”
最后这句话,他却是对着在场的诸人说的。
原本还激动围观这幅图的名医们立刻安静了下来,脸上也显现出或是担忧或是凝重的神色,还有几个人凑在一起开始了窃窃私语。
气氛一下子就变了。
徐清麦和孙思邈交换了一个隐秘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