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姨娘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也忒没野心了一些……是,你不声不响的,日子确实能过下去。但是你不觉得日子无聊吗?给自己找些事情做,这样不更好吗?”
玉姨娘摇头,并不觉得生活无聊。
金姨娘以己度人:“可是担心太夫人看你不起?信我,太夫人真不是这样的人。她待人没有偏见。”出身戏班没什么不好的,太夫人肯定会说一样都是靠本事吃饭。
玉姨娘再次摇头。她没觉得戏班子不好。因为是戏班子叫她活了下来。
见金姨娘还想再问,玉姨娘不得已说了实话:“姐姐,我不会唱戏啊。”
“哎?”金姨娘有些震惊。但仔细想来,确实从未听过玉姨娘唱戏。以前她们都想当然地以为是因为玉姨娘不喜自己的过去,怕露怯了被人耻笑,所以故意掩盖了去。
玉姨娘十分肯定地点点头:“我真的不会。”
所以太夫人要的那种通俗版的易于民间传播的传记,她真的一点忙都帮不上。倒是三爷已经写好的那个据说特别咬文嚼字的版本,说不得她还能帮着改几句——额,三爷才读了几年的书,纵使天资聪颖也该学识有限,她应该是能帮着改的吧?
只是这话更不好往外说了。
金姨娘并不疑心玉姨娘骗自己,只觉得这事稀奇。她心里转过几个念头,最后长叹了一声,为玉姨娘感到可惜,竟然失去了这么一个在太夫人面前争脸面的机会!
金姨娘没猜错,万商在挖掘了她这样的人才后,确实开始注意其他姨娘们了。
这一注意,就发现了一件乍一看出人意料但细想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木姨娘既然和世家有牵连?”万商着实没想到世家也会做这种给人送妾的事。
世家啊世家,该说你们到底是要脸面呢,还是不要呢?
第24章
木姨娘并不是世家女。
当年乱世,申屠家明明看好当今的这位皇帝,一心想要搭上这条大船,却还要故意摆出一副高姿态,暗示当今皇帝必须空出正妻之位,才纡尊降贵把女儿嫁过来。
所以世家不可能真把自家女孩送人做妾。
但木姨娘确实又和世家有一些关系。
申屠家曾有一位庶出的姑奶奶——从辈分上来说,这位姑奶奶是宫中申屠贵妃的姑姑,不过申屠贵妃是嫡脉,姑奶奶是庶枝——嫁给了一位前朝的陈姓官员,生儿育女后,陈家又嫁了一位庶女到木家。木姨娘就是这位庶女嫁去木家后生下的女儿。
木姨娘的亲爹自幼体弱多病,实在吃不了科举的苦头,但他在绘画方面着实有些天赋。像这样的人,如果有幸生活在太平盛世,那么说不得能凭一手丹青在文人清流中赢得一席之地。但他偏偏生活在乱世,护不住家,自己身体也不行,就早逝了。
木姨娘名义上是那位申屠家姑奶奶的外孙女,父亲病逝后,说是那位姑奶奶怜悯外孙女生活不易,就接了她和她母亲回陈家居住。之后,她一直都生活在陈家。
再之后,大约是三年前,木姨娘又被送到先侯爷詹水根身边为妾。
万商之前简单了解过后院姨娘们的身世背景,知道木姨娘出身书香门第,祖上出过一些人才,也听说木父生前似乎在画坛略有一些薄名。但更多的就不知道了。这次还是被乌嬷嬷提醒,才知道木姨娘竟然是申屠家某一位出嫁的姑奶奶的外孙女。
万商把其中的关系捋了一遍:“木姨娘的亲娘是庶女,也就是说木姨娘的亲娘并不是申屠家那位姑奶奶生的。木姨娘身上其实并没有流着世家的血,对吧?”时人讲娶妻娶贤、纳妾纳美,木姨娘的亲娘是庶出,她随了亲娘的美貌,难怪漂亮成这样!
乌嬷嬷道:“从血缘上来说确实如此。但从礼法上来说,她与世家关系不算远。”
万商摇头:“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从礼法上来说,大家都更看重父系那一脉。木姨娘首先是木家的女儿,其次是陈家的外孙女。申屠家且在这里头排不上号呢!”
乌嬷嬷却也摇头:“太夫人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是,大家结亲时主要看孩子父亲的身份地位,父亲地位越高,外人越不会在意孩子的嫡庶。尤其是娶媳妇时,除非是娶宗妇过门,否则一般不会细究其生母是谁。但是这个陈家,自打娶了申屠家的姑奶奶,就不能被等闲视之了。很多事情看似是陈家做的,和申屠家无关。但背后呢?谁知道背后的利益是怎么牵扯的呢?
因为近亲不结亲那事,邬嬷嬷前两天正大光明地往宫里递了消息。名义上是出门找以前的老关系套交情去了,其实还是递了密折给皇上,但为了不显突兀,她也确实找老关系聊了些别的,然后就从宫人老伙计那里知道了一件刚闹腾出来的新鲜事。
“听说陈家早十年就从族里挑了漂亮女孩,都养在陈府。那些女孩的身世没啥问题,确确实实都是陈家的族人,只是有些人血缘已经很远了。”乌嬷嬷撇了撇嘴。前朝有皇商在家里养好多女儿,那些女儿大多是来历不清白的,陈家倒是没这么龌龊。
陈家养的这些女孩儿,身份不算特别高,毕竟她们只是陈家的旁系族人。
但又不是特别低,好歹她们身上也担着一个陈姓。
除了陈家的姑娘,自然还有像木姨娘这种不姓陈但也和陈家有关的表姑娘。
姑娘们养大了,不教她们看账理家,只教些琴棋书画的淘气事儿,然后眼看着天下将定,大家在新朝的身份地位差不多能确定下来了,陈家从四五年前开始陆陆续续、不声不响地把姑娘们送去别人府里。姑娘们年龄各不相同,并不是一批送的。四五年前那会儿的天下局势在有识之士眼中是明棋,但很多人被时代洪流裹挟着陷在其中,他们自己并不一定能看清自己的地位。好比说先侯爷詹水根在三年前的某次宴会上机缘巧合得了美妾,他哪里能想到那是因为陈家赌天下太平后他会是个实权侯爷?
反正在那些年里,陈家的这番举动始终没引起别人的注意。
那为何现在又被发现了呢?
好多跟着皇上起事的武勋,出身其实都一般,就是群大老粗。比如说詹水根,可能最开始连字都不识几个。在乱世打天下时,这些人没什么花花肠子。可现在天下太平了啊,功也封了,赏也受了,完全就是享受成果的时候了,他们心思也浮动了。
人性贪婪,人们总会向往自己没有的东西。
没钱时想着能吃饱饭就行。成了武勋后,却又看自己一身土味不顺眼了,开始向往那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精致生活。恰好呢,家里有这么一个妾,懂琴棋书画,又懂外头那些喝茶品茗的讲究,这正好是大老粗武勋们如今出门交际时最为欠缺的。
要是这个爱妾出身青楼,男人其实也不会多加珍惜,潜意识里总会低看她们一等。但陈家送来的女孩儿,都是好人家的女儿。陈家在前朝是大官,乱世时虽然沉寂了足足一代人,但现在天下太平,陈家又该冒头了。这样人家的女孩,是不是精贵?
换你是武勋,是不是又对这位爱妾看重了几分?
然后,正好就有这么一家子,男人出身边城军,妻子当年也是娶的门当户对的边城军家的女儿。现在这家男人封了伯爵,忽然发现妻子什么都不懂。家里办了场宴会,结果宴会上闹了大笑话。男人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就提议让妾侍帮着一起管家。
这个妾侍就是陈家女。
如果这家的妻子性情软弱些,可能这事悄无声息就过去了。
偏妻子是边成军出来的,乱世时能提刀纵马,现在太平了,她确实有好些不懂的地方,不知道什么宴会上该摆什么样的花,但她却知道一点,只要今日把管家权让了,日后是不是要一退再退把儿女们的利益都让出去?她直接跑宫里找皇后哭诉了。
她找对人了。
如果皇上登基后,没有把吴皇后的正妻之位还回来,而是立了申屠女为后,那吴皇后的处境与这个妻子多像啊。吴皇后倒是从来没有怪过皇上,只怪申屠家贪婪。
乌嬷嬷的老姐妹们如今都在皇后面前伺候,天然站皇后的立场。
见武勋妻子的掌家权差点旁落,而差点接了这份权的又是陈家女,同时还有那么多陈家女存在,那么不管陈家背后是不是申屠家,反正在皇后这一派系的人看来,肯定都和申屠家脱不开关系。
申屠家究竟想做什么?想通过妾侍来拿捏武勋,从而分化武勋与皇后一脉的同盟?老姐妹特意提醒乌嬷嬷,帮你现主子盯着些,看后院里是不是也藏着别家的美人蛇。木姨娘的身世并不隐秘,不被注意时还好,一有人注意,这不就被查出来了吗。
在乌嬷嬷看来,木姨娘和那些个姓陈的姨娘都是一样的,是不安定的因素。
万商认真听完了乌嬷嬷的话,想了想说:“嬷嬷,我知道你一心为我。今天提醒的这个事呢,提醒得很对。你若是不说,我自己想不到那一层去;等到出事,那就太晚了。”她这话说得真心。照陈家送了那么多妾来看,木姨娘那边确实需要注意下。
陈家送妾肯定怀着某种目的。他们在四五年前就精准瞄住了新朝开国后的这些武勋——肯定也有瞄空的瞄错的,但能瞄住一个是一个——这背后的图谋绝对不小。
但万商又说:“我们却没必要去对付木姨娘。一个呢,她今年才多少岁?不到二十吧?就只是一个小姑娘而已,陈家才养她十来年,詹府日后至少要养她四五个十来年,哪怕陈家给她灌输了一些不好的想法,我们未必不能帮她扭转回来。再一个,她还生养了小四。如果陈家及背后的势力真有利用她的打算,难道他们会放过她生下来的小四?哪怕只是为了小四,我们也要想办法帮木姨娘彻底断了陈家对她的控制。”
饶是乌嬷嬷自认足够了解万商的为人,还是想不到太夫人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内宅里头的事,自古都是女人对付女人,再高明一些的就是女人利用男人来对付女人。木姨娘这个身世,搁一般人家里,如果是主母慈悲的,不会要木姨娘的命,只会打发她去寺庙里苦修,或者干脆发配去庄子上,再给小四找个身世格外清白的养母,这就彻底解决了。只要一家之主的男人不糊涂,那么每个主母都有这样的权力。
太夫人却说,要帮木姨娘断了陈家对她的控制。
听听这话,“控制”!
这两个字就代表了太夫人的态度。她理解木姨娘的身不由己。
乌嬷嬷哑然无语。
第25章
万商没理会乌嬷嬷的沉默。她这会儿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
哈哈,世家真是牛啊,四五年前就惦记着要往开国功臣的内院里送妾,这份算计的本事简直叫人叹为观止,一般人根本做不到。好比万商自己,她绝对没这本事。
她在大学里念了四年书,相处四年都算不出哪个同学出校园后会发大财。她在公司待了几年,也绝对算不出身边哪个同事未来将一路直升去总公司的管理层。她最多最多就是猜测接下来半年里可能某个同事会升职。这一点功力和世家绝对没法比。
但世家越是能算计,万商越相信皇上对世家没有好感。
“这事一出,皇上肯定会继续抬举皇后和大皇子,给了皇后之位还不够,还要给大皇子权力,这样才能彻底压制住申屠贵妃和二皇子。而只要皇上的态度始终如一,那么我们安信侯府就是安全的。”万商在心中自语,“可以放心猥琐发育了,嘿嘿。”
万商很想把自己的这份喜悦分享给别人。
可惜,为了不担一个妄自揣摩圣意的罪名,她只能独自消化了。
万商吩咐下去:“待二爷从衙门里回来,请他来见我。”不是她非要逮着詹权这头老实毛驴使劲压榨,实在是因为老大詹木宝还没摸清京城的路数,万商不敢把人放出去,老三詹木舒则一心扑在姑母传记上,小孩子同时间能把一件事干好就很优秀了。
太夫人名下四个儿子,但目前真正能用的就只有詹权啊!
却不想,到了詹权正常下班的时间,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想着再等一等吧,巡捕房那边竟然安排了小吏来传话,说是詹权入宫去了,还被皇上留下了一道用膳。
万商连忙叫人留了小吏喝茶,又听说早有机灵的管事把人留了下来。
万商本人没有去招待小吏。她是府里的太夫人,真见了这个小吏,别人不会觉得她和蔼可亲,只会觉得安信侯府不重规矩、毫无威仪。万商也没有安排府里的其他主子去见小吏,只叫那个机灵的管事陪客。不过她特意嘱咐了句送上的茶一定要好。
这个“好”是指小吏能够喝出来的好,重点就是香!
小吏果然高高兴兴的,喝了一杯香喷喷的茶,也不敢接管事给的赏,就喜笑颜开地回去了。想必回到巡捕营,他还会找同僚炫耀,说安信侯府如何如何平易近人。
万商前些天专门吩咐过,有关詹权、詹木舒的事,一有消息传进府里,只要不是那种特别机密的,就都往静华道人那里送一份,别叫人亲娘都不知道儿子在外头怎么样了。所以这边送了小吏出门,那边静华道人知道了消息,匆匆跑来找万商商量。
万商冲着静华道人一摊手,笑着说:“何为人情冷暖?这就是人情冷暖。”
静华道人瞧着万商一脸轻松,吊着的心慢慢平复,跟着笑了起来。
小吏传话只是小事,但人情冷暖却在这样的小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正常情况下,詹权没有主动安排,巡捕房绝不可能派出小吏帮着传话。谁管你什么时候下班的,谁管你下班之后有没有第一时间回家,如果没回家,谁能周全到要去和你家里人说一声。但詹权这次是被皇上留下用膳才晚回家,大家立马就周全了。
“外头的事,咱都帮不上忙。”万商拍了拍静华道人的手,“正好皇上如此照顾老二,咱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咱就把家里的事管好,不给孩子拖后腿,这就行了。”
静华道人用力点点头。
她想,安信侯府里的事由太夫人管着就很好,她要是插手,反倒是坏了现在这么好的局面,所以她要管的主要是娘家的那一摊子事,不能叫娘家人给权儿添乱。
静华道人早上才送了回帖去娘家,本来还有些忐忑的,现在反倒是更坚定了。
等到詹权从宫里回来,手上竟然提着两盒晶莹剔透的点心。两盒点心都是宫里赏的。什么东西只要打着御赐的名头,那就都不简单了。詹权说要留一盒给太夫人,剩下一盒其他人分。万商却从自己那盒里又分出一些,叫人给金姨娘、木姨娘送去。
万商是这么说的:“这点心应当是用糯米做的,小孩吃了不好消化,原本不该叫孩子们多吃。但这毕竟是宫里出来的,沾着龙气呢。我们乡下养孩子时,谁家孩子聪明谁家老人长寿,就爱去他们家讨块布,给自家的孩子做个小荷包什么的,好叫自家的孩子沾点福气。皇上是天底下最最有福气的,叫孩子们闻闻龙气,必能得庇佑。”
“但毕竟是糯米,沾一沾唇就得了,不许多吃。”万商特意叮嘱。
如果不知道木姨娘的身世,万商不会安排送糕点过去,因为这种放凉了的糯米确实不适合给小孩子吃。万商本人并没有那么看重宫里出来的东西,更担心孩子吃出病来。但因为木姨娘,万商觉得有必要让姨娘们知道府里对她们和她们孩子的看重。
孩子们吃不了,那主要就是姨娘们自己吃呗。
对于此时的人来说,能吃到宫里出来的点心,一个个不得感激涕零啊?重点不是糕点好不好吃,而在于这东西是“尊贵”且“荣耀”的,她们竟然也能分享到尊贵荣耀。
分好了糕点,万商挥退下人,只留乌嬷嬷在身边,才对詹权说起:“我今儿听了乌嬷嬷的提醒,才知道木姨娘和申屠家有些许牵扯。你想办法去查一查,看木姨娘还有几个亲近活着,他们如今住在哪里,生活得怎么样。这些消息查得越仔细越好。”
想了想,万商又说:“查的时候不需要特别小心,叫人知道我们在查这件事也无所谓。”她不担心打草惊蛇。或者说,真打草惊蛇了才好呢,皇后肯定盯着这里头的动静,说不得他们最后还要借一借皇后的威势。想必皇后不会介意借光给安信侯府。
詹权一一应下。太夫人吩咐下来的事,他肯定会认真去办。尤其是皇上特意提醒了,就是他新得的隐秘差事,都能和太夫人商量着办。这样的太夫人岂是一般人?
詹权被皇上召见,还在宫里用了膳,这事不是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