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让他送来一碗热水泡冻梨,就和弘晖说:“今儿进城的时候百姓都很热情,我还是觉得很奇怪,总觉得怪怪的,什么地方怪说不出来,反正很怪。”
弘晖吃饱后正放松,听到这话瞬间把心提起来了,想着刚才那理由没把姑妈给搪塞过去,就问道:“侄儿来得次数不多,也没什么可比较的。如果您觉得热情,不妨派人出去问问啊。”
海棠点头:“我也正是这么打算的,我对这些官员一直不放心,下面的人都是什么德行你不是不知道,向来是欺上瞒下,所以我留了些眼线在这里,明儿就问问。”
弘晖这下真的紧张了,不过他想着民间秘密传教,知道的人不多。一开始官府打压,二来是教派内部不和睦互相倾轧,目前还属于暗中小规模传播的阶段,这事儿应该不会被姑妈的眼线知道吧?
不过知道了也没什么,姑妈能管得住青海这里的人,她管得了四川吗?管得了天山南北吗?管得了这茫茫草原吗?
因此他放松着笑了笑。
海棠就说:“明儿我召见他们,你也听听。”
弘晖当时就很感动,这件事看上去是个小事儿,但是这足以证明海棠在向他或者是朝廷慢慢移交权力。
弘晖很感动,又觉得自己背地里做的事儿很对不起姑妈,张嘴了几次都没把自己的小动作说出来。
他担心海棠生气,想着如果姑妈觉得自己汲汲营营怎么办?这让他左右为难,回到房间里,他左思右想到半夜,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明日既然姑妈要召见这些人,自己也能跟着见,在那些人候见的时候让自己的心腹警告他们别说这件事就够了,别的事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他们随便说。
他打定主意吩咐了心腹太监们就睡下了。次日海棠就派出卫队控制了粮库、银库、武库等重要地方。她白天巡视这些库房,重点检查粮库,派人把里面的粮食全部抬出来,她担心有人在上面摆一层粮食,下面都是泥土或者石块冒充粮食,最好的办法就是全部搬出来看看。针对其他几处库房也是这样安排。
被征来的百姓每人每天发放五两银子二十斤粮食,干活的时候管饭,要求三天内把活儿干完。响应征兆的人排着长队,进入库房要搜身,身上不能带一点引火的东西,担心这里面有人趁乱火龙烧仓。
各处安排得非常缜密,海棠各处查看了一天后回到王府已经是晚上,来了七八个人,各行各业都有,比如就有屠夫以送肉的名义来汇报。
这些人见过海棠后,海棠就说:“你们略等等,本王回去先更衣,回头听你们说。”她让弘晖先和这些人先聊,自己则是回了卧室。她之所以着急回卧室是因为来月经了,想着赶紧把衣服换了。
弘晖早先来过青海,还结识了几个小伙伴,约定这些人如果去了京城可以找他,如今看着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就把那些旧日玩过一阵子的伙伴想起来了。
他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要去找昔日的小伙伴,就和这些人聊起来。这些人对他有所保留,说话都是说三分留七分。海棠都已经告诉了弘晖这些人都是她留下的眼线头子,青海有张网替海棠留心着各处。只是因为困于距离,不是极其重要如叛乱、倒卖军需粮食等这些大事不会派人往京城去,他们收集各种消息在海棠来的时候汇报。
弘晖的心腹刚才都暗示过他们一遍了,弘晖又亲口暗示他们一遍,这些人面面相觑,考虑到女王带着这位大阿哥,很多事儿令他知道,自己还是别多嘴了。
所以当海棠回来后,这些人把这几年的事儿系统性地汇报了一遍,那真是事无巨细,从这些官员谁和谁有了矛盾,到某位官员娶了小老婆,这小老婆的来历如何,再到男女是否同工同酬都汇报了一遍。而且这些人分工不同,有人负责官场,有人负责民间,有人负责盐场,有人负责草场。
海棠听他们汇报了半晚上,看时间很晚了,赏赐眼前的几位,又给所有眼线加薪后让他们回去了。
弘晖松口气,觉得传教的事儿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其实海棠暗地里还有一群眼线,刚才那些是放在明面上的,暗地里的人给出的消息才是她主要分析的,刚才那群人给出的她也仅仅是听听而已,真正暗处的这群人是不会主动见她的。
过了几天,查完了库房,虽然有各种毛病,好在金银损耗不大,兵器也没丢失,就是很多生锈了。
查完官府的来往文书,又和当地的官员再次饮酒宴后,海棠按照计划是去巡视盐场、草场。附近还有驻防八旗和火器营的试验场,这些都是要亲自去看看的。
之所以没立即出城,就是海棠等京城的信,在等信的时候让人把王府的金银布匹棉花等清点了一番,分出一部分来,一部分给驻防八旗和火器营将士,因为海棠不在青海常驻,倒算不上拉拢他们,一部分救济百姓,特别是布匹棉花,让他们中的贫苦人口能安稳地度过这个冬天。
她同时还疾速巡视了几处聚集人口多的城池,考虑了半天,因为早些年就想把这里打造成商品的中转地,因此召见各行各业的翘楚,又召见了外地留在这里的行商,安抚后又颁布细致的规范,给予了这些商人等比例免税。
她这一趟来,让大部分人都享受到了好处,小老百姓不是专门做生意的人家偶尔买卖自家产的东西不收税,哪怕是日后提着一篮子鸡蛋或者是扛着自家大树当房梁卖掉,进城的时候也不用在城门□□杂税了,很多百姓因此很高兴。她骑马在路上经过的时候,有人在路边磕头,她也没放在心上。
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了京城来信,雍正说他没事儿,现在已经开始批复折子了,让海棠和弘晖姑侄两个不用担心他。
鉴于他一贯的风格,这信写得跟一本书一样,里面写了他在十三阿哥和弘昀去世后的感受,觉得命运无常,通篇都是伤怀,让海棠看得叹气。
收到这些信后,海棠就准备巡视草场。弘晖跟着她一起去。两人巡视的第一处是盐场。
盐场这里查出很多事儿,这里的管事们监守自盗买卖私盐,反正盐湖的盐多着呢,盗卖一些也没事儿。
抱着这种想法的人多的是,海棠看着被押送走的一群管事跟弘晖说:“自从这盐湖成了我的私产,我处理管事都有三次了,处理上一批人的时候,很多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呢,然而他们当上了管事也要这么干,可见这里面的利益有多厚。”财帛动人心啊!
弘晖对这些见怪不怪,多少人科举的时候嚷嚷要为民请命,但是一旦做官就立即变了一副嘴脸,他们努力地读书就是为了更好地压榨下面的百姓。
弘晖劝海棠:“有几个不为自己捞好处的?人性如此,只有完善法规才能弥补。”
海棠叹口气,弘晖说得对,人性如此,总有人鼠目寸光,甚是短视到要钱不要命。
盐场就在茶卡盐湖旁边,不远处就是青海湖,既然来了就不得不去看看青海湖。
早在海棠来到青海之前当地人都在祭湖,海棠就是再霸道也难拦住,因此对湖边出现的彩幡和石堆当没看到。但是她很难控制自己的眼睛,看到一些颜色还很鲜艳的彩幡就很不高兴,说:“一方面我觉得商品被买卖是好事儿,一方面我又觉得这群人饭都吃不饱还花钱买这玩意求神简直有毛病!”
说完长叹口气,脸上的愁容在看到青海湖壮美的景色后还是化解不开。
青海湖很美,周围更美,天地之间如此壮丽真乃是鬼斧神工。此时来这里看风景除了冷没别的不好。
弘晖就劝她:“不过是愚夫愚妇的一点念想罢了,要是活着没点念想可怎么办?”
海棠摇头:“念想!就怕这念想让他们走火入魔了,以前吐蕃还没有佛家的时候,百姓信仰本教,有点东西就拿来祭神了,偏偏苯教神明多,祭祀又要烧东西,把最好的烧给神明,吃的穿的用的,恨不得能烧的全部烧了。好不容易有点青稞,拿来烧了祭神。祭祀了一场又一场,饿死了一批又一批,唉!没法说。”
弘晖没说话。
因为时间太晚,在青海湖这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往驻防八旗那边赶路,等从八旗驻地出来,又要赶去火器营驻扎的群山里面。
两处军营路途很远,海棠他们在草场上赶路,路过了几处冬季牧场,这里的羊很少。草场上的牧民过起了半牧半耕的生活,所以草原上的羊群数量就少了。
队伍每路过一个草场都要买十多只羊吃掉,这些日子天天吃羊肉,海棠觉得自己已经上火了。
不过这里的牧民都很热情,见到海棠后全家来请安,还有一户牧民请她抱抱家里的小孩子,情愿把羊送上,不收钱。海棠头一次碰到这种要求,还是很高兴地抱了抱这家人的几个小孩子,祝愿他们健康长大,不过买羊的钱还是要给的。
走了六七天后,海棠他们又遇到了一处冬季牧场,这是她特意来的,指着远处的蒙古包说:“我特意拐来,就是因为盐宝是从他们家抱来的。”
弘晖以为她想起了盐宝,就跟着一起到了蒙古包前面。这家的男主人出来迎接,他是个中年汉子,当初和海棠有交情的是他父亲,已经去世了。
他出来见礼的时候远处跑来一只牧羊的藏獒,这藏獒有两分像盐宝。弘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可惜这藏獒就是只普通獒,没盐宝那股子聪明伶俐。
在这家人的蒙古包里,女主人端出食物来,海棠接过来吃了。弘晖很意外,因为一路走来路过几处牧场,海棠都是住在自己的帐篷里,从不进牧民家里,这次不仅进来了,还在这里吃了饭。
外面随从们安营扎寨自己做饭,海棠和弘晖在主人家里吃饱后,海棠开始跟人唠家常。
蒙古包里只有青壮年,没见到老人和孩子,弘晖询问后才知道这家人在城里有大房子,还有几处小院子出租收钱,冬天就送老人和孩子去城里住着,这男人很自豪地说他孙子在城里读书,先生都夸他是读书的苗子。他的妻子在一边说都是蒙受女王的恩典,不断说几十年前他们家就受到海棠恩德,言语之间把家里有此家业和如今的日子都算在了海棠头上。
弘晖只当这是得了恩典心怀感激的牧民,也没当回事。
主人夫妻两个又去取出一件做工不算细致的羊皮袄子来送给海棠。海棠点点头收下了,羊皮袄子被递给了傲霜斗雪,两人接了羊皮袄子出去了。
到此时弘晖仍然没察觉出什么来,外面傲霜斗雪避开人把里面包着的册子拿出来特意锁进放折子的箱子里。
蒙古包里,夫妻两个还在劝海棠再喝一碗奶茶,海棠摆摆手:“不喝了,刚才吃了很多肉,喝不下去了。”说完注意到自己用过的碗,看了看说:“这碗很精致啊!还是银碗,看来你们家果然发财了。”
主人夫妻就说这是去年从南方商人手里买来的,因为是纯银又精致,人家要的价钱高,就买了一只,为的就是专门招待贵客。
海棠小时候跟着孝惠章皇后过日子,她的嫁妆里面有很多金碗金盘,蒙古人也喜欢用金碗金杯,如果没有金器,用银质也行,她并没有对普通人家里出现一只银碗觉得意外。
随后这家的女主人说了一句话让海棠和弘晖都惊呆了。女主人说:“您走了之后这碗就不给人用了,我们家要供起来做传家宝,这可是佛王亲自用过的呢。”
弘晖头一个念头是:完蛋了,瞒不住了!
海棠问:“什么?什么佛王?”她第一反应是对方说的词儿是个类似方言一样的词儿,不在自己掌握的蒙古词汇中。
这夫妻两个立即虔诚地回答:“外面都说您是天上的佛,历劫来了,外面的人都说您是治海之尊。”说完夫妻两个再拜。
弘晖看着海棠,海棠的脸色先是惊呆,后来就显出愤怒来!
她也没训斥面前这一对夫妻,立即说:“你们弄错了,我不是,你们别信!”
她觉得这话干巴巴的没什么说服力,就说得更猛:“这天地之间没有什么神仙,以前没有将来也没有,想过好日子要靠自己!你们别信外面人胡说八道。我不是什么……什么佛,”她有些着急,说了一个更猛的猛料:“我弟弟去世之前,我哥哥派人来求神佛,施舍了无数财物照样不管用,我若真是有神通,我弟弟就不会去世!神明若是有神通,我弟弟也不会去世,你们不要信神佛!”
这对夫妻连连点头,但是看那反应压根没听进去。
海棠叹口气,觉得心累。她此时心里七上八下,又急又气,就跟这对夫妻说:“你们要信我的话!”
这对夫妻还在地上跪着,连连点头:“是,我们听您的。”
海棠更无力了,她放下手里的碗从火塘边站起来就走,弘晖连忙跟上。
回到帐篷里,傲霜斗雪把火盆放在海棠跟前,海棠盯着眼前红红的火焰不断叹气。
弘晖不敢说一句话,就怕说得不对把自己给招出来。但是干坐着也不是办法,他就问:“姑妈,接下来怎么办?”
“怎么办?自然是打击这些喇嘛!我说我怎么觉得这些人热情,这哪里是热情啊,这是狂热!”
她这会生出几分惶恐来,她心里觉得如果再不处理,早晚会让事情超过自己的控制!
她觉得这会传播得还不多,一切还可以挽救,就说:“这些喇嘛没一个好东西!不行,我必须处理他们,留着他们只会让他们妖言惑众。”
弘晖赶紧说:“可是里面有些大喇嘛名声在外,您一旦杀了他们,到时候不好收场。”
“谁说要杀了他们,找个理由软禁他们,就说……就说我请他们进京讲经,扣留他们就行。然后劝劝这些人,让他们放弃一些危险的想法。”
“他们要是不同意呢?”
“通通送去五台山的寺庙里囚禁。”
海棠原来计划是看完火器营的重武器实验就回京城,为了这事儿还特意逗留了一阵子,他把当初跟随王公们去京城的喇嘛们叫来问了,这里面有七位说他们给人讲过,其中一个重新编撰了故事,另外一位画了唐卡。
海棠再次返回青海治所,让人在民间搜查,查得这喇嘛印刷了三百本所谓的经书传播,这三百本经书全部查获焚烧。从编纂、传播、印刷等各个环节推算出就是三百本,至于有没有人手抄那就不知道了,私藏经书的人都说没人敢手抄。
海棠觉得不对劲,如果是三百本,那么百姓表现出来的狂热都不应该这么明显。一边的弘晖不敢说话,他让心腹给这些人印刷了很多本,要是把数量说出来能让姑妈原地抄家伙打死自己。
海棠雷厉风行,又在青海掀起了一波打击宗教的活动,无论信什么教的,凡事冒头的都被她打击了一遍,最后她让人在街头巷尾贴告示,表示有人用自己的名义骗人钱财,让百姓不要相信。
百姓确实不信,他们信这个教的时候人家说了,不祭祀不花钱不拜泥塑,心里有佛处处有佛,凡是让掏钱募捐布施的都是假的,他们没被骗钱。
所以海棠审理的时候很头疼,这些人除了传播教义外什么事儿都没犯,海棠最后全部罚他们去盐场干活!
弘晖围观了全程,小声问:“姑妈,这些人某些时候也是做对事儿了,正所谓堵不如疏,不如暗中派人引导,不令其走上歪路就行了。”
“你话说得轻松,人一旦多了就开始争夺释经权,释经权在人家的手里,演变到最后你都不认识这是什么教!弥勒教白莲教这些以前不管是不是造反教,后来却成了有些人发财的路子,上次我在山东遇刺,你审理的案子,人家为什么来杀我,不就是我挡了他们的财路吗?”
说到最后海棠说:“这种事儿只能早早掐灭,绝不能让其发展壮大。”
弘晖不认可,他觉得只有宗教才能打败宗教,藏地的宗教势力太大,世俗权贵反而要跪拜喇嘛,不妥,很不妥。
就如他在雍正跟前绝不顶嘴一样,他也不和海棠顶嘴。但是他有自己的想法,日后这个宗教如何真不好说,但是眼下他已经看到了动摇旧信仰的力量。
藏传佛教把百姓从苯教手里夺了过来,避免了黑暗血腥残忍的祭祀,他希望新教能带着百姓再往前走一步,把生活和佛祖分割,不要处处依赖佛祖和喇嘛从而让喇嘛管天管地管民生百态,这是朝廷该管的,他们只需要读读经就行,别的就不劳他们操心了。
第633章 睹旧物
因为这件事,海棠在青海逗留的时间长了些,过了腊月二十才决定启程回去。
和以前提前一个月骑马几千里奔波比起来,坐火车真是太舒服了,尽管从青海到京城咣当咣当七天八夜,如果选,海棠还是选坐火车。
到了京城正是天要亮的时候,火车站周围没有什么高建筑,所以出站后一抬头在晨光熹微中看到了城墙,京城就这么巍巍然立在眼前。
哪怕贵为亲王也要在城门外等着开门,这时候自然也没人来接他们,他们和周围百姓站在城门前面,周围的百姓和他们分开距离,都离着这群人远远的。在海棠看来这才是正常,自古以来只有民避官,哪有民个个上赶着见官面的。
火车站周围做生意的多,结果马上就要过年,传统的店铺都已经关门歇业回家过年,但是火车站周围各种摊贩还在做生意,这个时候他们开始出摊卖早饭,各种味道在鼻子尖萦绕,配上叫卖声,再看到一些人喝面茶不用筷子不用勺子趁着烫端着碗转着圈吸溜,再次生出一种荒谬感,一时间有种说不出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豆腐脑包子豆汁焦圈儿……这些都是京城传统早点,人在不断更换,换了一代又一代人在这里进进出出生活着居住着,不换的是这饮食口味,是这山山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