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众有最朴素的是非善恶观念,然而这包头的名声坏了,踹匠们要求他退押金,日后不给他干活了。
当下民风淳朴,这事儿一出,很多人经过这家店门前都吐口吐沫,这家店的包头赶紧带着老婆孩子回乡下去避一避。
之后也没人去关注这个引起这件事的包头了,京城的官员在苏州的大街上张贴纸张,认字地给大家读出来,这是一部规范匠人与店主雇佣关系的新律法,涉及店主,匠人,行会。各行各业都有行会,这些行会有中介的职能,还有讨薪的性质。这新法规定了三方的责任和义务,如今广而告之,半个月内,如是有不懂的,不满的,认为不合适的,去衙门和刑部官员讨论,如果没有人讨论,这就是日后雇佣关系的规矩了,一切按照规矩办事!
一时间整个苏州都在讨论这部新法,街头巷尾谈论这个的人很多,也有那胆子大的去和官员说某处不合理的。
在大家讨论的时候,工部的官员开始带着苏州当地的匠人干活做新机器,海棠让自己在江南的门人寻找开阔有水流的地方,决定成立一家新的商行用来引导当地纺织业。
这家新商行的织工一般是从三织造那里收罗来的,商行属于半公半私的性质,生产出来的成品给九阿哥和十阿哥供货。
海棠的要求是:“这机器不仅能生产棉麻丝葛,还要能生产毛呢。这批人熟练之后,我要让他们带出来来一批能生产呢子的徒弟,到时候送到察哈尔等地。北方有很多很多的羊!就会有很多很多的毛呢!”
让中原的百姓能买得起羊毛毯子和毛呢,让中原百姓在冬天农闲的时候参与做工,做工有一份收入,杜绝每到冬天去讨饭的行为,把草原彻底和中原绑在一起,只有利益稳定了,才会不断地交融,最终融合。用南方的技术,北方的材质,最后生产出成品来,除了在内销售,就靠九阿哥和十阿哥打开国外的市场,只有和外面交流了,才会知道自己的不足!
这个过程不能太快,要温和一些,要不然冲击太快很容易出现民众不种粮了,改稻为桑,极容易引得社会动荡。
海棠把对踹匠的处理和织机安置的事儿写了折子令人送到京城。
十一阿哥则整日带着侍卫在苏州繁华的大街上进进出出。他不乱跑,也不进店,就在靠近衙门的几条大街上的摊子前闲逛。
百姓看他穿了一身锦绣,说话又是一口京城口音,身边乌泱泱地跟着很多随从,随从都挎刀,就知道他是个贵人。加上他出手大方,倒也乐意奉承他。一开始他带着侍卫出去玩儿,看什么都新鲜,后来盐宝屁颠屁颠地跟着他一起出去玩儿。
苏州官员观察了几日,发现郡王折腾的都是些工匠和织娘,十一阿哥整日闲逛,也就放松了下来。加上有消息说郡王之所以没立即走,是为了等半个月过去,没人对着新法指手画脚了再走。
其间也有一些人从乡下或者是外地来告状,状纸接了,是刑部官员去审理,跟着来的刑部官员很多,告状的也不少,其中牵涉到了一些官员,户部的人就去查账。大家都忙,都显得各司其职,一些官员也就信郡王是来处理工匠和包头矛盾来的,因此放松了下来。
他们甚至还给海棠得一些行为找了理由:听说九爷和十爷在做生意,八成郡王也想在这生意场上吃些好处,所以才不断地折腾织机。
于是大家更不当回事儿了。
这天十一阿哥从外面回来,进门就跟海棠嚷嚷:“姐,盐宝今儿丢人了,蹲在人家卖米酒的摊子前眼巴巴地看着,那可怜样跟没让它吃饱过一样。人家摊主看它可怜,给了它一碗米酒,它也不喝还不走,就看着。最后让侍卫把那碗米酒给喝了,还害得我给了钱!盐宝,跟你主子解释去!”
此时陪着海棠说话的是文嬷嬷,文嬷嬷笑着说:“十一爷,老奴是知道的,盐宝必然是九格格让它吃它才会吃,跟着您是因为它想吃,可是九格格又不在,它不能吃,还又舍不得,这就成了不吃也不走。”
这位老嬷嬷问海棠:“今儿让厨房给盐宝煮一锅米酒?”
米酒和醪糟在海棠这里大同小异,让狗子偶尔吃一点是可以的,海棠点头:“再给它煮两个蛋。”
文嬷嬷应了一声:“诶,再打两个荷包蛋。”
十一回来了,文嬷嬷也不在这里久坐,带着几个孙女离开了。
十一坐在刚才文嬷嬷坐过的椅子上问:“姐姐今日不忙?怎么有闲心招了那老货来说话。”
海棠就忍不住说:“在苏州呢,说话客气点,汗阿玛都称呼一声嬷嬷,你该叫一声夫人,不行也跟着称呼文嬷嬷,怎么老货老货的叫人家呢。”
十一哼了一声,对这些内务府的奴才很不屑,但是也没跟姐姐辩论,为了一个老东西没必要跟姐姐抬杠。
海棠说:“前几件事儿做完了,明儿开始大事儿。今儿就想放松一下,想听听他们李家的事儿,看看有没有什么乐子。”
“乐子?”
“对啊”海棠点头:“韩夫人没儿子,李煦的长子和次子都想被记成嫡出的,这不正闹笑话吗?我就想听听。”
十一恍然大悟:“这也确实是乐子,姐你早说啊,我要是知道有这个乐子就不出去了,明儿姐姐忙你的,我去打听,打听到了跟姐姐你说,有乐子一起看啊。”
姐弟两个对着哈哈笑起来。
第二天,海棠就着手安排测量土地的事儿。这下子整个苏州都炸了,很多官员颇有一种悔不当初的感觉,怎么前几天就信了她话呢!
因为海棠住在织造府,李煦又是江南有名的大方人,毕竟他外号都叫李佛了,不少人把他约出来商量对策。
李煦也有不少产业,养了那么多的族人,又有及时雨的好名声,靠的就是银子多。想要多弄些银子,贪是一个途径,另外一个途径就是多置办产业!
李煦自己都着急,没法给人家指点迷津。而且他有事儿就找曹寅,这都形成了路径依赖,所以他派大儿子去金陵求助曹寅。
曹寅就知道有这一天!
他跟李家的大公子说:“前几年清查土地北边闹得那么大,因为不少贵人在江南有田产,朝廷怎么可能不查江南?只要是正经来的又有什么害怕的?”就算不是正经来的,给了你们这么长时间,你们怎么不提前行动!
李家的大公子李鼎苦笑着说:“姑父,话不是这样说的。举个例子,孝献皇后的娘家董鄂家,早先刚开国的时候置办下里的田产,几十年过去了,就是有苦主也找不到了,他们不怕查,因为别管当时如何,现在成定局了,现在追查起来都是合乎规矩的了。可是咱们几家这一二十年发迹,但凡卖给咱们土地的人家这会反悔了,就能去衙门里喊一嗓子,依着前面的例子,凡事有苦主哭诉,这土地说不定都没有了。”
曹寅瞬间明白,李家这土地怕是来得不够光明正大,就算不是侵吞也是巧取豪夺,其中必然有以势压人的地方,要不然怎么会怕苦主呢。
曹寅和曹荃对视一眼,曹荃不想让曹家趟李家的浑水,就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世侄儿,你回去告诉你爹,这事儿大家都一样,苏州会查,杭州会查,江宁这里也会被查。咱们都没办法,等着查吧!查出来顶多是罚些银子,这没什么。”
李鼎苦笑,要是没问题的土地,偷税漏税也就是罚没银子,可李家的土地太多了,谁知道会不会出意外?出意外就不是罚银子能解决的事儿了!他没从曹寅这里得到什么指点,只能赶回去。
曹荃在李鼎走后跟曹寅说:“李煦太贪得无厌了。”
他们曹家是在最近买地了,不过是在老家附近置办的,也没多少,为的就是将来祭祖的时候有地方住,土地产出是为了给看护祖坟的人做口粮。这在当下的社会风俗中算作祭田,抄家的时候有很大可能是会被保留的资产,在很多人眼里,这种产业置办起来是最正确的一件事,所以曹家兄弟不怕查。
曹寅叹口气,曹寅有几分读书人的风骨,信奉的是“穷则独善其身,达着兼济天下”,对李煦这种大肆敛财的行为也有些看不上。
李鼎被派去找曹寅,李鼎的二弟李鼐被派去找孙文成。
孙文成是个比曹寅更滑不溜丢的一个人,其人的敏锐程度和自保能力比表弟曹寅还要高一个段位,李鼐虽然也是个人精,但是毕竟比孙文成还低一辈,修炼的不到家。他去找孙文成的时候,孙文成已经积极表态请朝廷先查自家的,在海棠跟前已经成了一个好例子了。
李鼐知道后都不知道该如何吐槽,孙文成却一副老实人的模样跟李鼐说:“这种事儿早办早好。难道皇上不知道郡王来干吗的?就是因为这事儿主子爷知道,咱们这些做家奴的要为主子着想,要急主子之所急,想主子之所想!咱们三织造把例子给搭起来,那些官员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回去让你爹也动作快点,毕竟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啊!”
李鼐接下来的话更没法说,他就不信孙文成没贪,更不信孙家没贪,但是人家把尾巴处理得干净啊!
李鼐只能叹气!
李鼎李鼐回去后,李煦这才惊讶地发现,虽然大家都是织造,但是人家比自己装的好啊!
以前不知道自己哪里比不上曹孙二人,现在终于发现了,不是自己没有他们忠心,大家的忠心是一样的。是自己没他们精明啊!
当发现曹寅和孙文成不帮忙后,他只能在京城想法子。然而京城的人那么多,他能找的也就那么几个。
王府不行,勇宪郡王是世袭罔替的郡王,还是旗主王,别的王府未必能在她跟前说上话。
还是要靠皇子们,皇子们中,说话最管用的肯定是太子,但是太子凭什么给他李煦说话?
李煦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找太子身边的人,请这些人在太子跟前吹风,这里面最好的人选就是内务府大臣之一的凌普。
他二儿子李鼐出主意:“不如也找找八爷,多个人多条路啊。”
李鼎说:“别的事儿也就罢了,这事最忌讳一事托二主!万一太子爷和八爷都不高兴了呢!”
李煦点头:“是啊,太子知道了,以为咱们是看不上他呢。八爷知道了,还要埋怨咱们既然找他了怎么还找太子爷。罢了罢了,这会儿直接找太爷吧,八爷那边就算了。”
李鼐接着说:“要不然给王贵人也传信?”
王贵人毕竟是靠着李家才进的宫,人家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她也该回报李家了。
李煦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不错,就说:“可以,给王贵人传信吧。趁着这时候郡王还没把眼神放在咱们家身上,赶紧办吧。”父子几个也不是没想过代持,但是代持的风险大,一旦有人举报,代持的土地极有可能被收走,还会背上官司,最重要的是,找人代持,万一将来李家出事儿了,这就是白白地送人一份资产啊!
海棠这会没时间盯着这些人,自从海棠表示要重新测量土地后,大地主不慌,因为这土地是祖祖辈辈积累的,顶多是找出他们少交税的证据,到时候补交就行了。正常买卖的不慌,这是公平交易,很多人家是没有偷税漏税的。没地的也不慌,查不到他们头上有什么着急的!
只有来路有问题的慌。
此时董鄂家的管家来请安,他们家和孙文成一样是早早地响应了清查土地的那一批人。
这管家说:“前几年公爷就传信了,说是只要朝廷查就敞开门的让查,这些土地是早年太爷在这里做官的时候置办下来的,那时候江南不安稳,人口少,土地也便宜,这是靠赏赐的金银和俸禄加上一些积蓄买的。买完就一直耕种,这些年公爷当家,江南的土地没买也没卖。”
因为这是扎拉丰阿家,所以海棠对董鄂家的过往是了解的。和开国五大臣之一的董鄂和何礼一样,扎拉丰阿的祖上是一个部落的首领,这个部落也叫董鄂部,后来扎拉丰阿的祖宗带着部落归顺努尔哈赤,他的子孙就一直在八旗内做军官。
费扬古的父亲鄂硕这一支算是旁支,因此到手的家产不算多。现在的家产都是进关后鄂硕自己置办的。
而鄂硕有一女四子,女儿就是董鄂妃,儿子有四个,费扬古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弟弟。当初鄂硕临终前,把京城附近的土地分给了其他三个儿子,作为袭爵的继承人,费扬古继承的是江南的产业。
因为和扎拉丰阿有婚约,某种意义上,外人都把董鄂家的资产看成了海棠势力范围内的一块资产,所以这家的一个管事就能轻易能见到海棠。
海棠问明白了这块地自从买后就没再有过变化,也没干过什么占地边的事儿,就安抚了一番这个管事,赏赐了些东西让他回去了。
十一还说:“早先因为孝献皇后,董鄂家比谁都老实,就怕太皇太后怪罪他们家,都这么老实了,应该是不会侵占邻居一陇半拢的土地。”
种地的都知道,时间长了,自己家的地被邻居家的田埂给占了几寸,在农业国家,特别是各处田地都被开荒后,这几寸宽的土地显得尤其宝贵,被占用土地是仅次于被挖祖坟的大事,所以每当出现这种事儿,重了就是两族械斗,轻了就是村里的老人调解说合。
海棠说:“董鄂家要是真的占了人家的地边,该还的还回去,把这些年占地边收的粮食赔出来,不是什么大事儿,他们家也不靠这个过日子。”说到这里问:“这几日有人给你塞东西吗?我就不信没人求到你跟前。”
“塞了,不仅有金银珠宝,还有美女呢,那些美女的小模样长得真好看。我都没接,区区金珠美女就让我倒向他们,他们以为我是吕布?”
“吕布?”
“他们虽然不会让我杀了姐姐,但是肯定想让咱们俩生气,其心可诛!”
弟弟这是没文化啊还是没文化啊!这举的什么例子!
海棠说:“十一啊,你这么维护姐姐,姐姐很开心,也很感动,但是你能不能多读点书啊!吕布杀丁原和董卓……人家那是父子,咱们这是姐弟。”
“我不管,就这个意思。”
“你能不能读点书?”
“除非你带着我读。”
“行行行,就这么说定了!”
孙玫从外面进来,在门口跟海棠说:“格格,织机调试好了,刚才织出了粗呢子,您要看一下吗?”
海棠就叫上十一一起去。
海棠去看布料,和自己想象中的粗毛呢不一样,这种机器织出来的粗呢子很细密扎实,很多官员围着毛呢说话,都说这布料做衣服厚实挺括。还有官员拿着在身上比画,说是做官服很不错,冬天穿这种官服比穿丝绸暖和。
这时候李煦也在,说是拿出一匹来,裁剪成衣服给康熙送去,让皇上也看看这毛呢做的衣服。
海棠也是这样想的,苏州有巧手的裁缝,康熙因为身材变化不大,所以尺寸都是现成的,做成了衣服。海棠和十一还做主给太后也做了一件,两件衣服连同剩下的布料一起送到京城,海棠和十一又各自写了家书一起送去。
半个月后收到了衣服,太后的那件给后宫送去,康熙的这件在前面书房展示。如今已经是四五月了,穿上肯定热,然而康熙对这件事很在意,当着不少官员的面把这件衣服穿上试了试。
“不错不错,造价几何?贵不贵?”
来送信的侍卫立即报出了报价,同时还报出了棉毛混纺的价格,这已经有了工业产品的一个雏形,越是量大成本越是便宜,织机已经成功,就是动力源缺乏,就缺一个蒸汽机了,眼下通过水流带动机器,有时候还需要加一点人工动力,但是这已经是比传统织布行业高出很多版本的新机器了。
康熙很满意,用毛呢控制草原各部,其中的意义他比谁都看得明白,养羊好啊,养羊比养战马强!他跟传信的侍卫说:“让苏州多造毛呢,九月中旬前全部送到京中来,朕去木兰的时候用毛呢赏赐蒙古诸位王公。”
他把衣服脱下来,穿了一会已经一身汗了。九阿哥和十阿哥赶紧把衣服接过来查看,哥俩摸着柔软厚实的衣服,互相对视了一眼。
明年商队就卖这个!这玩意在西北绝对比在南方卖得好。
康熙跟梁九功说:“把剩下的这些布料给内务府送去,给各位阿哥也做一身衣服,预备着秋季的时候穿。”
梁九功心里一盘算,十几个阿哥,才一匹布,这也不够啊!还是答应了一声,追出去让侍卫记着,回苏州后让九格格赶紧再派人送来一匹。
这时候九阿哥已经和康熙在商量了:“汗阿玛,儿子想去苏州一趟,看看这些毛呢的产量如何?顺便看看能不能在北方生产,在南方生产太远了,不方便运输。”
康熙看看他,行啊,这有了差事后看着也有点出息的模样了,没以前那么人憎狗嫌了。
康熙满意地点头:“嗯,这才像句人话,去吧。”
九阿哥的混劲儿上来了:“儿子是个人,说的当然是人话,您怎么就不把儿子当个人看待呢!”
这孩子就不能夸,康熙拉下脸:“滚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