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姓宋。
那时候,庞大用自身难保,躲在京城周边的寺庙里混日子。朝中的大事嘛,他一个太监哪里能看得那么清楚明白?但是,他确实又比普通的百姓们看得明白一些。
宋大人被行刑的时候,因为被栽赃的那些罪名都很大,比如勾结叛军什么的,如果只听这些罪名,那么确实罪该万死,所以当时围观群众中,好多百姓大声叫好,觉得宋大人该杀!庞大用却知道宋大人是个好官,躲山里私底下偷偷祭拜了他一回。
这本由宋大人写的书,当时不知道是在谁的手上,唯恐被其他人看见,被打成宋大人同党,所以故意把封面什么的都撕掉了,但书又是好书,舍不得彻底毁去。后来又不知道怎么阴差阳错地落到了先侯爷手里,然后先侯爷不识货,都堆在库房里。
庞大用没想到还能找见这,想想宋大人的经历,只觉得五味杂陈。
知道侯爷正带着兄弟一起学习律法,庞大用就把这献上了。他也不敢说什么劝诫的话,但他心里说,若是侯爷喜欢这,认同宋大人的理念,那么也挺好。
詹木宝本来没理解万商的话,但在宋大人的书里看到两个例子,他忽然就懂了。
两个案子都是发生在地方上的。
每一年,地方上都会把已经由当地官员判好的认为犯人应当被问斩的案子整理成案卷送到大理寺里进行复核。要是复核通过,那么这个犯人就一定会被秋后问斩。
虽然有复核这道程序,但究竟能不能审出冤假错案,很多时候都要看大理寺的官员是不是负责任。有不负责的,只抽查几个案子,看没什么大问题,就视同所有的案卷都不存在冤假错案,然后直接下发回去。也有负责的,就会一个一个仔细看过。
一个案子是某女与某男通奸,后发生争执,某女用剪刀捅死奸夫。
地方上的判案结果是:这个女犯人先与人通奸又杀人,通奸的证据有,杀人的证据也明确,十分伤风败俗、尤为罪大恶极,当秋后问斩。
宋大人却问了一句,犯女的杀人理由是什么?然后打发回去重新查了。
等到案卷再次递上来时,就详细很多了。
原来这个女犯人有一次去寺庙上香,在半道上被身体强壮的死者强掳到无人处□□。之后,死者更是拿走她的贴身衣物用以要挟,说日后还会找她,如果她不从,他就告到她夫家宗亲那里去,说一切都是她故意勾引。而真被告到宗亲那里去,宗亲绝对不会听她解释,她一定会被浸猪笼,且她儿女名声也都坏了。她无奈之下只能从了。结果死者气焰嚣张,不久后又看上女犯人的女儿。女犯人忍无可忍就把人杀了。
宋大人批复时说,断女犯人通奸杀人案之前,要先断死者□□良家妇女一案,这在律法上也是重罪。定好了死者的罪名之后,再看女犯人的行为,固然有不对的地方,但她的通奸罪已经不成立了,且因为被她杀死的本来就是一个重罪之人,所以她不用抵命。最后只判这个女子几年监禁。
另一个案子和这个差不多,是仆从毒杀了主子。
地方上的判案结果是:多人亲眼所见,男仆用毒害死主人,虽然这个男仆年纪不大,但身高已超过车轮,按照律法中“身高过车轮者视同成年人”这条,判了死罪。
结果宋大人复核时发现,这个男仆其实是被拐卖来的,而被他毒死的这个主子就是拐子本人。拐子到处拐年幼的孩子,拐回来后先把人养在自己家里,对着他们非打即骂。养上几年后,再根据他们的资质往外卖。长得漂亮的女孩卖青楼,长得好看的男孩卖小倌馆等。
同时,这个杀人的仆从才九岁,虽然身高确实已经超过了车轮,但也是拐子先犯重罪,他杀了重罪之人,加之年纪还小,就免于处罚,还让当地的衙门帮忙寻亲。
看过这两个案子后,詹木宝恍然大悟了。
是了是了,律法是偏向男人的,男人纳妾固然合法,但养外室算不算通奸呢?没有说通奸好的意思,可男人养外室事发后最多就是坏一坏名声,不会被浸猪笼,女子通奸却直接死罪。那么在断类似的案子时就要偏向女子,问问这里头是否有隐情。
律法是偏向主子的,主子打杀了仆从,只要大面上能遮掩过去,基本都不会被定案。但仆从只要对主子不敬,哪怕这个不敬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主子随口说的,仆从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那么在断类似案子时就要偏向仆从,看这个仆从是真正的罪大恶极,还是另有缘由。
当然,这个偏向吧,还得把握好其中的度。
如果认为所有的弱者都是有隐情的,然后硬要去找那个“隐情”,再用所谓的“隐情”去强词夺理,那就变成了“他弱他有理”,到时候又是另一种极大的不公平了。
宋大人所谓的偏向都没有直接偏向弱者,他复核的案子时最终还是会立足于律法。只因律法在大方向上不公平,所以人一定要在不公平中尽量去寻找公平的细则。
詹木宝觉得自己还有得学呢!
他已经从姬家的事发散,与舅舅聊起了那位会给侯府送手抄本的木严,赞木严未来可期。正说着话,小厮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侯爷,那边好像是张家的马车。”
“哦。”詹木宝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忽然,詹木宝像是想到了什么,把眼睛瞪大了:“哦?”
“哦哦哦!”詹木宝一边应着,一边就要掀起马车的帘子跳下车去。
小厮道:“小的打探过了,据说是张家的老太爷带着几位家眷今日进京。”
“那我得去请个安啊。”詹木宝十分自觉。
张家老太爷?张家如今的当家人叫张秋生,年岁不算很大,就比詹木宝、詹权大两岁而已,在皇上身边当带刀侍卫。张家老太爷就是张秋生的爷爷。而张秋生的父亲早些年就已经战死了。
詹木宝对万苟解释说:“舅舅,我未婚妻的外公在那边马车上。她自小跟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据说和外公外婆感情很好。既知道老人家在那边,我得去问个安。”
詹木宝的未婚妻姓江,江姑娘的父亲如今在礼部任正五品郎中。明眼人都觉得江父这两年会升。
这门亲事是先侯爷临终前定下的。先侯爷那时做了三个重要的安排,其一就是为詹木宝选定了未婚妻。估摸先侯爷和江姑娘的舅舅(也就是张秋生的父亲)有一些交情。但更重要的是江姑娘的父亲是文官,她算是在武勋家庭里养大的文官家的姑娘。
别去看江姑娘父亲官职的高低,真以女方父亲官职高不高来给詹木宝选妻,那才是害了他呢。江姑娘本身算是文臣家的姑娘,日后外出交际时,她有由头能融入文官家眷中。同时,她又在武勋家庭里长大,不至于太过看重礼仪,反倒和詹木宝这个半路出家的侯爷处得不好。仓促间能选出一个江姑娘来,先侯爷应当是尽心尽力了!
詹木宝自然是还没有见过这位未婚妻。
听说江姑娘自幼丧母,他父亲守了一年妻孝后便续娶,继母很快又生下儿女,江姑娘就被外祖一家接走教养了。她外祖一家尚武,可惜舅舅已经战死沙场,如今当家的张秋生是她表哥。至于亲生父亲这边,估计是不怎么亲热的,但亲生父女也没仇恨。
年前,万商安排给各府送年礼时,给江家送了,给京城张家(即江姑娘表哥)送了,还特意备了一份重礼送去云城那边的张家(即江姑娘外祖),名义上是给老人家拜年,其实是因为江姑娘本人住在云城。既然要送礼,总不能单把未来儿媳撇下吧?
听詹木宝如此解释,万苟也从座位里站了起来:“原来是亲家那边的老大人,那我得陪你走一趟。”自古都是娘舅大,如果那边马车里是江姑娘的父亲,万苟都不需要去行礼,只需要詹木宝自己去就行。但那是江姑娘的外公,辈分上高了万苟一辈。
又说女儿家矜贵,男方这边多表示表示,总是应该的。
万苟领着詹木宝下了马车,在小厮的指点下找到张家马车,然后对着马车外的管事道明来意。张家马车就掀起帘子,一个须发皆白但看着还算硬朗的老汉从车里走了出来 。马车里应该还坐着别的什么人,但老汉动作快,帘子很快就重新合上了。
见詹木宝面容憨厚但眼神清正,老汉似乎有些满意,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万苟虽无官身,但老汉知道他是詹木宝的舅舅后,对着万苟也十分和蔼。
其实彼此间不怎么熟,说是问候,也都是请您千万保重身体啊之类的干巴巴的话,詹木宝说等府里出了孝,老汉说等他们彻底安置下来,以后再多来多往之类的。
不多时,进城的队伍又动起来,大家就此道别。
詹木宝跟着舅舅回到自家的马车,临上车时,他鬼使神差地回头望去。
就见张家的马车上,窗户后的帘子被掀起了一小片。
他这一回头,那帘子飞快地盖上了。
该不是江姑娘在偷看吧?
詹木宝只觉得心里一下子慌张起来,连忙把目光收回来,然后下意识地把腰背挺得更直,结果下一秒他就因为爬马车时分心,没有踩实台阶,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万苟笑着摇了摇头。啧,甥大不中留啊!
第58章
万平安与詹木宝这对表兄弟的感情一直非常好。
本就是一起长大的, 曾经一起撒尿和过泥,也曾一起闯祸被家长揍,童年的共同回忆一大把!年景最艰难的时候, 大人小孩都吃不上一口肉, 万平安好不容易掏到三枚鸟蛋,都舍得分两枚给詹木宝。詹木宝这人呢, 他自小又是别人对他一分好,他心里就能记上三分,万平安那么照顾他, 他能不“哥哥长、哥哥短”地追着表哥跑吗?
说是表兄弟,其实和亲兄弟也不差什么。
坐上马车回侯府的路上,詹木宝一个劲地怂恿万平安:“表哥好不容易回来了, 要不然也和喜乐一样常住府里算了。我这几个月学律法, 真的学会了不少东西,表哥你回头照着我的笔记学, 你那么聪明, 保管你只用几天时间就能追上我的进度……”
他们自小一块儿学习, 万平安一是占了大了四岁的便宜,二是脑子确实比詹木宝灵活一些,所以无论学什么, 基本都是万平安学得比詹木宝好。也亏得詹木宝从来没妒忌过, 还真心实意觉得自己有这么一个学什么都快的表哥,心里始终非常骄傲。
不过,说万平安确实学得好吧, 这又不尽然。
他就像是万商当年念书时坐在班级后排的某些男生, 看上去嘛,一个个都很聪明, 老师很喜欢他们,同学也很喜欢他们,然后在杂七杂八的事情上,没有人比他们更灵活了。但是,说到正经的语数外的成绩,那又不行了,每次考试都是班级倒数。
万平安虽然不至于倒数,瞧着也是十分机灵,但只说一点,他都这个年纪了,连童生试都没考出来(也没打算考),说明在正经的学习举业方面,他确实不成啊。
不过,万平安九岁那年,正好在山上偷瞄到猎户怎么下得陷阱,瞄了两次就学会了,后来一个月里总能被他逮到三五只野鸡,直到把附近的野鸡抓得举族搬家;十三岁那年,他在去县城的路上看到了一架大水车,回家后费不少功夫,真被他仿制出一架小的。不过,毕竟他只是看过大水车,没上手拆解过,小水车造出来后发现没有实用价值,想要改善又不得其法,最后就送给詹木宝当玩具了,把小木宝美得不行。
还有当年在村里,万平安领着一帮年纪差不多的小子,把地里新鲜的菜拾掇出来——因为菜很多,家家户户吃不完,一般都是弄成菜干,到了冬天再吃——用稻草一捆捆扎好,然后送到县里去卖。也不贪心,那么一大捆才卖一个铜板。对乡下孩子来说,手里有一个铜板都是不可思议的,这就导致万平安在年轻一辈中人缘特别好。
而因为万平安人缘好,詹木宝这个小尾巴自然会跟着享福。要是谁在山里摘到了成熟的野果子,难得里面有比较甜的,总会分一两个给詹木宝,叫小尾巴甜甜嘴。
这叫詹木宝如何能不崇拜表哥?
也就是万平安如今离开家乡了,若不然由着他在老家继续待下去,等到他中老年时,说不定能被选成宗老、族长一类的。
但万平安并不知道侯爷表弟是如何看重自己的。
关于未来的生活,其实万平安已经有了初步的打算。
虽然姑姑成了侯府太夫人,但也不能趴在姑姑身上吸血,是不是?他就想找些靠谱的方法去赚上点银子,然后慢慢给家里添置田地,一年添它个多少亩,什么时候有个几百亩了,他就安安心心地窝在乡下当他的小地主。有姑姑的面子,小吏来收税绝不敢多收;商人来收粮绝不敢压价;雇人来种地,也不敢欺主。这日子不是挺好?
所以,听说表弟让他学律法,万平安第一反应就是摇头:“不学!我又不去衙门里做官,也不像你似的,成了侯爷后难免要和许多人打交道。我学那些个干什么!”
詹木宝如遭雷击。表哥怎么会不想学呢?表哥应该高高兴兴应下才对啊。
他疑心自己听错了,追着说:“学嘛!又不麻烦,我自己也要学的。”
“要不然等我什么时候生出儿子来了,让我儿子跟着你学?”万平安有些无奈。
詹木宝:“……”
怎么回事,我心目中那个好聪明好会学习的表哥哪里去了!
万苟把头撇向一边,不叫俩孩子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忍笑忍得相当辛苦。他这个做家长的,当然知道万平安的本性和詹木宝心中那个“绝世好哥哥”是存在偏差的。
以前万平安凡事都会抢在詹木宝前面出头,是觉得詹木宝是笨弟弟,他有责任保护弟弟;但现在弟弟成了侯爷,弟弟保护他都绰绰有余了,还不许他懒散一下吗?
终于到了侯府,詹木宝亲自把舅舅和表哥送去了早早为他们安排好的院子里。热水早就准备好了,万苟和万平安先去洗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后,热气腾腾的汤面就端上来了。等他们大口吃面时,万商亲自来这边跑了一趟,见着哥哥和侄子说:“连坐了那么多天的船,太辛苦了。今天先好好休息。老家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第二天,万苟起床先见到媳妇詹花花,忽然“啊”了一声。
詹花花被吓了好大一跳,差点就把手里的杯子捏碎了。
“哟,这竟然是我媳妇啊,好悬没认出来了。”万苟笑着说,“媳妇你怎么还逆着长呢,别人是过一个年就老一岁。你过一个年硬是年轻了十岁!瞧你这个脸嫩的。”
饶是詹花花这样不在意外貌的人,听了这话,心里也高兴。
她道:“在妹妹这里吃好喝好,妹妹身边有个宫里出来的嬷嬷,还会什么前朝的宫廷秘方,也都给我们使着……我这才哪到哪啊,你是还没瞧见咱闺女……真的,我现在有时见到闺女都觉得恍惚,这么标致的姑娘,竟然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以前戏台子上,看他们演小姐……当时觉得那些人好有气度,现在瞧着都不如咱闺女。”
大户人家瞧不起戏子,视戏子为下九流;但对乡下人来说,戏子在台上演了王爷,他们就真以为王爷是那样子的。詹花花以前真心觉得戏台子上的小姐很不一般。
万苟愣了一下:“我才多久没见闺女啊,变化真这么大?”
詹花花道:“是,加上云夫人也认真教她,她变化真就特别大。我私心里一直没想让喜乐高嫁,她姑姑待她再好,可议亲时,人们看咱俩,咱就是平头百姓而已。真有冲着她姑姑来的,那样趋炎附势的人,难道咱放心把喜乐嫁过去?不过现在瞧着喜乐的变化,我竟也舍不得为她在村里找个老实憨厚的庄稼汉了……唉,真是为难。”
万苟想了想说:“我一路上听说皇上开设恩科,好多读书人往京城跑。咱以后给喜乐找个读书人,你觉得怎么样?就找那种贫寒书生,家资不是很丰,也算般配?”
詹花花连忙摇头:“要是找读书人,那真就不如京郊大营里,挑那种八品、七品的小武官。我打听过了,七品武官就只是比平头百姓略强点,不至于说高攀不上。”
说着说着,詹花花忽然道:“闺女就罢了,年纪还能等。咱儿子该怎么弄?”
寻常人到万平安这个年纪,孩子都有了。
以前在家乡时,詹花花没少给儿子寻摸,万平安却总说不急。其中就有一家的闺女,詹花花瞧着颇有自己年轻时的性情,是真想要讨来当儿媳妇。一家有女百家求嘛,她私底下和万平安提了好多次,只要万平安一点头,她立马找媒人操办起来。
结果万平安那个死孩子说:“我听说海货在海边卖得很便宜,但要是送到内陆就能换得不少钱,我还想去海边闯荡闯荡的,等我闯荡回来了,再给我说亲,行不?”
这要是碰上父母黑心的,你越是要出门闯荡,父母越是把媳妇给你讨回来,然后你们赶紧圆房,这样万一你闯荡出了意外,媳妇肚子里有了,不至于没后;但万苟和詹花花都不是这样的人,他们知道出门闯荡有风险,于是不敢强硬让孩子成亲了。
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詹花花四下看了看,见周围没什么人,然后十分心虚地压低声音说:“其实眼看着妹妹富贵起来了,我心里还没什么真实感。妹妹身边有几个大丫鬟,你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