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里最大的破绽就在于她不是真正的男人,若不然在经历过伤亡严重的天灾、乱世后,还从新朝顺利换来了新户籍,他们现在的身份按说已经无懈可击了。
如果当年她没有选择冒充死在天灾里的“柯石头”,而是和孟小女一样,冒充了某个死在天灾里的女人,那她们现在几乎不存在任何破绽。
但是不行啊。
当年,在她和孟小女中,一定要有一个“男人”。因为如果是两个女人带一个孩子,那么就算是世道太平时,都不一定能在异乡顺顺当当地活下来,更遑论乱世。
她们若是扮做姑嫂、扮做主仆,肯定会有人胡乱猜忌,那样年轻的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还长得尤为好看,偏偏带着一个孩子,再不见其他亲人,她们究竟是怎么回事?不会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吧?与人私奔后赶出来了?被弃养的外室?
而一旦被人这么想了,流言传开后,大家心里就不会再有尊重。
周围的女人们,一个个都认为自己是好女人,怎么能和坏女人沾上边,从此不屑与她们相处,恨不得觉得她们站过的地都是脏的;男人就更可恶了,他们在所谓的好女人面前还要点脸,可一旦把她们视为坏女人,他们就会立刻变得比畜生还不如。
到时候,被人当面调戏、被人半夜爬墙这种事情,十有八九会发生。
而她们两个女人,既不会文也不会武,偏其中一个长得如此漂亮,哪怕极力板着脸想把这份风情压下去,也拦不住狼虎豺豹,甚至越是板着脸越会被人骂假正经。
落到那种境地,她们如何去护住孩子,如何让孩子安安稳稳长大?
而当她假扮“男人”,这就不一样了。
哪怕这个“男人”身材瘦削、体弱多病,真有恶人上门,这个“男人”打不过谁,但这是一个男人啊!一个家里只要有男人在,那么女人和孩子就好像成了“有主之物”。这时候再有别的男人敢窥视,就全然是那人的问题,所有正义之士都会去抨击那人。
孟小女长得美,却永远板着一张脸,周围人也会说,这是因为柯娘子庄重,反而更敬重她的人品。因为她拥有“丈夫”,周围的邻居们那些好女人们,就会更容易地接纳她。这时,哪怕还是有人在背后瞎说,但总会有人站出来主持公道、为她辩驳。
这个世道真是奇怪,但这个世道自来如此。
因为天色不早,詹木舒并未多留就离开了。而答应詹木舒会去侯府后,宋书生花时间费功夫把第一折戏改得尽善尽美,才在一个上午敲响了安信侯府的大门。他走的是正门,虽然是正门处的小门,但这其实非常正常,没有任何看不起他的意思。
侯府正门处的大门只有遇到重要事情才会开启,比如恭迎圣旨,再比如主子成婚。中门则是迎接正经亲戚用的,也用于主子们正儿八经的出行。而平日里的进出,为了方便,就连主子们自己也多走小门。
要是侯府真看不起一个人,就直接把人领去后门了。后门在侯府另一头,平时是下人进出的地方。金宝珠他爹自行上门时,生意人本就能做小伏低,他女儿又是妾,他不想给女儿惹麻烦,都主动去后门处唤人。但要是府里有人邀请他过来,肯定会让他走正门。
宋书生对着门房报了自己的姓氏,立马就被请进去了,门房还笑着说三爷早有吩咐,绝不能怠慢贵客。不多时就来了一个小厮,也是态度恭谨的,带路去了书房。
詹木舒见宋书生没带舅舅,忙问舅舅怎么没来。宋书生只说下次。
书房很大。书也很多。
宋书生是真的爱书,尤其是他拥有的书不多,一直都是借书看,对书就越发渴求了。看到这一屋子的书,他眼里喜欢是怎么都藏不住的。詹木舒大方极了:“书架上的书,都可以借走看,要是有特别喜欢的,抄录了也行。这张书桌是我的,桌子上的东西,你随便动。不过那张书桌是我大哥的,他现在人不在,咱们就不要碰了。”
宋书生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在这样的大家族,怎么还两兄弟共用一个书房。
又不是没有屋子了,对吧?
詹木舒有些骄傲地说:“其实我院子里还有一个小书房。但我最近都跟着大哥一起待在这个书房里学习,平日里惯用的东西都挪到这里来了。”我大哥待我很好的!
宋书生有过目不忘之能,扫了一眼詹木舒的桌子,桌子上十几,书名几乎是立刻被他记在了心里。见都是一些律法方面的书,他好奇地问:“学习律法吗?”
“是!”詹木舒道,“母亲说,大哥以后是府里的当家人,不需要四书五经学得有多好,但律法二字时刻不能忘 。我跟着学习,也觉得有意思。我们以后还要出卷子考府里的管事呢。大约是三月份吧,朝中设恩科,我们府里关起来门也小考一回。”
宋书生心里一动:“看来你学得很好了。卷子是你出,还是侯爷出?”
“我和大哥一起出。别看大哥以前被耽误了……”大哥的学习速度并不快,但这话不能说,说了难免会叫人猜疑他是不是看不起大哥啊,其实真没有,詹木舒发现了大哥的优点,“但是大哥学东西很扎实。你没见过我大哥的笔记……那叫一个认真呢!”
宋书生目光随意一扫,又看到一页放在最上层的东西,像是什么清单。
“哦,这个啊……这个是……母亲打算在家里的庄子上办一个教导技艺的学堂,简称技堂。那庄子上住的几乎都是残疾老兵,他们日子过得不容易,若是能学习一些技艺,说不得以后会越过越好。而想要把技堂建起来,首先要请来师傅,目前想请的师傅就这些……以后可能会酌情增加。我还想问问你呢,宋兄有没有推荐的人选?”
不敢说请“夫子”,只说是师傅。
宋书生接过纸看了起来,需要请的师傅里包括大夫、账房、识字先生等等。其中几个还打了一个勾。他指着这个符号问:“这是什么意思?这些夫子优先找吗?”
詹木舒摇摇头,盯着宋书生的脸,唯恐他听了自己的话会露出不赞同的表情。
詹木舒放慢了语气说:“像是教人绣花、织布的师傅,不用说肯定请的是女人,因为男人基本上不会干这些事。但大夫、账房和识字先生,人们第一反应都是要请男人,母亲却说世上会点医术、会算账的,不局限于男人,会这些的女人也是有的。”
宋书生听得认真,没有丝毫的不赞同。
詹木舒有些高兴:“母亲说,如果正好有女人会,而且她们现在还过得不怎么好,那么我们的技堂招人,这对于她们来说就是一个机会。去了庄子上当师傅,大富大贵是没有的,但好歹包吃包住还有薪水。哦,还有我们侯府的名头能保护她们。”
宋书生点点头:“有道理。”
“母亲还说,这世道不鼓励女人外出做工,所以要是把一个女人都逼得出来做工了,说明她是真的陷入了困境,她没有其他办法了。而她既然有勇气出来找活干,我们又恰好有活需要人干,为什么不把活留给她们呢?相比之下,男人想要把日子过好就容易很多,他们拥有的机会也多。所以,打勾的这些师傅,我们会尽量选女子。”
宋书生的目光就落在了那些对勾上,似乎要生生把这页纸看穿。
这是他难得的失态。
好在他很快就收敛了情绪,问:“这个大夫有什么要求?”
“因为大夫一般都是家学,家学嘛,不好轻易传给别人,虽然我们打算开技堂,但也不好逼着人把家底都掏出来,对吧?我们主要是想请两位大夫。一个大夫呢,最好长处在于药材的辨认和炮制,能教大家如何去山上采药,如何保存药材。一个大夫呢,最好长处在于推拿针灸。庄子上那些残疾老兵,一个个还拿自己当好人,干起活来别提多拼了。找个擅长推拿针灸的大夫,主要是想帮他们治治筋骨、调理旧伤。”
宋书生道:“只说这个辨认药材、擅长炮制,我确实能推荐一人。”
“哦?是女子吗?”
“是女子,她就住在吉祥街后巷里,本是孤女,被一个老大夫捡了养大。老大夫早年腿脚还利索的时候,时常带着她进山采药,她会认药材,懂炮制,会配药粉。最近老大夫病了,病得有些严重,需贵重药材入药。可惜他们没钱。有一家商户就提出要纳这个孤女过门做妾。那商户的男人是入赘的,妻子连生了几个孩子都养不活,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个养到三岁了,但还是体弱多病的,纳了孤女是为照顾那个孩子。”
“他们有病吧?想要人帮着照顾孩子,花银子正经把人请来当家医,不好吗?”纳一个妾,然后让这个妾照顾正妻生的孩子?万一孩子就是养不好,妾是不是要赔命?
“他们算得可精明了。”宋书生讽刺一笑,“请来当家医,家医又不是奴才,万一对孩子不上心怎么办?纳作妾侍,生杀大权都在主母手里,这是不尽心都不成了。”
“小人之心!也确实是小人,才干得出这种趁人之危的事。”詹木舒愤愤不平。
“如果技堂真能招这位女子做师傅,你们提前支给她一些银子给老大夫看病,如果老大夫这次能死里逃生,那么说不得你们还能把老大夫请去庄子上。”宋书生说。
詹木舒忽然觉得奇怪:“老大夫医术怎么样?都是大夫了,怎么还会这么穷?”哪怕他是专门给穷苦人看病的,每次只赚三五个铜板、一篮子鸡蛋,也不会这么穷吧?
宋书生说:“听说老大夫早年开了医馆,还有徒弟,也打算把医馆传给徒弟。结果那徒弟猪油蒙了心,与药材商勾搭上了,进药材时专门挑次的少花钱,自己把银子昧下。如果是药性不够也就罢了,里面更是有几味假药。老大夫因此治死了人。”
“啊?”
“老大夫后来把医馆卖了,全赔给死者家属和买到假药次药的人。至于那徒弟,有说逃去了外地,有说已经被人打死了,反正这些年街坊邻居再也没有见过那人。”
老大夫没了医馆,只能搬到吉祥街后巷,这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胜在房租实在低廉。他虽然还会给人看病,但基本不再收钱。病人得了他的好,有感恩的会送点米面鸡蛋过来,再加上老大夫手里应该还有一点点存银,这些年就这么活过来了。
只是他后来又养了一位孤女,手里就算有银子,应该都花得差不多了。
“既然这样……我现在就请府里的管事去吉祥街后巷一趟,要是你说的这位女子果然识得药材又懂炮制,我们立马就招了她,还能预支薪银给她,先给老大夫看病。不过,还得等庄子上的技堂建好了,她才能入职。建房子需要时间呢。”詹木舒说。
说着,他赶紧请了管事,又叫人去荣喜堂把这事说给太夫人听。他偷摸着吩咐管事,就算那孤女的本事一般,不到入职的标准,也先借银子给她,帮她渡过难关。
管事领命去了。不多时,去万商面前汇报此事的人回来,回话道:“太夫人说了哪怕不是为了技堂招师傅,只是日行一善,这也是该做的。太夫人说三爷纯善呢。”
詹木舒立马脸红了。哎,母亲最喜欢夸他了,他早该想到的,早知道就不叫人当着宋兄的面回话了。母亲夸他的话就这样被宋兄听去,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这日傍晚,待宋书生回到家里,正听见舅舅舅母说起后巷的事。
他们说老大夫遇到贵人了如何如何,街坊邻居们都猜测是老大夫年轻时医治过的谁,如今发达了得知恩人病重,所以特意来送银子的。又说,那商户大张旗鼓地请了媒人来,两边正好撞上,结果不知道贵人说了什么,商户一行人灰溜溜的走了。
“真是好人有好报啊。”舅母说。她对免费给穷人看病的老大夫很有好感。
宋书生笑着说:“你们都猜错啦,是安信侯府派了人过来。”
“什么?难道老大夫还救治过侯府里的谁?”舅舅问。
“并不是……”宋书生摇摇头,把在安信侯府中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舅舅忍不住想,如果她们当年能遇到一位像安信侯太夫人这样的好心人,是不是就不用假扮男人,直接以女人身份投奔过去,就能在乱世里活下来了?可她们没什么本事,不会绣花,不会织布,不会认药材……总不能说,让孟小女教人弹琵琶吧?
这一想,难免就又有些泄气。
宋书生却好似无意地说:“我还听说了,技堂里会教人识字,但只是教一些基础的字,不用教四书五经。毕竟去技堂学习的,又不是为了考科举,只求日后能看得懂契书,进城看得懂招牌告示,这就够了。真有学得特别好的,才会送去正经学堂。”
舅舅眼睛一亮。若只是简简单单地教人识字,那她能教啊!
所以,当年若是能遇到太夫人就好了。
为何就没遇到呢。
第56章
詹木舒之所以把招师傅的标准说给宋书生听, 一个是因为正好被看到那份招师傅清单,另一个是因为他觉得宋书生的生活更贴近市井,说不得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果不其然, 宋书生这不就推荐了一个能教人识药材的女大夫吗?
同时, 詹木舒其实也是在试探宋书生。
他自认和宋书生一见如故,正好借此验证两人在某些事上出自本心的看法——既然是出自本心的看法, 说明是难以被别人说服并且为之做出改变的——如果看法一致,那就能放心地继续交往下去;如果看法不一致,那或许就不能有更深的交情了。
让詹木舒觉得非常满意的是, 宋书生果然没有说出那种“女子头发长见识短、能教人什么技艺”、“女人多了,是非就多了,还是请男师傅更靠谱”这一类的充满偏见的高高在上的话。他甚至还推荐了后巷那个女大夫, 足以证明他内心是尊重女子的。
对于詹木舒及大多数侯府内的人而言, 开设技堂并不是一件需要保密的事情。因为他们办的这个事情,往大了说是继承先侯爷的遗志, 都是为了让庄子上的老兵生活得更好, 只不过万商把这个“好”的对象进一步扩充到了老兵的妻女和周边的穷苦百姓。这个行为是无可指摘的。因此, 他们虽然不会去大力宣扬,但也不会有意紧瞒。
至于侯府里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比如万商曾算计了陈家、插手了木家过继一事, 詹木舒哪怕对宋书生再有好感, 再是把人引为知己,也不可能会对他说这些。
詹木舒是有分寸的。
送宋书生离开时,詹木舒还说:“传授技艺的师傅也不局限单子上列的那些, 我想只要有一技之长, 且这个一技之长能用于谋生,应当都是符合标准的。宋兄可以注意下, 看还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他有些惭愧,因为他自己的生活离着百姓们有些远。
但詹木舒又想,他现在意识到这点还不算晚。等出了孝,他要常去市井田野里走一走、看一看。
于是宋书生这会儿和舅舅舅母聊天时就说:“我白日需要去学堂里,对后巷那些人谈不上熟识。不知道后巷里是不是还藏着这样的人才,能被引荐去侯府技堂的。”
其实舅舅舅母也和后巷里的人谈不上熟。她们虽然是卖豆腐的,摊子上人来人往,但因为她们这个家庭的特殊性,她们很少会去打探别人家里的事。这要放在平时,舅舅肯定会说:“咱们把自家顾好就行,别总是盯着别人,到时候反被人盯上。”
但这会儿,舅舅却说:“若是不急,叫你舅母明日给老大夫送些豆腐去,正好和苍耳聊聊。她常跟随老大夫免费给人看病,对于后巷里的人说不得就有一些了解。”
苍耳就是宋书生推荐的那个女大夫的名字。苍耳是一种山上常见的能被当做药材的植物,生命力很强。老大夫自打因为假药医死人,就一直心怀愧疚。治死人固然是因为不肖徒弄了假药,但他也觉得是自己管教不力,丢了一家几代人为医的名声。
所以他这个姓氏就到此为止了。他给女大夫起名叫苍耳,没跟着他自己的姓。
听舅舅这么说,宋书生心里很高兴。舅舅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想要去找街坊邻居打探消息。哪怕只是让舅母去送些豆腐,也算是踏出了第一步。宋书生这些日子时常忧心,怕舅舅钻牛角尖、不利寿命,若是舅舅能慢慢从心牢中走出来,那就太好了。
这么着的,在舅舅舅母的努力下,还真又被她们发现了一个人才。
那家是寡妇带着一个女儿独自过活。寡妇死掉的丈夫曾在布坊里做学徒,做小伏低多少年,终于叫师傅满意教他染了一种颜色,结果某日不巧碰到京城骚乱被打死了——前朝末帝在位的最后几年,京城中时常发生骚乱——他一死,婆家人就霸占了她们的家财,把她们母女赶出了门。如今这寡妇靠着给人缝缝补补、洗洗刷刷过活。
舅舅说:“那小姑娘年岁还不大,人却十分聪明。她爹做学徒时,总会对着她念叨几句。她也懂一些染布的原理,虽然没有完整秘方,但她被琢磨着,如今也能染一种颜色了。但就是这一种颜色而已,不知道能不能引荐去技堂。”舅舅略有些心虚。
宋书生却说:“会染一种布,这确实就是一种本事了。更何况她又没有偷秘方,是知道了染布的大概流程后,自己花这些年琢磨出来的。那要是再给她一些时间,甚至能支援她一些银子,帮她备足材料,她未必不能钻研出第二种、第三种颜色……”
想了想,又说:“就算只会一种,也是本事。我写信给三公子,与他说一下。”
舅舅顿时就有些心满意足,好似被肯定的人是她自己一样。
再说安信侯府,詹权终于又迎来一日的休沐。他的本职工作做得顺利,但是有关皇上安排的秘密任务,进展却不大。他们原本是打算从接生婆入手的,这个想法也没错,虽说孩子刚出生时,还不能看出来他们脑子有没有问题,也不知道他们日后能不能生育,但他们肢体是否残缺,这是能看出来的,总会在接生婆的心里留下印象。
但去和接生婆接触时,却发现民间接生婆的服务对象一般都是生活还算过得去的人,比如生意不温不火的小摊主,比如住在城里有一点积蓄的平民。而最极端的两种人,一种是乡下穷苦人家,另一种是世家官宦豪富,他们都不会请外头的接生婆。
穷苦人家都是家里的女人互相帮着接生,就算孩子有问题,也只有自己一家子人知道;世家官宦豪富等家里,他们确实会用接生婆,但这种接生婆都是与高门大户常来常往的,更甚至直接与高门大户签了身契,不说她们敢不敢说实话,如果调查了这种接生婆,那么势必会惊动高门大户,就达不到皇上提出的“隐秘调查”的要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