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严重了说,这样的安排会让文官的利益集团青黄不接。
乍一看,管你是先当京官再谋划外放,还是先外放再一步步升回来安安稳稳地当京官,反正都是要外放的,先后次序好像并不重要。但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比如那正七品检举,升到四品才需谋划外放,他这时肯定经营出了一些人脉,就算外放也能挑个合适的去处。到了那边、有了功绩,他再调回京就是三品大员了。
再或者凭有些人的能力、野心,这辈子只要升到四品就心满意足了,那他在出清风院被留京后,意味着他这辈子都不用寻思外放。所以先当京官肯定是有好处的。
武勋这次绝对是占大便宜!
但文官的利益集团非要因此说皇上偏心武勋,又显得冤枉了皇上。说武勋阴险狡诈,偏偏武勋经此一事在民间的读书人那里口碑非常好。再加上武勋闹了怎么一大通,皇上除去贬了一个户部尚书,并没有动文官高层,文官只能默认了皇上的安排。
文官的利益集团若非要怪一个人,怪来怪去都不合适,还是怪冯垠吧!
冯垠因此被他以前的利益团体彻底抛弃了。
世家勉强能安慰自己说,新科进士被授官最高才六品,其他基本都是七品,这样的末流小官位上虽然没有如愿安排上他们自己的人,但对于大局没有太大的影响。
可武勋们不觉得。
千万别小看了低品官员。这些低品官员入职后,武勋去各个衙门里办事,只觉得丝滑了很多。用万商的话来说,他们虽然没找回以前穿背心人字拖时的舒服惬意,但西装的领口忽然不卡脖子了,西装的裤子也不磨裆了,脚上更是不会磨出水泡了。
这些低品官员承了武勋的恩情,心里又肯定了武勋的忠义,哪怕有些事确实要按流程走,不可能给武勋开后门,但他们对着武勋会说人话啊。他们用武勋听懂的语言把所有的流程制度说得特别清楚明白。武勋呢,也不是真的想走后门,能混出头的显然不会是真正的刺头,既然别人把话说清楚了,那我照做呗!然后事情就办成了。
武勋们都觉得这把不亏,觉得皇上果然还是自己人,心都偏向他们这边了。
万商围观了全程,只觉得叹为观止。
这时候,文吏们修得前朝名臣录也已经弄好了。按惯例,这种书籍会被放在官方的档案里,各个官员心里有数,这就行了。也会流传到后世,后世人翻开书一看:哦,原来某某大臣在生前被君王薄待,反而在王朝灭亡后,他被后来的朝廷平反了。
什么名臣录啊,什么前朝史啊,一般不会和当朝的百姓说。
百姓们需要知道什么呢?他们只管老实种地就行。
但皇后从金玉楼里得了灵感。她觉得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等到皇上终于闲了一点——完全闲下来是不可能的——先去贵妃那里,陪年纪尚幼的女儿们吃了饭,再来皇后这里,见了见排行靠后年纪同样不大的公主皇子们。
等陪孩子们玩得差不多了,皇上享受了一段难得的亲情时光,觉得满足了,皇后才叫人领了孩子下去,然后一脸神秘地取出一本账册,带着几番卖弄地递给皇上。
皇上接了账册没打开,随口问:“这是什么?”
皇后笑道:“是我前些天叫人在京城里开的一家酒楼,起了个俗名就叫金玉楼。才开张一个多月,就赚了不少银子,皇上您全都拿去吧,回头叫人入了内库的账。”
皇上也跟着笑,一边打开账册,一边说:“开酒楼确实能赚一些银两,但内库空得都闹不起耗子,你就是赚得再多,填进去也是车水杯薪,还不如叫苟儿在外头多收一些贿赂。你啊,有这份心就行,赚多赚少,只管自己拿着花用就是了,何必……”
皇上的话说不下去了,什么酒楼一个月能赚这么多!
皇后哈哈一笑:“说起来,这还是安信侯府的那位太夫人给我出的主意。”
“又是老詹那发妻?”这个“又”字就很有灵性。
哪怕皇上还是不知道什么样的酒楼能赚这么多银子——开青楼倒是有可能,但皇上对于青楼这种行当非常不喜——但既然是万商的主意,他心里就不觉得奇怪了。
皇后娓娓道来,先说安信侯府里缺了一个能帮着识别古董文玩的人,再说乌嬷嬷帮忙介绍了一个前朝的落魄太监,然后说万商前些日子忽然发现这样的太监竟是不少,万商觉得这些太监有手有脚还有技能,完全能养活自己,白丢在那里是浪费……
皇后道:“主意是她出的,但她那样的身份,真雇了一帮太监开酒楼,哪怕是前朝的太监,也不太好。于是我就捡了这个漏,我也是没想到一个月能赚这么好些!”
“和老詹一样,都太小心了一些。”皇上摇着头说。
皇后还特意拿出万商的信,直接翻到最后几行,用手指点给皇上看:“我真是没见过这样促狭的人,若不是守孝,她大儿子都能给她生孙子了,她还这么爱玩……”
一边卖前朝宫廷菜,一边骂前朝奢侈,这也就是万商能想得出来!
皇上果然哈哈大笑。哪怕皇上是标准的政治生物,其实也没有完全摒弃凡人的那一面。要是每次和皇后聊天,都能聊得很愉快,那他潜意识里就喜欢来皇后这边。
皇后拿自己的心路历程打趣:“但这也叫我为难了,毕竟是开酒楼的,难道一边招待客人,一边又指着客人的鼻子骂,说他们奢侈无度吗?那酒店还怎么开下去?”
“那后来是怎么做的?”皇上生出几分好奇。
“后来啊……特意找了三条街之外一家叫金家酒楼的,他们有个很厉害的说书先生,现在就让那先生天天指着金玉楼的菜谱骂,听说很是给金家酒楼招揽了生意。”
皇后说着说着就又忍不住笑了。至于金家酒楼的背后是安信侯府,金胖的女儿是先侯爷的妾侍,要是多赚了钱,给安信侯府的孝敬银子就会多,这就没必要讲了。
皇上果然又是大笑。哪见过这样的事啊,开个酒楼,竟然还得雇人骂自己。
但笑过之后,皇上心里又涌过一阵暖流。皇后命人开酒楼是为了给内库赚钱,雇人骂前朝是为了收拢民心,说起来呢,都不是为了她自己,全然就是为了皇上。
皇上牵起皇后的手,叹道:“你呀!”
这些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有人上折子叫他充盈后宫了。先不说他有没有那个时间去应付女人,后宫里真装了那么多人,还不是给皇后添麻烦?回头得骂回去!
金家酒楼的说书人姓杨,这是家传的技艺,祖上就是说书的。因为说得好,他被人尊称一句“先生”,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真拿自己当“先生”看。他的地位其实和那些摆摊杂耍的人一样。因着这份谦卑,他从未招惹过是非,更不曾因言获罪。
这日,他刚踏进金家酒楼,正要坐到大堂的老位置上去开始一天的说书,老板金胖忽然把他招呼到一边,小声地说:“杨先生,你快去天字号包间,有大人等你。”
杨先生立马身形一顿。
金胖说:“别怕,许是好事呢。”能叫大人赔了时间等你,应该不会是坏事。
杨先生冲着金胖拱拱手:“借你吉言。”
还真是好事!那不知是几品官的大人拿出了一本官刻的《冤臣录》,都是在前朝被打成奸臣,但是用正常人的眼光去看都觉得应该是忠臣的人。一共选出了十人。
“要我在酒楼里说这个冤臣录?”杨先生指了指自己。
那官员一脸矜持地点了点头。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杨先生,心说一个小小的说书人,竟然祖坟冒了青烟,不知什么时候上达天听了,皇上竟然点了名要他来讲书。
大人布置下来的差事,杨先生自然不敢往外推。但有些话,他要说在前头。他诚惶诚恐道:“我们说书人呢,想要说得引人入胜,不会照着书本原模原样地讲……”
“自是你想怎么讲就怎么讲。”那官员看着傲气,态度竟然十分不错,“你这般也算是为朝廷做事,所以我们每月给你二两银子,每到月中会差小吏专程给你送来。”
杨先生:“!!!”
竟然还有银子可以拿?
不是,我不过一杂耍艺人,就这样吃上公家饭了?
第80章
拿不拿工资, 真的很不一样。
有工资,就有了参与感,也有了荣誉感, 还会生出主观能动性。
杨先生一听说朝廷会给银子, 心里顿时就思量开了。他想,衙门找上自己定是为了把《冤臣录》中的内容宣扬出去, 尽可能地叫更多人知道。但金家酒楼虽比不得金玉楼那样叫人望而生畏,也还是有些门槛的,真正的穷人根本不会往酒楼这边来。
想要叫《冤臣录》在百姓中口口相传, 靠他一个说书先生肯定不够。
杨先生不由地想到了吉祥街的馄饨摊。
之所以会知道那摊子,是因为他和那馄饨摊的摊主一起讲了《詹水香传》。杨先生还乔装去听过,发现他和那摊主完全是两种路数。他学不成摊主那样, 摊主也学不成他这样。不过, 在最底层的百姓中间,还是摊主那种讲法更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冤臣录》其实也可以放在馄饨摊上讲。
杨先生便对着大人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因为杨先生是皇上亲口点出来的人, 大人对着他保持着一份少有的尊敬。听了杨先生的话, 大人心说, 确实是个聪明人,若此人是我手下小吏,我定也会提拔他。
大人有心给杨先生作脸, 便说:“这主意不错。既然这人是你举荐的, 回头就由你亲自去招揽他。他也有一份钱拿……唔,就每月八百钱。回头钱一并送到你这里,你再差人给他送过去就是了。”这是叫杨先生总揽的意思, 馄饨摊摊主归杨先生管。
杨先生再次心惊大人的好态度。这是连下属都给配上了?
他祖上几代说书, 此前从未想过竟然有一天能靠着说书吃上公家饭!
拿到《冤臣录》后,杨先生第一件事就是找金胖请了三天假。他要闭关三日, 好好研读此书,只有将书中的全部内容都熟记于心了,他才知道该怎么去讲好此书。
金胖当然是第一时间就准假了。他这个人其实很擅长钻营,知道杨先生从此以后也算是攀上朝廷了,是有靠山的,他还对杨先生说:“这三日你只管好好看书,一日两餐加中午的那一顿点心,我都遣我族侄亲自送去你家。这样你就不用开火了。”
杨先生又是谢过。
翻开《冤臣录》,开头第一个是一位叫宋舟的大人。
之所以叫宋舟排了第一,当然是因为二皇子提出为前朝忠臣平反时,专门拿了宋舟来举例,据说皇上当时还笑着夸了二皇子做得不错。对于编写书本的文吏来说,他们有心要逢迎,也擅长逢迎,把谁放在开头不是放呢,既然这人为二皇子所知,又得了皇上的一句好——虽然皇上夸得其实是二皇子——那自然要把宋舟放在第一了。
但对于其他人来说,比如此时刚刚打开《冤臣录》的杨先生,他的第一反应显然就是,这肯定是最大最大的忠臣!他的功最大,受得冤最重,因此才能排在第一。
说书人想要顺利把听众的情绪带动起来,除了技巧之外,更需要有真感情。
如果你嘴里骂着前朝奢侈无度,其实你内心非常羡慕那种奢侈,那么你的真实情绪总会从言语神态中带出来,慢慢感染周围的人。这会导致听众们听到最后并没有觉得义愤填膺,反倒是生出了不少向往。这样一来。“批判前朝”这个目的算是毁了。
杨先生肯定不会犯这类错误。
所以当他看《冤臣录》时,他把自己的情绪完全沉浸了进去。
通过书上的字字句句,他仿佛穿越时空真的看到了那位高瘦文臣,面容严肃、铁骨铮铮。他有着十多年的地方官经验,对着百姓真正做到了爱民如子;在大理寺任职期间,更是改判了无数冤案;在前朝大厦将倾之际,他站出来针砭时弊,提出了治国上策,结果却是被贼宦陷害、被昏君抛弃,最终被抄家灭族……因为他们给他扣的罪名太大,他被砍头时,一路上被蒙蔽的百姓还对他唾骂,觉得这样的官员就该杀。
杨先生放任了自己的情绪,不知不觉竟然泪流满面了。
金胖的族侄来他家里送饭来时,见杨先生肿着一对核桃眼,吓了好大一跳,回去就和金胖说了。金胖觉得很正常,杨先生骨子里有些文人情怀,难免多愁善感嘛!
金胖觉得自己见过许多世面,绝不会和杨先生似的轻易哭出来。
然后,杨先生第一天讲《冤臣录》,金胖先是咬牙切齿,再又哭得稀里哗啦。见过许多世面的金胖一边哭,一边脑子里冒出了生意经。啊,哭着也不能忘记赚钱。
第二天再讲《冤臣录》,讲的还是宋舟。因为每天都有新客人来,所以同一内容会连讲三天,之后才会换内容。老客们发现菜谱上添了一道新菜,竟然叫下油锅。
待宋舟大人被贼宦陷害时,“下油锅”出场了。
那领头陷害宋舟大人的贼宦名字里正好有个“丹”字,谐音是“蛋”,这个“下油锅”就是把鸡蛋煮熟去壳,放油锅里炸,炸得蛋皮起泡就成了,寓意是那贼宦下了油锅。
大家点一道“下油锅”,恶狠狠地咬下去,气势磅礴地好像是把那贼宦生吃了!
因为这道菜的原材料就是鸡蛋,一份菜里就只有一枚蛋,只需额外收一点油和调料的损耗,加个一两文钱就卖了,称得上十分便宜。所以来酒店里吃饭的客人们完全不用考虑自己的荷包是厚是薄,都可以大手一挥地叫小二往桌子上端一道“新菜”。
别看一枚蛋只赚那一两文,等到夜里一盘账,竟然没少卖!
又有馄饨摊的摊主名叫陈平的被请来后,跟着杨先生学了《冤臣录》里的第一个故事,又学了几道前朝宫廷的奢侈菜谱。待陈平回去后,他心里感激杨先生给了这么个机会,又记着金胖还免费请他吃了一顿饭,陈平就特意拿着“下油锅”大说特说。
这年头穷得已经揭不开锅的人,他们根本就不会往城里来。能站在陈平摊子上听故事的百姓,咬咬牙总能挤出那么十几文钱。“下油锅”竟是他们都能消费得起的。
没几天,金胖不得不又请了一个族人来,专门站在廊下卖“下油锅”。买家不打算进店消费,金家酒楼也没法提供那么多的碗筷,直接用木签子往蛋上一插,买家插着蛋就走了。有好事者还编了顺口溜,说奸臣贼宦就应该先被下油锅,再被穿肠破肚。
额,听上去好像有些影响食欲。
但卖得特别好!
大中午时,廊下的队伍能排得老长。
一段时间下来,这道“下油锅”硬是把京城周遭的生鸡蛋价格往上抬了一文钱。
安信侯府。
万商借着前户部尚书冯垠府上的事教导了大儿子詹木宝。瞧见了吧,孩子一定要好好教。孩子教不好,任你再有本事、再有靠山,你们全家还不是被连累得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