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问:“我怎么就不能放书房了?”
六阿哥说:“在我心里,盐宝就是自家人,你说谁会看着你把自家人的骨灰放家里?不说晦气,你这么做让它走得不安宁,盐宝这时候就该入轮回,总之你这事儿办得不对。”
海棠思路很清晰,一点不像熬了一夜哭了一宿的模样,问六阿哥:“不吉利是谁说的?晦气又是谁的道理?入土为安又是哪家的规矩?藏地有天葬,边陲还有一次葬,另有洞葬、风葬、悬棺葬,天下之大,不能用一家规矩约束。若是你们说得对,太皇太后怎么现在还不下葬?”
六阿哥哑口无言,孝庄文皇后还在殡宫停灵,自从她去世到现在,康熙都没主动提出过如何安葬她。他不提,别人也不敢提,科尔沁更是把这事儿当没发生,年年来朝拜,一年来几次,愣是没过问过一句。
作为儿子,六阿哥没法说康熙的不是。作为哥哥,他又辩论不过海棠。
海棠就说:“依我看,六哥你着相了,你怎么知道盐宝不在了呢?你怎么觉得盐宝就喜欢去那黑乎乎的墓穴里等我呢?你怎么知道我还活着不是一个孤魂野鬼呢?依着我看,盐宝已经脱去皮囊,得大自在了。”
扎拉丰阿心想这是顿悟了吗?
莹莹觉得这话似乎能说的通。
六阿哥心想:这是真受刺激了!
海棠站起来说:“本来我想留盐宝在卧室,但是想想,这书房清静,就送这里来了。让盐宝住在这里吧,你们吃饭了吗?一起吃吧。”转头吩咐莹莹出去安排一桌饭菜,她要招待哥哥嫂子们。
饭后海棠还去睡了一觉,表现得过于安静了。
六阿哥回家就赶紧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康熙一封给四阿哥,给康熙的信里把妹妹今日的言语给说了一遍,给四阿哥的也是如此。
言辞的魅力就是把事情的叙述安排得详略得当就能表达出不同的效果。跟康熙说妹妹经历了爱宠去世,痛哭了一场,如今平静下来接着办事了,重点突出妹妹百折不挠,这么伤心还是走了出来。跟四阿哥的说法就在于妹妹对丧葬的看法,在他看来和主流观念大相径庭,觉得妹妹的状态很不好,让四阿哥赶紧想法子。
四阿哥拿着信看了一会,觉得这没问题啊!妹妹这是顿悟了啊!这才是有了禅心佛性,这该是大喜的事情。
于是给六阿哥写信,说庄子在妻子去世后鼓盆而歌,妹妹在盐宝走后留骨灰都是一样的,觉得性命灵魂进入了更高的地方,从而与万物相融合。
四阿哥不仅是这样认为的,还这样开导弘阳,让他想开点。
弘阳觉得庄子和额娘明显是两种状态,然而舅舅就是这么认为的,想了想没问他将来一哈没了他会不会这样想。
康熙则又是一个想法,他很认真地跟海棠说不必担心,太后老人家在地下,别人不认得盐宝,难道太后她老人家还不认得?太后会照顾盐宝的,将来他去侍奉祖宗了也会帮着海棠照顾,日后海棠下去了,就能和盐宝相遇。
他坚定地相信必然有地下世界,他是地上的皇帝,也会做地下的皇帝,到时候和死去的家人相聚,继续统治黄泉的子民,因此跟海棠说死亡不必畏惧。
这话也不知道是在劝海棠还是劝他自己,因此信到海棠手上的时候,都已经是三伏天了。
海棠办公的时候偶尔会抬起头看看门口那里没有一只喜欢趴在门口吹风的大狗了。每次都忍不住心里惆怅,看着门口发呆半天。
弘时还把家里的小狗挑了一只可爱的送来,跟海棠说:“这是一哈的儿子,是这一窝最俊的了,姑妈,让它陪着你吧。”
海棠摆手:“我不想养。”
连莹莹都来劝,海棠就说:“以后我不养狗了,也不养猫。”
看着人世间热闹,实际上每个人都在踽踽独行。
等到八月康熙回来,海棠看他的状态和身体都很好,海棠不禁问:这真的是今年要噶掉的人吗?
每个人都觉得依着老爷子这身体状态还能再折腾三五年呢。
九月初,在畅春园举行武举考试,康熙兴致勃勃,虽然没像前几年那样射箭,但是骑着马参与了全程,又亲自批阅这些人的答卷,接见了几个中举的八旗子弟,整个人显得精神昂扬。
在中秋节后带着人去木兰行为,又言笑晏晏地主持了木兰行围,在十月底回到了畅春园。
回来后他和海棠聊了不少朝中的事儿,又接见了很多官员。
海棠心里七上八下,把神经绷得很紧,半夜经常惊醒,醒了就睡不着。
初七康熙有些不舒服,就说躺两天休息一下,这时候诸位皇子还能正常请安,康熙虽然不舒服,孩子们去请安还能坐起来说话。
他跟几个小儿子抱怨:“太医也没查出朕哪里不舒坦,掉了半日的书袋,依着朕看,也就是风寒而已,脑袋昏昏沉沉,八成是吸了凉风,过几日就好了,你们读书不可懈怠,朕病愈了是要查你们功课的。”
初十康熙下令召见四阿哥,并且是急令,急到来传旨的太监拉着四阿哥就跑。
这下整个西郊轰动了,康熙又召见大臣诸王,然而大家赶过去没见到康熙,据说他已经陷入了昏迷之中。
鄂伦岱去寝宫取了遗诏抱在怀里,要么新君继位要么老皇帝病愈,否则他不能出宫,甚至不能离开大家的视线。
康熙在这三天断断续续地醒来,接见了一些重要的臣子和拱卫京畿的各级武官。最后一次醒来,太医请诸位皇子和诸王大臣进去。康熙不算宽敞的寝宫内跪满了被搜过身的宗亲和大臣。
康熙已经在弥留之际,几个年纪大的儿子在他转头看过来的时候要扑到病床前去,被太监们拖了回来摁倒在地。
康熙对四阿哥伸手,四阿哥连爬带扑跪上脚踏,抓住了康熙的手。
康熙说:“朕传位于胤禛,胤禛,你要把江山传下去。”
现场只有四阿哥的应答声,静得让人害怕。康熙的眼神在儿女身上扫过,死命地握着四阿哥的手,似乎有话想说,但是也说不出来了。
在没宣布康熙死亡消息前,大家都知道他不在了,但是不能哭。海棠的眼泪啪啪的掉下来,十三阿哥已经五体投地地趴在地上。
按照流程,太医院的太医上前检查,给出医学方面的结果:“皇上宾天!”
接着是大学士各部尚书上前查看,给出官方通告:“大行皇帝宾天!”
接着是旁支铁帽子王上前查看,给出宗室的说法:“族长宾天。”
礼部尚书说:“请大行皇帝遗诏。”
大家都看向床边站着的鄂伦岱,鄂伦岱抹了脸上的泪水,直接现场暴力拆箱,这箱子是关上后打不开的,所以想拿里面的东西必须拆箱,拆完后把里面一卷皇绫拿了出来。
鄂伦岱展开后,是满汉蒙文书。他先用满文读了出来,刚读出雍亲王皇四子,八阿哥随即大喊:“不对,刚才汗阿玛说了,说他传给了十四,不是老四。大家都听到了!”
所有人看向八阿哥和十四,此时四阿哥还在龙床的脚踏上跪着,手里握着康熙的手,明明刚才老爷子拉着嘱咐的人是皇四子,到了八阿哥嘴里变成了十四。
一十一阿哥说:“你胡说,汗阿玛说的是四哥,我们都听到了,为什么汗阿玛拉着四哥不拉着十四哥?十四哥,你说句话啊!”
十四没说,六阿哥跪在第一排,转头看着十四:“你哑巴了!”
十三也说:“十四弟,你说句话啊!”
十五赶紧用手推了一下十四,这真的是一刹那定生死啊!
海棠问:“八哥这是什么意思?”说完转身起来把刚才暴力拆箱拆下的木头捡起来提在手里,海棠问:“八哥,刚才的话可否再说一遍?”
保泰问:“班布拉,汗阿玛尸骨未寒,你想干什么?”
海棠说:“保泰哥哥急什么,刚才八哥听到的和咱们听到的不一样,我就是问八哥愿不愿意去找汗阿玛问一问。八哥,你说呢?”
海棠握着木头看过去,宗室和大臣们都吓的腿软了,今天有很大概率会血溅寝宫。
这时候四阿哥叹口气,松开康熙的手,用被子把康熙盖好,老爷子最怕的就是陈尸不顾束甲相争,站起来看着跪了一地的人:“朕在汗阿玛灵前继位,有遗诏为凭。老八,你若是不服,也该等汗阿玛的大事儿办了再冒头,他老人家体面了一辈子,你作为儿子,此时该想着如何让老爷子体面地去了,不该行此下作的事儿!”
说完看着海棠:“把你手里的玩意扔了,出去安排,回宫办事。”
海棠把手里的木头扔到了一边,来到康熙的龙床前跪下磕头完毕,站起来看了跪着的满场人物,转身离开了。
此时三阿哥带头三呼万岁,大臣们赶紧跟上,万岁的呼喊传出去,外面等着的人都听到了,皇四子灵前称帝。
第512章 定名分
畅春园里面,在宫妃们居住的地方,巷子里的太监们一边跑一边喊:“大行皇帝宾天了。”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无疑是晴天霹雳!
这些院落里顿时爆发出哭声,有时候对一个人恨之入骨,但是在他死后又会发出悲鸣,原因除了靠着他生存外,无疑也是有一种感情的。他死了,极少数人的日子会比以前好,但是大部分人的日子要比以前差,为了将来的日子,这些人哭得十分伤心。
乌雅氏对康熙也不是没一点感情,先是惊愕了一下,想起当年遇到康熙的时候大家都年轻,一个有心逢迎,一个有意俯就,纠缠着生养了这些儿女,最后她叹口气,哭着换了一身白,随后就让人打听谁做了皇帝,对她而言这个结果很重要。
然而不需要去打听,一群太监进来齐齐轨道跪倒称她为太后,请她整肃宫眷带去见大行皇帝最后一面。
后宫中众人很快收拾好,拆辫撂发洗去妆容,乌雅氏带着女眷们进入寝宫,宜妃突然拔足狂奔越过乌雅氏扑倒在龙床前,康熙静静躺着,宜妃大哭起来。
四阿哥从座位上起来,十分不悦。他此时正是满心给额娘确立权威的时候,觉得宜妃太狂傲了些,两边宫女赶紧拉开宜妃,请乌雅氏来到床边。
乌雅氏看了看康熙,再看看旁边伸出手扶着她的儿子,一转身看到荣妃惠妃带着人在地毯上跪下了,这一刻乌雅氏才真的有了做太后的感觉。
这江山真的传给她自己生的儿子了,此时悲伤不值得一提,她心里全是欢呼雀跃。
这么多年的做戏高手,此时也没掉链子,乌雅氏啜泣几声,轻轻地的呼唤:“皇上,皇上。”
旁边魏珠提醒:“娘娘,先皇驾崩了,皇上在此。”
乌雅氏立即提着衣裙跪下大哭起来,先帝把江山传给自己儿子了,哭灵这事儿她绝对把场面撑起来,保证比任何人都哭得情深意重。
新君扶着痛哭的太后说:“皇额娘,您带着各位娘娘回避吧,朕和弟弟们等会儿要给汗阿玛洗漱。”
乌雅氏此时一抹眼泪,扶着儿子的手站起来,对一边哭得跟水龙头一样的宜妃客气地说:“妹妹,来磕头吧,咱们磕完头回去。”宜妃不值得什么,她有三个儿子呢,乌雅氏在老爷子未入土前不能对他昔日的宠妃呼来喝去,也要看着她那三个儿子客气些。
宜妃趴在龙床上哭着喊:“主子爷,主子爷你睁开眼看看啊,主子爷……你怎么抛下这一家子走了呢。”
得到乌雅氏允许,佟贵妃荣妃宜妃和妃这些人来到了龙床前。这些女人都是昔日受宠的妃子,此时看着枯瘦的康熙都感慨万千,能受宠的没几个笨蛋,大家都哭得眼睛肿了。
乌雅氏说:“走吧。”
一群人跟着她离开,宜妃的宫女拉着她,她还不愿意走,嘴里喊着“主子爷”被架着出去了。
就这一会时间,整个园子都布置完了,各处挂着白布,乌雅氏跟身边的人说:“去敬事房取今年的册子来,侍奉过先帝的人,无论内妇宫女都让她们随着我一起回宫吧。”康熙身边的宫女大部分都陪寝过,这些人放出去反而容易生祸端,不如养在宫里,好好照顾,将来大家相伴着说些话。康熙没了,大家也没必要再急赤白脸,日子该好好地过下去了。
整个园子都动了起来,大行皇帝的葬礼要在宫里办,所以各处都在收拾东西。此时十四身边的一个太监急匆匆地来找乌雅氏,在乌雅氏的太监身边讲了几句,随后传话给了宫女,宫女又转给了乌雅氏。
乌雅氏志得意满瞬间如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人前不好说什么,到了僻静的地方她咬着牙问:“十四那孽障呢!”
左右回答在守灵。
乌雅氏不信,刚才她去寝宫,只看到了新君在,十四那孽障压根没看到!
实际上十四他们去换衣服了,宫妃走了之后,众位皇子割了辫子披麻戴孝来到了寝宫。众位宗室王也来了,加上一些大臣,大家给先帝换了衣服,几位皇子上去抱着先帝从屋子里转移到车上,随着车回宫里去。
这一路上到处都挂白,两边哭声一片,灵车里面反而安安静静。新君看着先帝的遗容,心情也不平静。
他想:汗阿玛是疼朕的。
一时间回忆起以前小时候点点滴滴,康熙的偏心被他忘得干干净净,心里都是待他的好,以往每一次奖励夸赞和父子间的温情被他记起来。
因此他咬牙做了一个决定:饶老八一条狗命。不能让人家笑话老爷子不会教儿子,谁都不能败坏了皇父的名声。
后面车里,保泰的心情是劫后余生,他跟八阿哥说:“今天您就不该说这话,您看班布拉了吗?她是真想弄死咱们啊!”
八阿哥说:“富贵险中求,她今儿不弄死咱们,日后就没机会弄死咱们了!你看到十四了吗?他也不甘心,其中的事儿足以做各种文章了。”
保泰痛苦地闭上眼,就说:“现在是汗阿玛的葬礼,你别弄幺蛾子了!我说你今儿打草惊蛇了。”
八阿哥一点都不后悔,他就是不让老四有好日子过,拖也要拖死他,把整个朝廷搅和成烂泥滩吞噬了他。八阿哥相信,他送走了皇父,也能送走皇兄。
至于班布拉,八阿哥说:“妹妹这些年来兢兢业业,事多而食少不能长久,她拖不了多久了,不足为虑。至于其他人,我都看不在眼里。”
保泰无话可说。
每一辆车里大家的心情各有区别,然而此时新君要露面,他的一言一行就要被看在眼里,记录在史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