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嬷嬷汇报消息,最重要的是言简意赅,因为皇上没那么多时间看家长里短。但有关姑表亲、姨表亲不好的阐述,乌嬷嬷却把万商说的每一句都写上了。这样固然显得啰嗦,可是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乌嬷嬷要把事情说清楚,只能这么汇报。
她这个汇报是单给皇上的,皇后那里没有。
就算皇后是旧主,但去了安信侯府做探子,她真正的主子就只有皇上一人。这对于万商来说,又有一点好处。因为没经过皇后,除了皇上谁都不知道事情的起源在万商这里,所以如果皇后心里真的惦记着要把娘家侄女说给亲儿子,皇上拒绝了,皇后怪不到万商头上。而如果皇上看到了乌嬷嬷的消息却没有理会,仍是由着大皇子娶了他的亲表姐妹,那万商的话反正已经传到皇上跟前了,皇上不会怀疑万商的忠心。
皇上看着看着,眉头渐渐皱起来。
这密折里的说法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
无论真假,皇上当下就有了决断,一定要安排人去查验此事!
不光是想要用这件事来对付世家,更重要的是纵观史书、放眼天下,一个皇帝口碑好不好,就是要看他有没有让老百姓吃饱,看他在位期间有没有繁衍出几倍的人口……每一个明君都会重视人口!人口要是多了,单就这一项,都能吹成是盛世了。
所以,如果安信侯太夫人说的那些是真的,那民间的近亲结亲就得尽快杜绝。
百姓在皇上眼里是一个总数字,是一个符号。百姓养儿本就艰难,健康孩子都不一定能顺溜养大,要是生下来的孩子先天不足,他们根本看不起病,那就是白生!
生一个是无效人口,生一个又是无效人口……这是极大的浪费!
再说安信侯府,詹木舒终于为那位无缘得见的姑姑写完传记了。
天知道他这些日子有多忙,又要陪着大哥一块儿学律法,又要和大哥一起去跟着庞管事盘点家里的库房,还要认认真真地为姑姑写传记。好在是传记终于写完了。
他捧着传记兴匆匆跑进荣喜堂里,万商正带着大丫鬟们一起查账册。
不等詹木舒说什么,万商就招招手把他喊到自己跟前:“瞧瞧这一页的账册,看出哪里有问题没?”
詹木舒顿时就感知到了一种当初跟着先生读书被临时考校的紧张。
万商打趣道:“这些个账册,现在有我看着,我忙不过来就请你娘过来帮忙。以后等你们娶了媳妇,就由你们几个的媳妇来看。好像是轮不到你看。但我想着,你完全不懂也不行,真不懂就会被人糊弄。所以,你认真瞧瞧,这一页有问题不?”
毫不意外的,詹木舒又脸红了。
他努力板正着一张脸,盯着账册认真检查,这账册应该是大厨房那边的采买账册,这一页记录的都是食材的购入。冬天到了,什么食材都在涨价,尤其是蔬菜,价格比起春夏时翻了几番。肉食也买些,量不算多。再还买了海货、山珍等不常见的。
肉不多是因为安信侯府在守孝。
过了热孝后,此时的人并不会完全禁断肉食。除非是那种想要刷名声的,才会连着三年一丝肉、一滴荤油都不沾。像汀兰院里住着的那三个孩子,因为年纪小,就要适当吃些肉,每天都会给他们吃鸡蛋、熬肉粥。再就是万商这里,也少少的有些肉菜,但大肉还是没有的。至于詹木宝这样继承了爵位的宗子,最多就是用荤油做菜,或者用肉当配菜,装盘时再把肉撇出去,明面上是见不到肉的。
大厨房最近采买的肉,主要是为了熬油,量上就小了一些。
乍一眼看过去,账册当然没什么问题。
但詹木舒这些天跟着庞大用查看库房,不是白看的,他指着某一行的“山珍二十斤”,说:“这里记得有些不清楚,山珍也分好多种呢,到底是干木耳、干蘑菇,还是野果子,价格肯定不会一样。但这里却笼统地记了。”这一笔至少能贪掉几两银子。
“不愧是舒儿,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万商不吝夸奖。
山珍这一类的食材不是每天都需要采买的,很可能一两个月、两三个月才买上一次。做手脚的人或许觉得他们几个月才动一次手,不容易被看出来,就这么做了。
詹木舒被夸得高兴,低着头继续盯着账册看,似乎还想再看出点什么,好再得一个夸奖。结果看啊看啊,看了好一会儿,他摇头说:“似乎没有什么了。”
万商笑道:“其实这整一个的账册都有问题。”
“咦?”
万商耐心解释起来:“你看不出来很正常,因为我只给了你这一页。要配合另外的东西一起看,才能看出问题。咱们自己有庄子。平日里吃的鸡鸭也好,菜蔬也好,不够了才会去外头买,大多数是自家庄子那边送来的。按照我的意思,虽然都是自家的东西,为了两边账册明晰,庄子那边送了多少吃食过来,卖了多少钱,那边要记上一笔。府里买了多少东西,花了多少钱,也要记上一笔。但他们却不是这样记的。”
万商拿出庄子上的账册给詹木舒看。
大厨房的账册是每日买了多少东西花费多少钱。
庄子那边的账册呢,每日只记录收成和消耗,不记钱。比如某月某日收获萝卜三百斤、消耗五只鸡等,这个消耗包括维持庄子运转需要的部分和送府里的部分。因为大宗的粮食买卖都按季度来,所以到了季度盘账的时候,才会涉及到银钱的计算。
两份账册的记录方式完全不同,想对账都不好对。
而因为很难对账,若万商说大厨房贪污了,只怕他们还要大声喊冤。可万商手里有一本物价单,按照这个物价单,自家的厨房总是按照京城内城的物价去采买自家庄子上的产出,这就是有问题啊!
第20章
万商指着那一行山珍说:“我甚至怀疑这都是故意安排了试探我的,要是我连这个问题都看不出来,他们就知道我的斤两了。但是,只看出这点又算得了什么,一次买卖山珍最多贪那么十几二十两银子,我以前还是平头百姓时,就听说大户人家最要脸面,为这点银子抄下人的家,还不够折腾的,很可能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要是这些管事果真早有准备,那么就算被抓到了在山珍上动的手脚,他们也能推到其他下人头上。本来就没贪污多少,他们又只是监管不力,主家绝不会把他们怎么样。他们再当场表一表忠心,主家看他们别的方面没有疏漏,说不得更信任他了。
“他们竟然还妄图拿捏起主家来了?”詹木舒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就窜了上来。
万商心说,纵使是朝堂上的大事都有主弱臣强一说,皇上软弱了,大臣都敢拿捏皇上。府里的管事试图拿捏她一个没见识的乡下妇人,这一点都不叫人觉得意外。
对着詹木舒,万商只说:“所以府里才要改制啊。”
詹木舒郑重道:“大哥与我会好好学习律法,争取尽快弄个章程出来,以后府里的管事都要拿了资格证再上岗!”他越发意识到资格证的重要,这不仅是为了叫管事学了律法后心里有敬畏,不会在外头做些贪赃枉法的事,还能以此确立主家的权威。
“有了资格证还不够,还要有监管,而监管又要建立在一个完善的赏罚制度的基础上。”万商认真地说,“有功了就要赏,不要吝啬;有错了就要罚,不要徇私。”
“多谢母亲教导,”詹木舒起身,对着万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我记住了。”
万商的账册本来就看得差不多了,借机教导詹木舒一番后,就叫丫鬟们把账册全都收了起来。万商对丫鬟们也和善,笑着说:“今日又陪我看了一天账册,大家这些天都辛苦了……这样,乌嬷嬷快去把首饰盒捧出来,叫姑娘们一人挑一支簪子。”
丫鬟们闻言一个个都喜逐颜开。
詹木舒在一旁若有所思,这就是母亲刚刚说的赏罚分明么?
首饰盒是早早准备好的,里面摆的簪子主体部分都是银,虽然不是特别重吧,但也不是那种轻飘飘的,重点是簪子尾部做了各样的花型,花蕊部分用了碎玛瑙、碎玉等物来添彩。这样的做工,这样的设计,对于丫鬟们来说,真就是难得能拥有的。
乌嬷嬷乐得给万商增加名望,笑着说:“你们有福了,这是太夫人特意去城东万珍阁找老师傅们订做的。也就是我年纪大了,若不然我也求着太夫人偏给我一支。”
这显然是玩笑话,一时间屋子里都是快活的空气。
等丫鬟们领了赏,外头传话说是汀兰苑的金姨娘来了,正在茶房里喝茶。这就是荣喜堂的下人会做事,金姨娘来了,太夫人不知道要不要见,要什么时候见,先领着姨娘去茶房里坐一坐。这样姨娘不用在寒风里吹着,面上自有一份尊重。
万商朝詹木舒看去:“你这会儿来找我是为着什么?”
“哦,我就是想告诉母亲,为姑姑写的传记已经完成了。”不枉他点灯熬了几晚,詹木舒兴致勃勃地从怀中取出一叠纸,双手举起来递到万商跟前,“请母亲过目。”
“我又不识几个字……”万商道。
万商自幼学的是简体字,时人都用繁体字,虽说她写不来几个繁体,但只说认字的话,国人好像都自带繁简转化器,万商当然读得懂。不过,她没有一开始就表现出自己阅读无碍。最开始,她只说自己识得几个简单的字,那字是詹木宝念书时,她忙里偷闲跟着学的。再然后,或是看账册,或是看帖子,她都叫识字的大丫鬟读给她听,听完了又接过来自己看几遍,然后下次再看别的,她就装作自己又能看懂一些。
反正现在万商拿本账册自己看,没有人会怀疑什么。
大家只觉得万商聪慧无比,就是托生农家被耽误了。若太夫人的娘家家世好一点,哪怕是耕读人家,以太夫人这种学什么都快的本事,说不得能传出个才女名头。
不过万商自家人知自家事。她读账册确实没问题,但叫她去看什么四书五经,她保管一个字都看不下去!自从高考结束,她有限的文言文知识就逐渐还给老师了。
万商说自己不识多少字,詹木舒丝毫没有看不起的意思,反倒越加兴致勃勃,试探着问:“那我读给母亲听?”要是读的时候,万商跟着点评几句,就再好不过了。
万商说:“你姑母的事儿本就是我讲给你听的,对我来说无甚悬念。不如这样,正巧金姨娘来了,她是全然不知那些事的,叫她也在一旁听着,看看效果如何。”
要搁以前,詹木舒看到父亲的姨娘,那都是要第一时间远远避开的。但现在提出这事的是太夫人……詹木舒就在心里劝说自己,金姨娘也是府里的人,勉强能算个长辈,如何能不知道姑母的英勇事迹呢?叫金姨娘听一听,也好多一个人怀念姑母。
万商看出了詹木舒的些许为难,她虽然改变了府里的不少作风,但有些事放在此时的社会大环境下是绝对不能改变的,她无意把詹木舒教坏了,便说:“来来,快立一块屏风,就立在我左手这边,叫金姨娘坐在屏风后面,我们听三爷说故事咯!”
丫鬟们立刻行动起来,有去抬屏风的,有去重新准备茶点的,有去茶房里请金姨娘过来的……片刻之后,大家就准备就绪了,在屋子正中间给詹木舒留出了舞台。
金姨娘点灯熬夜给万商做的衣服,还没来得及献上,就被拉着一起听故事。她身为姨娘,算不得正经的主子,与府里的三爷着实没什么接触,此时见三爷对着太夫人颇为濡慕的样子,心里先是一惊,然后又是一定,越发觉得讨好太夫人是没错的。
詹木舒站在屋子中间,轻咳一声,捧着自己宝贵的稿子大声念起来。
连着念完三张纸,把一个小故事念完了,詹木舒一脸期待地看向万商。
万商:“……”
万商之前也是疏忽了。她以为詹木舒会像写通俗小说一样地去写这个传记,没想到詹木舒会写成离骚那样。咳,不是说詹木舒的文采能比屈原,是说都一样难懂。
万商下意识看向左手边。她觉得金姨娘该是一个伶俐人,伶俐人总会抓住机会说些打趣讨巧的话。结果金姨娘很显然是辜负她了。可怜这位姨娘连着熬了几个夜,本来就困着,听着詹木舒念了些什么之乎者也、者也之乎的,困劲越发压制不住了。
金姨娘忍不住地打了一个哈欠。
詹木舒:“……”
詹木舒有些茫然地问:“我写得不好吗?”
好不好的……反正凭着万商已经差不多都还给老师的文言文知识,她没听懂。万商赶紧说:“我……这不是根本不识几个字么,你写得越是好,我越是像一头牛。”
“牛?”
“对牛弹琴啊!”万商笑着自嘲。
第21章
万商更想看到一个通俗小说版的传记。因为在谋划之初,她就计算好了要让詹水香的故事传遍大江南北。这不仅能消除詹木宝的身世隐患,还有其他的诸多好处。
只是这些好处都不能诉之于口罢了。
此时,万商就只能故作犹豫地对詹木舒说:“在家乡的时候,我很喜欢看人在戏台上唱戏……不是京城里这些个戏班子唱的文辞优美的戏,而是更粗俗一些,是乡下人都能听懂的戏。我最开始还以为你会把传记写成那样,就像我以前看过的那些。”
不等詹木舒说什么,万商就露出了难过的神色:“而这都是源于我的私心。”
万商这一难过,无论詹木舒想说些什么,都被他彻底咽回去了,转而一脸关切地看着万商,眼里藏着亮晶晶的星,就好像在问,母亲你想要什么,我能帮你什么?
万商说:“你姑母的年纪比我略大一些,我嫁到詹家时,她已经出嫁,嫁的正是她的青梅竹马。不知道你父亲曾经与你说过没有,他年轻时颇有些嫉恶如仇的性情,因而得罪了小人却不自知。小人伙同前朝恶吏,假装是拉壮丁的把你父亲抓走了。你爷爷追去,竟是摔折了腿。当时亲朋好友都认为你父亲已经被害死了,只有你姑母姑父不放弃,姑父更是找了一切机会出门寻找你爹……”说着,万商的语气低沉下来。
万商说,姑父周富在找寻詹水根的路上,被真正拉壮丁的带走了,从此了无音讯。姑母詹水香虽然嘴上不曾言语,但心里等了姑父一辈子,死的时候都不曾合眼。
“舒儿年纪小,许是没听说过这等拉壮丁之事。”万商深深叹了一口气,“那年头世道乱,各方势力打来打去,那些个反王号称自己有三万大军、五万大军,其实里头有很多都是被拉壮丁带走的,没受过什么训练,可能平日里连鸡鸭都没有杀过,拉到战场上后,直接被推到前线……基本上就是一个死,还死无全尸、死无葬身之地。”
凭你是周富,还是王富、宋富、刘富,上了战场后,全都是炮灰。
“我们心里都知道,你姑父活下来的可能性不大。若不然,凭着他和你姑母的感情,他早就找过来了。但是,我总想着……万一呢?万一你姑父还活着呢,万一他只是残疾了无力回老家呢?万一他和你爹一样,回老家找过,却刚好两方错开了呢?再或者,他就是真的死了,万一他曾经对别人吐露过身世,有人知道他葬在哪里呢?那样,我们至少能循着消息找过去,帮你姑父收敛尸骨,叫他能与你姑母夫妻合葬。”
“所以呢,你给姑母写的这个传记,我总想着最好能传出去,传得越广越好。传得能叫你姑父听见,能叫认识你姑父的人听见。传得能引着你姑父和你姑母团圆。”
夫妻恩爱却死生不复见,对于此时的人来说,这简直太感人了。
金姨娘的眼眶直接就红了。这会儿她忘了自己亲手做的衣服还没有呈上,忘了自己肚子里早早准备好的那一堆说辞,直接说:“太夫人,我娘家有一座酒楼,生意还算不错,大堂里常有说书人讲书的。若是太夫人不嫌弃,我传个信给我大哥……”
万商摇了摇头:“都说了这是我的私心。我以前常听说,大家府邸重视闺誉,女孩家的名声轻易不能传到外头。咱们现在毕竟是侯门贵勋了,他姑母再是好,那也是女眷。若是我们往外头散她的名声……我怕对府里不好,府里还养着两个姑娘呢。”
这一招是以退为进。
詹木舒下意识要反驳:“花木兰代父从军,古往今来多少人传颂,谁人敢说花木兰名声不好?姑母有情有义、有忠有孝、有勇有信,这样的女子能为天下人楷模!”
金姨娘生养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她与自家的心腹奶娘商议过,趁着双胞胎年纪还小,赶紧把她们姑母的名声宣扬出去。若是影响不好,反正距离她们议亲至少还有十年,十年里肯定能有别的办法挽回;但若是影响好,那未来议亲时就多一道筹码。
无非就是一个赌字。
金姨娘觉得赌赢的可能性非常大。她敢赌这一把。因此詹木舒话音刚落,她也大着胆子接话:“前朝叫人妻离子散,如今是新朝,咱们只是想帮着一对青梅竹马的原配夫妻团圆而已,任人说破了天去,道理也在咱们这里。”我们又不是冲着宣扬姑奶奶的名声去的,只是在帮着他们夫妻团圆的时候顺带传出了姑奶奶的好名声而已。
万商有些讶异地看向金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