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初年推行官绅一体当差纳粮,反抗最激烈的就是河南府的读书人。就因为这个原因,雍正对河南府比较关注。
所以当这些乡绅们向他磕头问安的时候,他就问这些人家里多少人口,有没有子弟读书,有多少田地。
往往土地越多,家里的读书人也就越多,对应出来做官的子弟也就越多。说得好听就是耕读传家,说得不好听就是掌握着土地和教育资源成为当地一霸。
雍正初来,坐了一天的车,也不想对这些乡绅们说什么。随后见到了湖北的官员和乡绅,接着是见到了山西的官员和乡绅。
比较起来,山西人别看穿得很寒酸,但是和朝廷里的人脸熟,与雍正对话的时候也放得开,应对得体,懂得进退。
等把这些人见完已经天黑了。
雍正说:“今日就算了,明日一早你们来回话,朕有话问你们。”
各处领命,留下三省大员,其他人都退下了。
雍正就问各处事务,重点询问孙国玺黄河流经河南段的河务,他这几日要去巡视黄河。
三省大员光是回答又花了很多功夫,眼看着时间太晚,雍正才放他们出去,打算陪着乌雅氏用晚饭。
孙国玺和其他几位同仁告辞后没立即离开,他在等海棠身边的太监。
他出身正白旗下的汉军旗,天然和同为正白旗的海棠亲近,读书人讲究一个同乡同年同师,旗人就讲究一个同旗。前几日山西官绅们谋划吃下汽车厂这块肥肉,这事儿大家都知道,闹得沸沸扬扬,山西人表现出舍我其谁的架势,河南人也不甘示弱。明着不如人家,但是私下里可以努力一下,孙国玺和下属以及同僚们商量了半天,觉得河南府也有机会。
在河南,汝州有煤矿(平顶山煤矿)南阳有铁矿(舞阳县铁矿),妙的是两处地方距离很近,同时开采同时冶炼,能和山西拼一拼。他刚才就派下属和海棠身边的太监们递话,想找个机会亲口和海棠说一说河南府的优势。
就在他等太监的时候,弘历出现了,笑着问他:“孙大人,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去?”
孙国玺立即请安,笑着说:“虽然这会儿天黑了,但是皇上那边还没用完膳,不知道还缺什么。奴才在这里等着,若是里面有缺的,奴才这边儿也好调配,皇上好不容易驾临一次,奴才们倾心侍奉,就怕出纰漏。”
“哦,”弘历点点头:“孙大人果然心细,怪不得皇阿玛一直夸你呢。”
孙国玺立即做出惊喜状,随后露出感激的神色,连连说这是分内之事。
孙国玺面上陪着弘历唱念做打,心里在犯嘀咕:这眼看着就要半夜三更,各位爷都已经吃完睡觉,这位爷怎么还在外边晃?
孙国玺毕竟是一方大员,也是个人精,自然知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人家是天潢贵胄,对一个奴才能有什么求的呢?无非是拉拢罢了。
孙国玺心里明白,他是想往上爬,可是跟个好主子比什么都强,弘历在他眼里不是个好主子的人选。
然而皇子抛出媚眼,做奴才的不接也不好,到时候把对方惹恼了,反而是做奴才的吃亏。他只能接着和弘历虚与委蛇,打算探探弘历的目的。
弘历也确实想收拢孙国玺,孙国玺此时地位不低,他现在主政河南,再进一步就是回京城当官,进入六部做个侍郎,如果做得好就是尚书,如果他还有运道,那就是大学士了。
此时跟着出来有跟着出来的好处,只有来到各地才能和各地的大员亲近,才能收拢这些大员。
今日刚见面,弘历也不会明着招揽,就和孙国玺说话,说说笑笑显得很愉快。
海棠身边的太监出来,远远地看到孙国玺和五阿哥在说话转身就走,这太监在海棠身边做事自然机灵,断不会给人留下夜里私会大臣的把柄。
孙国玺看到这太监离开,心里叹息一声,觉得今日白等了。脸上不露声色陪着弘历说话,说了半个时辰,等弘历回去后孙国玺也没立即走,而是等到了半夜,确定里面不需要什么才去嘱咐衙役等人,要求他们打起精神听里面的差遣,等圣驾走了,凡事参与侍奉的都通通有重赏,吩咐完了才回去。
弘历回去后洗漱准备睡下。
在他看来孙国玺滑不丢手,这种官场老油子想收拢他们很难,毕竟这些人此时都有地位,一般的开价他们也看不上。
到了孙国玺这种人的位置上,他们已经不求财了,求的是名,求的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求的是入阁拜相。
然而天下巡抚这么多,京城里还有一堆整这入阁拜相的人物,只有推他们一把,这些人才会心怀感激。
弘历睡前还在想:怎么让孙国玺承自己的人情呢?
第696章 编羽翼
雍正在河南府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坐船巡视黄河。
他站在船上看着滔滔黄河水如泥浆一般从脚下流过去就忍不住叹气,黄河每一次泛滥改道就会引起天下大乱,每次大乱就会有起义军对着摇摇欲坠的朝廷狠狠地捅一刀,而古往今来再强盛的王朝也对黄河束手无策。
他对着两岸看了许久,跟身后的诸王大臣们说:“河道之事乃是大事,黄河之事又是其中最大的大事。黄河水患务必重视,不可懈怠,一旦懈怠江山危矣!”
船上众人同时低头应是。这种事情年年说,然而真放在心上的又有几个人呢?
河道官员此时出来给他介绍起两岸用水泥筑起的堤岸。
为了防止大水冲破堤坝,河两岸的大堤年年修,用土办法把泥墙建造得十分坚固。然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建造后之后的维护很重要,不说虫穴,也有人在河床上耕种,各方有心无心之下,河堤也被冲破过。
雍正站在船上,手里举着黄铜千里镜,一边看一边问:“两岸堤坝水泥厚几尺?”
河道官员立即回答:“黄河堤坝的水泥厚度和海边堤坝一样厚,都是用钢筋拌着石头水泥铺下做底,外面再浇厚厚的水泥。”
雍正听了皱眉说:“这就是你们懒了,海边的堤坝和水边的堤坝能一样吗?黄河之祸是海水倒卷之祸可比拟的?你们不因地制宜,只会生搬硬套,这能行吗?你们说里面有钢筋?谁知道里面是竹子还是木棍,你们的那点花花肠子以为朕不知道?”
这话听着意思不善,船上的大臣瞬间跪倒了一片。
河道官员喊冤:“皇上,当时施工,众目睽睽之下,各处军民都看着,奴才哪里敢弄鬼。”
雍正说:“按理说朕这时候就该让人砸一段河堤检查里面是否有钢筋,然而开封这一段本就水流湍急,你们必然会在这里用点好料子。过了这一段,谁知道别的地方你们弄了多少鬼?所以朕也不让人砸了。将来大水冲垮了哪一段,朕再找你们算账。
那时候朕若是不在了,自有嗣皇帝找你们。若是你们也不在了,五十年八十年后大水冲垮了堤坝,也不说什么了,哪有万年不破的堤坝。若是三五年,十几年,乃至于二十多年后堤坝被水冲垮了,你们就是去了黄泉路上,嗣皇帝也不会放过你们的子嗣后人!”
河道衙门的大臣们一身冷汗唯唯诺诺,因为雍正真做出这种事来,他以前追欠款都不讲究人死债消,人死了后人也要还祖宗的债!
诸王心想:老四还是那个老四,做事必要把事做绝,不留一点后路。
其他大臣们都在回忆弘晖的行事风格,希望从中找出父子两个的区别来。
让他们发愁的是,他们父子两个不是南辕北辙,反而有很多相同之处。若说有什么区别,就是做阿玛的面上恶,内里如阎王,做得好的也能逃过一劫。做儿子的是面上慈悲,内里比阎王都阎王,想逃过一劫难上加难。
所以下船的时候很多大臣的腿都是抖的。
不贪的人无所畏惧,贪婪的人自然疑心生暗鬼。
而对于一些在康熙朝就出来做官的人来说,从宽松的环境换到现在的环境里,本来就非常痛苦,盼着这位主子爷将来老了也能慈眉善目,和圣祖爷一样善待下面。可是这位到了一把年纪也没半点放松,加上弘晖那股子公事公办的劲头比他老子都足,心里叫苦不迭。
看到这些大臣们这模样,弘历就觉得有利可图。
他和弘晖一样,他本人打心眼里不认可雍正的行事,只不过因为父子关系和君臣界限,话不能说,意思不能表达。
他和弘晖的区别是,他觉得康熙那样才是一个皇帝该有的样子,大权在握言出法随,天下是私产,臣民是奴才,他身为天潢贵胄生来就是享受万民供奉。儒家的礼义仁孝不过是治理天下的工具,是愚弄天下的办法。
弘晖则是觉得雍正思想陈旧,不知道该怎么对天下恶人重拳出击,不知道如何深化改革,所有的作为还停留在前明张居正变法上,已经看不清天下大势早就变了。
弘晖和弘历已经成了两个极端,一个积极进取,一个想恢复旧制。
弘历是个聪明人,他昨天还发愁怎么收拢孙国玺,今日就看到了其中的根本矛盾。于是也没再着急围堵这些大员,而是从中下层官吏和当地的乡绅下手,心里已经有了完整的方案。
弘历就显得自信了起来,他打算尊孔复礼。
实际上,弘晖对孔家已经磨刀霍霍。
新旧两股势力在此时无形中再次分道扬镳,不是弘历有多么的优秀,是旧势力需要一个皇子顶在前面。
这两股势力于弘晖弘历来说区别很明显,新势力被海棠具现出来,围绕在海棠身边,在海棠把他们从弱小拉拔成大势力中,弘晖积极参与,他虽然不是创始人,但是绝对是里面能做主的人,也是将来的主人,他在驾驭这股子势力。而旧势力出现几千年,是需要一个代言人才向弘历靠拢,弘历没能力驾驭这股子势力,被这股子势力裹挟着推上风口浪尖。
其实弘历内心也盼着被推上风口浪尖和大哥分个高下。
晚上吃饭的时候在乌雅氏问在这里待几天的时候,雍正随口回了一句:“这里的事情千头万绪,朕也不知道和妹妹在三五日内能不能处理完。”
乌雅氏就说:“你们两个也上了年岁该好好保养。我瞧你妹妹这两天睡得不好,整个人没精神,显得很憔悴,你也是如此,都是强打精神,既然带了这几个孩子来,有那些跑腿的小事让他们做去,也该让他们为你分忧了。你也不能什么事都扛着,让他们干一些小事儿,你也适当地休息一番。”
雍正随口跟几个儿子说:“听见你们祖母说的话了吧,不能再什么事儿都不管,个个都是油瓶倒了不知道扶,什么事儿都靠你们老子!”
弘时弘昼赔笑,要是普通人家自然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然而皇家的权柄不能轻易染指,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个时候出头的好处吗?但是考虑到将来大哥因此给自己白眼,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只能赔笑。
弘历听了这句话积极地和当地乡绅联系,第二日他带着人去参观了两处河南贡院。
第一处就是前明周王府改造的老贡院,在康熙年间这里设立了皇帝万岁牌位,周围几省官员在皇帝寿辰和重大节日来这里对着牌位磕头。因为这件事就把贡院挪到了新的地方,成为新贡院。
弘历带着人对亭子里的皇帝万岁牌位下跪,又带人去参看了新贡院。瞬间赢得当地读书人和乡绅们的拥戴,很多人都说五爷是个明白人,五爷和大家亲近。
河南虽然不如山西那边靠做生意遍地都是财主,然而底蕴深厚,不可小觑。弘历这一番做派的意思传达出去后,本地的大地主开始求见他,就是见不到也积极地和弘历身边人靠拢,弘历的侍卫太监们忙得脚不沾地,收帖子和礼物收得眉开眼笑,富察家和钮祜禄家因此也被很多人找上门。这两家本就自来富贵,对这场面没看在眼里,这都是洒洒水的小场面,应对从容,举止也显得气派。
河南人如此,山西人倒是一直是观望态度,湖北人就不动如山。
这里面原因是两湖当初在安置棚民的时候受到海棠和弘晖照顾,使得两地的工商业繁荣,如今很多百姓都心向这二位亲王,加上两湖子弟很多人去京城书院学造机器,学出来的已经在造办处当差,在民间看来,这是师父仁义,当几年学徒就出师了,别管是大工小工,已经开始拿俸禄了,这就是一辈子有了吃饭的手艺,这就是再造之恩。
两湖地区的百姓自上而下更加积极地奔在吃工商繁荣红利的大路上,积极送子弟入京,他们发愁孩子考不上,从不怀疑是不是京里的贵人骗人,自那年在两湖安置百姓,两位亲王都没骗过大伙,自然不会向着弘历靠拢。
山西人本钱厚,不会轻易下注。他们靠着和八旗权贵上百年权力金银互换的交情,甚至很多人是权贵们的白手套,自然不惧权力更迭,康熙末年斗争激烈,他们出没于名利场片叶不沾身,现在也不会把弘历和弘晖相争看在眼里。
弘历还没意识到,不是所有的守旧势力此时都迫切的找个主子,有勇气脱胎换骨的地主都在寻求转个阵营,因为雍正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不长,河南的大小地主又很积极,所以他还没察觉出来湖北和山西两地乡绅的态度。
在这里待了五六天,众人又乘坐火车出行,这次火车停在了济南。
济南是山东的治所,下车后火车站这里济济一堂,官员乡绅富商们连绵成片,三呼万岁,场面十分震撼。
田文镜请安后上前来再次给雍正磕头,田文镜年纪大了,去年大病一场,今年年初才恢复出来做官,他是雍正的宠臣,雍正对他态度和颜悦色,露了些笑模样。
田文镜请雍正上车,陪他进城。
济南城比开封大得多,一来是开封有黄河在侧,很难发展,每次黄河发大水开封都被淹没,现在的开封城地面下埋葬着历朝历代的开封城,这些开封城垂直分布,如果向下挖,越是时间久远埋的越深。二来是济南商业在最近几十年靠着港口急速扩张,在城外已经形成了大片的居民区和商铺,吸引了大量人口在这里定居,各处生机勃勃。
雍正的车队要穿行过这样的居民区进入城里,路两边挤满了人,看到车子进来三呼万岁的声音连绵不绝,车驾经过,两边的百姓插秧一样跪下见礼,远远看像是波浪在连绵起伏。
田文镜就在车里对雍正说:“您看,这就是民心所向啊!这些百姓都是自愿来的,臣等绝没有让他们来这边儿见驾。”
雍正遇到了这场景也要迷糊。
他觉得自己矜矜业业十一年,今日看到这场景算是得到了回报。
他跟田文镜说:“等会儿不要驱赶他们,让他们慢慢散了,万万不可引起踩踏之事。”
田文镜立即答应下来。
雍正以前来过济南,进入城里就感慨:“济南变化巨大!”
山东在三年前和去年分别修了一处黄河大桥,三年前修的是铁路桥,这是超挺拨款修的,去年修的就是一座马车汽车行人通过的大桥。雍正听说这大桥是用石头修建,异常坚固,乃是山东富裕人家捐钱修建,心里好奇,就问起这座大桥,想要在几日后去看看。
田文镜说起这大桥就说:“此乃是本地百姓久沐教化,有钱了不忘回报乡邻。”说完就开始介绍这桥,这桥可以并行通过六驾马车或汽车,是一座宽阔坚固的大桥,花费了三十万两银子,前后出动了一万山东匠人,动用了两万民夫。虽然修桥花的钱多,但是捐钱的人也多,最重要的是这桥很坚固。
和工部这种官方大匠不一样,设计修建这座大桥的是民间工匠,桥墩设计成了圆形,减少阻力,让河水流得更顺畅。甚至为了防止黄河冰凌撞击大桥的桥墩,还特意设计专门的位置,在春季黄河化冻的时候用绳索绞盘控制巨大的石头从桥上垂落打碎大块冰凌,免得冰凌堆积,让大桥变大坝。他们甚至考虑到了黄河改道时候带来的大灾难,这座桥也有避难的作用,修建得很用心,很坚固。
田文镜这样说让雍正更好奇了,打算看过桥之后给大桥亲笔题字。
雍正的字写的很好,然而他和康熙都很吝啬自己的题字,能主动给这座大桥题字,对他来说,这就是对这座大桥最大的敬意。
车子进入临时居住的园子,莹莹在车外请安后笑着伸手:“舅舅,您可来了,我日夜盼着您和外祖母来呢。”
雍正也很高兴,扶着她的手下车,笑着问:“什么时候来的?在这里等了多久?怎么不见安康?”
说完旁边跑来个小男孩打扮的半大孩子,高兴地凑来大喊了一声:“舅爷!”
雍正差点被吓一跳,嘴上说:“这孩子嗓门真大!怎么晒得这么黑?这跟个假小子一样,可没以前白嫩可爱了。去吧,老祖宗和你祖母在后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