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在屋子里被宫女扶着走路,桂枝敏锐地发现老爷子可能有些中风,手脚看着已经不那么灵便了。
康熙对着她们嗯了一声,跟孙女和外孙女说:“这里药味重,你们出去玩儿吧。”让魏珠带她们小姐妹去隔壁挑藩帮进贡的珠宝:“刚才使者送来的珠宝收起来了吗?让孩子们一人去挑两件拿着玩儿吧。”
秀楠拉着秀英谢恩,姐妹两个跟着太监出去了。
桂枝不知道说点什么合适,心理准备了腹稿,打算先问问老阿玛身体好点没有,但是张不开嘴,从请安到离开跟泥塑一般,全程是海棠和康熙说话,也是海棠侍奉康熙喝药喝水。桂枝跟不存在的隐形人一样,处在父亲和姐姐热闹的谈话里,姐姐三番四次的抛话头,她愣是没接住!
眼看着外面天黑了,康熙说:“早点回去歇着吧,这园子住着有些冷,而且眼下是腊月,朕打算过几日带你们回京住着。”
海棠点头,觉得把老爷子送乾清宫住着也挺好的。就陪着又说了几句,带着桂枝告辞了。
出去的时候桂枝跟着海棠上了海棠的车子,秀楠和秀英上了桂枝的车子。
海棠的车里,盐宝穿着厚厚的衣服趴着,桂枝问:“盐宝看着没精神啊!”
海棠没说话,拍了拍盐宝的狗头,盐宝已经苍老到极限了。
海棠不想聊这个话题,人一旦对某种事情没办法处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回避,俗称逃避。海棠逃避和人讨论盐宝衰老的任何事情,就说起别的话题。
桂枝看她不乐意聊也就跟着说起其他的,她问:“我听说今年下半年老爷子带着兄弟们去了北边草原上,跋涉了几千里地,来回往返又用了几个月时间,那个时候听说他身体还很康健,怎么短短的半个月就成了这个样子?”
海棠就说:“咱们都是至亲姐妹,一个额娘生的,我知道你的本事,像这么浅显的事情你肯定已经知道了,你到底想问什么?”
桂枝就小声说:“弘皙那边老爷子姑息到什么时候?”
海棠叹口气:“一饮一啄皆是前定,也不是我跟你打哑谜,老爷子在二哥的事情上走不出贪慎痴,他也知道,但是他只盼着报应落不到他儿子头上,至于孙子会不会受到他贪慎痴的反噬,这已经不是老爷子要考虑的了。”
桂枝听了久久不语。
车子到了六阿哥家门口停住,外面的人请问该何处去留。桂枝立即说:“我先去四哥家,再去六哥家接孩子。”
于是桂枝下了车,上了后面那一辆,海棠就先回家去了。
冬季的一场大雪还铺在地上,海棠下车后进入后院,此时一阵风吹来,竹林沙沙作响,周围白雪皑皑,海棠在寒风白雪中驻足倾听。
此时北风怒号,园子里面大树多,树冠被风卷着几乎砸到了地面上又被树干弹了起来,树木碰撞的吱吱声连同着竹林里竹竿碰撞的沙沙声混合在一起显得又急又可怕。
莹莹来接额娘,哈哈笑着跑来,搂着海棠的腰说:“额娘,您在听什么?”
“听风声。”
莹莹最近在读西游记,就问:“您听出来这一阵风是妖怪弄的还是神佛弄的?”
海棠说:“妖怪和神佛有什么区别吗?有了官印就是神佛,没了官印就是妖怪。奎木狼乃是星君,照样吃人。凡人肉眼怎么能辨别这风是妖风还是仙风?”
“那您听什么风声?”
海棠说:“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①”
莹莹不懂,就说:“也忒难懂了,快回去吧,阿玛等着咱们呢,这外面冷,别把盐宝冻着了。”
尽管盐宝有皮毛还穿了衣服,海棠就怕它受凉生病,于是就说:“走吧。”
吃过饭,海棠去了西厢看闺女,莹莹正在床头捧着西游记读得津津有味。
海棠说:“呦,学习呢?”
莹莹把书撇在一边,说道:“我在这里看闲书呢,您也不管管,进门就应该先骂我几句,然后提着我的耳朵点着我的脑袋跟我说要读圣贤书不能读闲书。”
海棠说:“这可不是闲书,这是一本好书。这里面不单单是打打杀杀,还是人情世故。更是一本明史啊。”
“哦?请额娘给您笨笨的女儿解释一下。”
“你年纪小,不知道这里面的斗法,这真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非经历过其中的勾心斗角不能看明白此书,日后你多留意,等你把朝廷的事儿看明白了,也就明白了西游记。”
海棠敷衍了一番孩子,看着人睡下了才回卧室。扎拉丰阿身体不好,看着海棠进来就问:“孩子睡下了?”
海棠点头,扎拉丰阿说:“听说今儿八公主来了,奴才说让孩子进宫去见娘娘,再陪着她姨妈说说话,咱们儿子说不用,让莹莹没事儿别往畅春园去。这又是为何?”
海棠说:“我够显眼了,弘阳年纪大些,只陪着汗阿玛说话,不敢越雷池一步,莹莹要是在园子里进进出出,那些宫人奉承,孩子很容易飞扬跋扈,一旦飞扬跋扈控制不了脾气,就容易生出是非来。”她给盐宝脱了衣服,盖了一条毯子,就回到梳妆台旁边,说:“我如今权势最大,树大招风啊!”弘晋的事情结束后,每家每户对自家的孩子盯的更紧,看护的更周到。
另一边四阿哥夫妻两个送桂枝出来,四阿哥委婉地跟桂枝表示想让他们一家回京来,他想重用舒禄克。桂枝看着周围人多眼杂,就说:“不是不愿意给四哥出力,只是如今咱们兄弟姐妹吃穿住行都是最好的,我们家到了这地步还求什么?再多就是不满足了。您和嫂子留步,我带着孩子走了。”
表面上桂枝的似乎在说自己家不敢贪心,实际上桂枝在提醒四阿哥别得意忘形,老爷子是病了,不是死了,这时候别做任何事。
四阿哥手里的武将有限,他想把妹夫调入京城预备着做九门提督,有这样的安排自然是准备接大位。桂枝的话却是说到重点上,废太子那还是板上钉钉的储君呢,他不过是得到了皇父的暗示罢了,哪怕最近皇父的行为似乎在向他移交权力,特别是今天让曹寅向他说了江南各处的监控,他有些得意忘形了。
看着妹妹和外甥女两个上车,四阿哥带着四福晋回去,四阿哥反思了自己今天的得意忘形,决定再念一晚上的心经。
两天后康熙回到了乾清宫,随后就是过年,新的一年刚过,康熙的脚又开始肿了,各位公主轮番侍奉陪伴说话,皇子大臣们则是纷纷上书请康熙庆祝登基六十年。
康熙去年一年很坚定地说不办庆典,然而今年口风没那么紧了,显得犹豫了些。
其中九阿哥最积极,他和嫡福晋董鄂氏的女儿留在了京城,相比起庶女们嫁的蒙古亲王郡王,他嫡出的女儿嫁的是汉军旗的赵世扬。为了让女儿日后腰杆硬一点,除了给大量的陪嫁外,九阿哥还来求康熙给他的嫡女一个县君的封号。
在九阿哥一次次来给她女儿跑前程的时候,九阿哥也在一次次地劝说康熙热闹一下。
康熙此时的想法是他真的命不久矣了,他也真心想再高兴一次。
上次他六十大寿,闹得那么大更多是为了稳定江山,此时闹得太大让臣民看到他垂垂老矣的模样对江山没太多的好处,别人从他的身上想到的只有腐朽,这也就是他去年坚决不同意的原因。
理智上觉得不行,但是感情上想要再热闹一回,再享受一下纸醉金迷和众星捧月就是死而无憾了!
因此抱着一种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想法,他同意了大办一场,在办这场庆典前他还要去拜祭顺治皇帝的陵寝。
当时大家都反对,老爷子脚还肿着呢。很多大臣觉得和往年一样让皇子们去就行,康熙不同意,说是可以让皇子们替他去太庙祭祀和去山东祭祀先师孔子,但是不能让皇子代替他去祭祀先帝。就是正月去不了,天气暖和了他也要去。
他都说到这份上了,三阿哥四阿哥十七阿哥等陪着一起去。
康熙去祭祀顺治皇帝并两位太后,对守在皇陵的人叫来询问,才知道这里面有人是顺治皇帝乳母的孙子,觉得这些人忠心,就追封了这两位乳母,并赏赐了这些人钱粮。
祭祀完毕后也不回京,开始巡视京畿,他的脚不能挨地面,就这样还要求抬着他到处看看。
京城里面,以九阿哥为首的一群人开始筹办康熙的六十年登基庆典。
海棠不插手这些事儿,她负责朝政,最近的大事就是内河漕运衙门送来的消息,漕运衙门联手河道衙门预计今年北方大部分河流都承载不了夏季的洪峰,因此海棠要认真对待这件事。
其中最凶险的地段就在山东和安徽,海棠有意亲自去探查一番。
加上西北也受到了地震余波的影响,比起主持庆典,海棠更关心自己的基本盘,因此她再三思索,派出了自己的心腹去查看西北地震灾害,直接从青海调集粮草赈灾,顺便再检查一番西北的钱粮存储。
因此海棠一天一封信催着康熙回来,请他坐镇京城,海棠打算亲自坐船去巡视几条高危河流。现在拨出银两,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能召集大量民夫,一方面解决了一部分百姓这时候没粮的窘境,一方面提前治理河道,能避开夏天的雨水,也能避开芒种前后召集不到农夫。
康熙接到海棠的信后回到京城,海棠就准备收拾东西出京。
她说:“汶水那边最严重,儿臣先去山东,再去安徽。”
康熙听了心里算了一下,这一来一回要好几个月。海棠这一出门就赶不上他的生日和庆典了。
他心里有些失望,然而豫鲁苏皖这些地方还不能不管。
他也没说什么,只说:“早早去早早回,就怕你回来得晚了见不到朕了。”
他这话一说,旁边的太监哭起来,海棠被说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就说:“罢了罢了,下面的臣子那么多,总不能养着他们吃干饭,您别说这晦气话了,儿臣这就调派人手过去。”
康熙这才眉开眼笑,跟海棠说:“朕这会儿就盼着你们在身边。”旁边的太监也赶紧擦了眼泪,海棠心里只能叹口气。
康熙接着说:“朕最近能下地行走了,为了庆贺朕登基一甲子,现在开了恩科,朕带你去京城玩儿,看看那些来考试的举子们。”
很多读书人考中举人后来京城考试,如果没考中很大概率会住下来等着下次考试,特别是这种加科的,就盼着多遇到几回。
海棠惊讶地问:“您怎么想起去京城看举子们?这又有何故?”这老爷子是收到什么消息了吗?海棠避免不了地想到十年前的江南科场舞弊案。
康熙却说:“你小时候不是盼着出去玩儿吗?你还和朕讲了很多道理,如今阿玛不忙了,咱们去玩吧。”
你不忙的前提是我忙啊!
海棠真的惊讶极了,这都过去多少年了!现在是生出了补偿女儿的心思?还是有别的打算?
海棠心里疑惑,脸上却忍不住眼睛湿润:“唉,您不提起这事儿臣都忘了呢。”
康熙说:“近来朕喜欢回忆以往,那时候还能把你抱在怀里,真是岁月不饶人。趁着朕还能动咱们去玩一天吧。”
这算什么?迟来的父爱?
海棠只能说:“儿臣谨遵圣命。”
第507章 春日里
康熙的登基庆典和万寿节庆典是一起办的,叠加在一起,热闹一次就够了,用九阿哥的话说“这才是真省钱,要不然办两次,人仰马翻不说,也真的是花钱如流水。”
因为顺治皇帝是正月初七驾崩,康熙是正月初九继位于太和殿,所以康熙是正月继位,也该正月庆贺。放到三月,也真的是合二为一了。很难说是不是真的省钱,反正花钱是肯定的。
这次大庆还有千叟宴,因此街上出现了很多穿着富贵的老者,身边都跟着子孙,康熙走在街上不算显眼。
海棠也穿着男装,只能在帽子上动心思,把大部分头发盘在头上,留下一缕编成小辫子,然后外面扣上凉帽,尽量盖住后脑勺。
然而这问题又来了,如今这社会地位要看帽子上的顶珠,所谓顶戴花翎中的“顶”就是帽子上的顶珠。海棠的帽子上可以镶嵌八颗东珠,然而大街上戴这个太显眼了,就弄了一个没顶珠没花翎的凉帽戴着。
上车后海棠问:“去哪儿玩儿?内城外城?”
康熙说:“傻孩子,内城有什么好玩的,去外城,外城热闹,想看热闹还是要去外城。”
康熙兴致勃勃,就跟海棠说:“待会要是有人问咱们,你就说咱们是保定府来的。”
“保定?有什么讲究吗?”
康熙摇头:“没有,保定这两字好听,朕听着觉得吉祥。”
海棠无话可说。
到了外城,越过内城外城的城墙,就感觉从宁静的地方一下子进入了嘈杂的环境,叫卖声不绝于耳,两边熙熙攘攘的吵闹也充斥着街道。
康熙掀开车帘子看着外面,跟海棠说:“咱们下车走走吧。”
康熙现在就是个小老头,这小老头去年刚大病一场,年初又病了一次,海棠哪敢让他下去走走。就说:“咱们在车上看看吧。”
康熙不乐意,闹着要下车,态度和八岁孩子没什么区别,就是蛮不讲理:“朕就是想下去看看,看看怎么了?朕都不能走走吗?别说什么危险不危险的,在哪儿都危险。”
说着要下车,海棠还不能把他怎么样,要是个孩子这时候大巴掌就贴在孩子屁股上了,但是海棠对他骂不得打不得,一句大声话都不能说。
下车后,海棠让他走里面,她自己站在康熙的外侧。街上人多,免不了要人碰人,碰一下倒是没什么,但是街上的偷儿也多啊!
被人碰了几次后,海棠也凶恶了起来,跟撞在自己身上的一个少年说:“看着点路,路这么宽偏往人身上撞你眼瞎了!今儿是老子心情好,心情不好给你俩大耳刮子!”
这少年唯唯诺诺点头哈腰地往一边退,后面跟着的盐宝跑去一口咬住了他的衣服,盐宝纵然老了,身体没以前敏捷,然而一只大狗又很凶恶,这少年吓地把海棠的玉佩扔出来才发现袖子能从狗嘴里扯出来了,立即就跑。海棠低头一看,腰上的玉佩不见了,瞬间明白这丫的是个贼!
那少年如鱼儿一样在人群中挤了几下消失了,盐宝叼着玉佩回来,海棠真是又被社会上了一课。
康熙则说:“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不带你出来了吧。”
海棠心想这老头子真会马后炮,于是说:“儿臣现在知道了,以前埋怨您不守信用,现在方知道大人和童子看事情不一样。儿臣前世修来的福分才托生在额娘怀里降生在咱们家,我们兄弟姐妹甭管是谁,都是因为是您的儿女才有了这荣华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