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官道还是商道都不好走,山间小道狭窄的地方只能过一匹马或是一个人。而无论是在官道还是商道上讨生活的人,要么是牵着驴子步行跟随,要么是背着半人高的货物艰难前行,说是挣得血汗钱一点都不夸张。
而这样的路一走就是两千多年,从春秋战国到如今,陕商或者说秦商就是走在这样的路上赚钱来养家糊口。
于义庆这样的商人在陕商中还属于小人物,因为他就是领着同乡子弟把陕西的货物卖到四川去,再把四川的货物卖到西安,一年跑几次,挣的钱能养家。他和海棠说起他的老主顾,他的老主管也是陕商,他把茶送到成都后他的老主顾带人卖到藏地,甚至还会向南卖到天竺。至于他带回陕西的蜀锦,也是陕西的商人带着进入草原没给草原上的贵人们。
海棠问他了很多问题,比如这几年和前些年比进货的价格贵了没有?再比如这几年生意好不好做,运茶经过打箭炉(康定)茶关的赋税是多少?聊了半天,海棠说:“该请你吃顿饭,但是这里老板准备得少,仅有的饭菜被外面侍卫们吃了,就不留你了,祝你早日到家。”
于义庆赶紧站起来告辞。
他们商队的人都等急了,又不敢去问侍卫们,看他回来都一股脑儿围上来问是不是当官的难为人。
他们这些商队要么是同乡要么是同族,陕西人很讲乡情,出了家乡后处处抱团,在外面时时谨慎留意。于义庆说:“今日遇到了好人,没收我一两银子,还和我说了半天话。咱们赶紧走吧,耽搁了这一会儿就怕晚上住不了店。”
商队从茶棚前面过去,很快消失在侍卫的视线中。
几千人吃饭,只能论着吃,商队过去后侍卫给海棠和扎拉丰阿端上一碗……杂烩。
把饼子肉干青菜一起煮,内容很丰富卖相就不好看了,味道还可以,而且还勾了芡。反正队伍里没一个厨子,能煮熟了就别说什么了,海棠端着碗一口气把这碗不知道是什么的午饭吃下肚子。
吃完这碗杂烩饭,海棠就说:“这已经到了陕西境内了,再过几日就能到西安了,你若是不习惯可以先坐车回去。”
扎拉丰阿眉头紧皱:“格格怎么这么说?”
海棠就说:“实在是这一路上太辛苦了,而且这里的事儿办完后我还要再去一趟渝城,那边要整修夔关,我需要去看一眼。”
扎拉丰阿说:“奴才也是走了这几省了,不差这最后一点路。”
看他态度坚决,海棠就没说什么,外面侍卫们都在牵马,身边的太监和茶棚主人算钱,连带着扎拉丰阿摘人家的果子也算了银子。
茶棚主人就说:“我们这里小本买卖,你给银子找不开啊!”
这事儿遇到得多了,民间大部分人都是用铜板,这就是连年铜贵的原因。
这太监从怀里拿出个夹剪,再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戥秤,把银子剪开去称,最后昂着脑袋说:“收好了,不差你的,咱们买卖两讫,现在有什么话赶紧说,回头你乱嚷嚷没你好果子吃!”
说完收起工具跑出去骑马追上的卫队。
这茶棚主人用手托着银子看着卫队说了句:“人家说太监没好东西,今天真见识了,好话让你说得这么难听!你主子早晚打的嘴!”说完把银子用脖子上挂着的布巾包起来,高兴地跟媳妇孩子说:“这是大买卖啊!赶紧地,把座椅板凳再摆一下,把碗刷洗了,下午还能再做一会买卖。”
卫队很快追上了刚才的商队,越过商队往西安去了。西安自古以来就是重镇,是大城。
踩着夕阳海棠到了西安的城墙外,看着城墙真的是感慨万千,有种“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时空错乱感。
陕西官员都在城外迎接,整个队伍浩浩荡荡地进入了华清池。康熙年间,康熙西巡来到西安,为了迎接他,华清池这里翻修过,当时同行的还有雍正,他对华清池的翻修是见识过的,这些年过去,说不定当初建好的房子也各处斑驳。
在海棠还没出川的时候,随同弘阳入川的侍卫就带着雍正的圣旨从内库调拨银两给当地官府紧急修缮华清池,圣旨要求在海棠来之前务必修缮完毕。
秋天已经来了,就是此时秋老虎肆虐,华清池在骊山北边,风吹来都是凉爽的,住着非常舒服。
晚上海棠和扎拉丰阿去泡了温泉,舒舒服服地一觉到天亮。
早上吃早饭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到南边的骊山。说到骊山,很多人就想起黎山老母来,而海棠想到的是骊山女。
《汉书》说:“骊山女亦为天子。”
在遥远的商朝,本地母系土著首领骊山女和商朝的贵族戎胥轩结为夫妻,生下了中潏,中潏生儿子蜚廉(飞廉),蜚廉有两个儿子,一个叫恶来,一个叫季胜。恶来是秦王的祖先,季胜是赵王的祖先,后来这两国打生打死纠缠了许多年,最终被秦始皇分出胜负。
骊山女是秦王的先祖,因此秦王陵大部分都在骊山。
说到秦王陵,不得不说秦始皇陵和华清池中间就隔着十几里地,而且秦始皇陵如一座小山,隔着十几里都能隐约看到轮廓,海棠端着碗默默地看了一眼,心里默默地打招呼:你好啊政哥!
政哥不会回应他,要是政哥还活着,说不定听见这称呼会白她一眼。
吃了早饭,扎拉丰阿兴冲冲地去爬骊山,既然来了就要玩得尽兴了,因此带着人高高兴兴出去了。海棠则是进入了办公状态,先和当地的官员见面聊一聊。
等着拜见海棠的除了本地官员还有本地的乡绅贤达,因此这几日的西安城很热闹,这些乡绅贤达们还一起送戏给海棠看,也就是包了戏班子给海棠唱秦腔。
这里是铁路的末端,是向西铁路的终点站,又因为这里本就是重镇,因此这里驻守着八旗,来这里做官的满人官员也有很多,除了一些官员有资格来拜见外,海棠的门人,门下佐领人口和正白旗出身的大小将校都来请安。
因此第一天在这种走马观花的见人中度过了。
下午扎拉丰阿爬山回来门外还有很多人等着见面。扎拉丰阿本就是正白旗出身,因此很多人和他都认识,拉着说话,话里话外让他给主子吹风,大家都盼着这里有水泥厂呢。
毕竟盐铁利润巨大,这水泥的利润也很大,火耗银子的十分之一是养廉银子啊,这养廉银子是全省官员分掉,基数越大分得越多,大家自然想着税收越多越好。
晚上天黑后终于安静了下来,两人对坐着吃饭,扎拉丰阿就说:“奴才跟着您住进了这华清宫就仿佛自动变成了杨贵妃,今儿这些人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奴才给您吹枕头风。”
海棠问他:“你怎么吹啊?”
扎拉丰阿问:“您真有在这里开厂的意思?”
海棠说:“陕西的日子苦啊!别看西安处处很光鲜,人来人往,大量的货物在这里等着转运,但是这热闹和普通百姓关系不大。”
海棠不否认因为车站让百姓们吃到了红利,但是吃到红利不足以让所有百姓吃饱穿暖,而且利润大头分掉了,百姓们做的都是苦力活儿,拿到的钱也是少的。
如果是平原,或者是人口多的省份,这很好解决,只要有一两个全民参与的产业就行,比如安徽种茶酿酒,比如江浙一带缫丝,特别是缫丝,这给很多女人提供了挣钱的机会。
但是陕西山多,人口分散,目前可利用的资源显得匮乏,很难形成一整个支柱产业。
海棠吃着饭说:“他们以为水泥厂就是聚宝盆吗?也不想想,有了水泥厂靠什么驱动?机器一开,用大量的煤,就算是有煤矿,但是没好路啊,这怎么运出去?”
扎拉丰阿说:“这您放心,他们陕商有办法运输,而且还有火车,有火车就能往东运。他们还能卖给隔壁的山西,对了,说不定还能往草原卖。听说丝绸之路就是陕商敞开的,人家有的是办法。”
海棠说:“你说得有几分道理,就是有几分罢了,这事儿要慎重,我还要各处看看,斟酌了之后再说。你出去别随口跟人家许诺。”
“看您说的,奴才有这么笨吗?您这会儿才想起嘱咐,要是奴才是个嘴敞的,您这会嘱咐都晚了,该说的都说去了。
奴才知道规矩,今儿很多人请奴才喝酒都没去,这酒不是好喝的。可毕竟这里有不少故旧,他们陪着奴才爬山看戏,说得高兴了找奴才打听一点事儿,奴才不好直接拒绝,该放什么话,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还请您明示。”
这就是海棠想让扎拉丰阿回京城的原因,这里和西南还不一样,这里不得不考虑人情。
两人说了半晚上的话,接下来的几天,海棠接续见当地的官员和乡绅。也有很多来告状的,虽然海棠不主管刑部,但是有刑部的官员跟随,这些官员在海棠的授意下审理案件。
海棠趁着派人送信回京城的时候还补了一道手续,因为她在出京城前没想着要审理陕西的案件,当时雍正对她说川滇两地有便意之权,这里面不包括陕西。
信件用火车运输,和押送的钱粮一道入京,随后装着信纸的匣子被送到园子里交给了雍正。
这会儿已经是九月了,虽然乌雅氏还在热河,但是早半个月前就让人回来跟他说安排人给海棠送寿礼。
既然妹妹到了陕西,那就好办了,送去也就是四五天的事儿,送什么都方便。
他打开信看了几行,就问一边侍奉的弘历:“工部擅长水利的官儿出发了吗?”
弘历说:“该是出发了吧,儿子派人去问问。”
雍正点头,弘历出来安排人去询问。
雍正又在屋子里叫弘历,跟他说:“把鄂尔泰的折子拿来。”
弘历也没问是鄂尔泰的那些折子,急匆匆地去了存放折子的房间,跟里面的笔帖式说:“调鄂尔泰的折子,今年的都拿来。”
里面几个笔帖式赶紧寻找,找出来后一一登记在册,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某来取鄂尔泰折子,涉及某年月某折。虽然这个过程显得非常繁琐,但是特别快。
这边笔帖式登记完了之后按照顺序装入盒子里双手捧着给了弘历。外面一个小吏进来喊了一声:“来几个人,外地的新折子来了,快来分拣。”
外地的折子送来后根据内容分轻重缓急放在不同的盒子里送到皇帝跟前。秘折又是另外一个流程。
干这一行的人都知道保密,特别是雍正当皇帝后,对宫廷进行了整顿,起初是雍正元年他在书房办公的时候,有个打扫卫生的太监从他面前大步昂首走过去,从这个细节他就知道宫里面的这些人欠收拾,因此直接跳过皇后和太后这一对婆媳,亲自出手整治宫里的规矩,效果非常明显。
御前收折子的地方更是被他重点关照,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要说,不该吐露的字一个都不要吐露。他不想再发生当年张伯行和噶礼互参时候折子泄露闹出的笑话。
当时噶礼居然在康熙之前就知道了张伯行弹劾他的内容,这事儿在雍正看来是整个折子运转中出现了巨大的漏洞,把收钱的送去明正典刑,剩下的全部发配充军,让他来处理绝不会轻易饶过一个,但是康熙真没认真追究,把几个参与的人处理了算完事了。
此时弘历想瞄一眼新送来的折子内容都不能,这些笔帖式们都防着被他看到折子封面。
弘历抱着盒子回去见雍正,雍正把鄂伦岱关于改土归流的折子又看了一遍,和海棠的信件在不断地比对。
这时候外面送分类好的折子进来,苏培盛去接着,抱着放到了雍正书桌旁边。
雍正看得眼晕,知道这是坐得久了,就把折子和信件盒子摞在一起,跟苏培盛说:“先收好,朕要出去走走。”
雍正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东西,他一个封建老头子的想法是土地和权力同等重要。在他看来,云南的土司反应才是正常的,不情不愿地交出权力,还妄想着有一日翻盘再把权力夺回去。虽然这是痴人说梦,但是他对此很理解。
他不了解的是川蜀的土司,如果论地势和环境,川蜀那边的土司更有底气和朝廷对抗。为什么要了补偿就愉快地放弃了祖宗传下的权力呢?
除非是有更大的利益在前面。
雍正一直觉得种地才是正途,他为了让百姓种地,每年举行亲耕礼,官员不认真劝农的都被他革职了。他觉得商业就是点缀,虽然很挣钱,但是这玩意就是空中楼阁,粮食才是最实在的啊!
可现在有一群人觉得种地不如商业买卖。
这对他的冲击很大。
如果说有一两个人做事不符合他的观念也就罢了,顶多是这些人脑子成糨糊,昏了头了。然而这时一个省的土司大多数人的选择是放弃土地进军商业,他就在问自己是不是观念和这些人不一样。
他背着手皱着脸在书房前面散步,弘历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绕着书房前面几块地砖不停转圈,转圈的人晕不晕不知道,他这个在旁边旁观的人已经晕了。
雍正最后一声长叹,觉得自己这皇帝当得太难了。
弘历就问:“您为什么叹息呢?”
雍正说:“外边世界变化得太快了,朕觉得日新月异,稍不留意就不知道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故此生出感慨啊!”
弘历就说:“儿子有个主意,要不然你请姑妈回来一趟,反正离得比较近,一来一去也就十来天。您当着面儿问她岂不是能立即解惑?”
雍正摇头:“你姑妈从去年到今年一直奔波在外边儿,她和你大哥眼看着马上就要功德圆满,这个时候把人叫回来麻烦不说,还拖慢了她的计划。有什么话等他回来再说,没必要为了朕的一两个问题而把人叫回来。”再说有的时候妹妹或许也不知道。
雍正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了:很多都不懂,但是天下一切都在欣欣向荣。
他把这种感觉又重新想了一遍,然后背着手又在书房前面开始转圈踱步,这一次他就要考虑该怎么跟妹妹回信了。
很快有侍卫来回话,说是工部官员在四日前已经出发了。
雍正算了一下时间,工部的官员该到西安了。
工部官员确实到了西安,下车了之后再确认还在发愁该怎么到工地去,不管是用哪种方式,必须找一个向导,因此找到了衙门,让他们派出一个熟悉路途的人给他们带路。
听说勇宪亲王在这里,他们立即赶来拜见。
这群人来拜见的时候海棠在看秦腔大戏,剧名是《白蛇传》。
海棠看得很认真,就是感觉很蛋疼,因为秦腔中的白素贞就是赛博妖精,这里面的许仙也不像是一个文弱书生。看到强壮的年轻和尚法海登场,那霸气侧漏的气质让海棠担心他大喊一声“大威天龙”操起手里的紫金钵盂砸死白蛇和许仙。
秦腔如果是豪迈派的,那其他剧种通通是婉约派的。
海棠看秦腔,特别是看这种带着生死离别爱恨冤仇的大戏,就有一种被金箍棒捅胃的感觉。
陪着他看戏的人大部分是本地人,本地人不觉得他们的剧种十分豪迈,每个人都沉浸在大戏里,特别是白素贞生完孩子被雷峰塔压下的时候,全场的人放声大哭。
在哭声中这出大戏结束了。
抛开蛋疼胃疼的个人感受,这戏班子的人都十分卖力,这里面的黑锅要给编剧背,不应该让这一些台上的人来背。海棠本想见见这些人,听说了工部官员到了,立即跟扎拉丰阿吩咐,让他见见戏班子的人再厚赏一番。
海棠到了工部的一队官员,这些官员都是从皇陵工程上抽出来的,都知道去整修关隘,除了没现场看过,在技术方面有一些担忧之外,他们对水泥民夫和其他方面也充满了担忧。
海棠把当地的水文状况跟他们说了一下,又跟他们说了当地百姓对这件事都翘首盼望,至于花费的银子海棠早就准备了,预算比较充足,水泥厂的水泥也是特意为这个工程积攒的。至于民夫和后勤,都已经提前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