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要表现得君子,要赢得司马的敬重,司马才会心甘情愿上了申屠的马车。
万商眼神复杂地看着宋书生。这小子对人心的揣摩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她选择开门见山:“你若入朝,不出十年,朝中定会有你一席之位。”赶紧去考科举啊,赶紧去混朝堂啊,何必窝在我安信侯府内。我又不是皇上,没法赏官给你做。
宋书生却叹了一声,知道太夫人不喜欢勾勾绕绕,便也开门见山地说:“可小子我户籍有瑕,为保家人平安,此生还是不入朝为好。”入朝当官,当然很有意思。但要是连累得舅舅舅母惶惶不可终日,甚至萌生出自缢之心,那么他宁可不当这个官。
可他确实又不甘贫贱,更不甘平庸。
于是他想到的办法就是投靠某个人,成为他人幕僚。
但投靠一事需慎重。主子不能是随随便便选的。
如果选错主子,回头捏着他的身世当把柄,那他还不如冒险去当官的。唯有像太夫人这样,心里自有一份正义,且这份正义高过了当下的普世正义,他才敢投靠。
他不知道这个时代为何能生出太夫人这样的人。
但他知道这很可能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而既然都决心要投靠了,那自然不能再做出一副扭扭捏捏之态。
他就坦然地说了实话。
万商果然被震住了。
等了等,见万商没有话,宋书生继续往下说:“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申屠当着司马的面毁了原件,那既然世上已经没了原件,谁又知道我们手里的不是原件呢?”
宋书生轻笑一声:“我们完全可以借刀杀人,就说这是从申屠那里拿到的。申屠只能百口莫辩。他们不能说自己早就毁了原件,因为一旦说了就是承认有原件存在。他们只能说,这绝对不是他们家里的东西。但就算世人信了这话,司马信不信呢?”
司马肯定不信。他们不信,那他们和申屠的合作就会破裂。申屠依然要断臂。
万商忽然意识到宋书生话里说是“我们”,谁和你是“我们”啊!你这就打蛇上棍了?
宋书生说:“现在的问题就是我们要如何从申屠家拿到这份信了。再或者如果我们手段了得,直接把这信混在申屠的书籍信件里,然后由第三方从申屠那里翻出。”
“你难道没有主意吗?”万商故意反问。
宋书生摊了摊手:“小子只是一介白衣。”我没法调动任何资源去陷害申屠家。我作为幕僚只管提出主意,我自觉这个主意的可行性很高呢,接下来就要看主子你啦!
万商显而易见地听懂了宋书生的言下之意,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所以,虽然你是一个强行送上门来要我收下的幕僚,但如果我没点本事,还没脸收下你了,是吧?
万商此时对宋书生还谈不上信任,于是就只淡淡说了一句:“此事需从长计议,这种关键性的证据只有在最关键的时刻拿出来,才能达成绝杀。不然就是浪费。”
宋书生于是又恢复成乖顺模样,道:“确实如此。再有一些日子,太夫人您就正式出孝了。我觉得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把《詹水香传》的杂戏排出来,叫它短时间内风靡全城。乘着这股风,正好您结束孝期、开始社交。这会帮您快速融入武勋中。”
万商只需要守一年孝。除了詹木宝,府里其他人都要陆陆续续出孝了。
宋书生不知道叫他好奇不已的白兔子后面是百花会,也不知道百花会给万商留了一个元老的位置。因此等万商出孝之后,自然会有百花会为她引荐、为她铺路。但如果万商在京城中确实一点人脉基础都没有,那么把杂戏弄出来,这确实是好办法。
宋书生如此面面俱到,万商能说什么呢?
她越发觉得这种人才留在自己身边浪费了。关键是这种人不是她能控制的。
倒不是担心宋书生噬主,还想不到那么远,他短时间内肯定是好用的。但幕僚和主公的关系很微妙,幕僚肯定想从主公身上得到什么。若主公没法给予那么多呢?
万商便做出大方的样子:“说说你的户籍吧,若问题不大,我想法子帮你平了。”平了之后,你该去参加科举就赶紧去吧,以后飞黄腾达了,别忘了这点香火情就行。
宋书生沉默片刻,道:“我应当是世家的外室子。”
“什么?!”万商一脸吃惊。她今天都因为这小子震惊多少次了?
她之前推测过宋书生的身世,觉得他肯定不是豪门里出来的,所以不觉得他和世家有关系。但如果是外室子……外室子就是被养在外头的,估计亲娘身份有异,不能被世家接纳。说不得他们被放在一个小宅子里养着,那当年确实能趁乱把他抱走。
宋书生却以为万商吃惊的是他身为世家血脉,为何热衷对付世家。
他坦然地说:“我若入仕,不被世家发现还好,一旦世家发现了我的身份,哪怕他们不会认我,也会在暗中联络我、要挟我、控制我。而世人皆推崇父为子纲,其他势力很难信我。”最重要的是如果世家恨他舅舅舅母抱走了他,说不得会逼死她们。
世家肯定难以理解宋书生对舅舅舅母的感情,或许还觉得宋书生应该恨她们。
但宋书生从不觉得是舅舅舅母害他没了富贵生活。
都知道外室子不可能受重视,世家又那么重视名声,绝无可能把他抱回去。他不感激舅舅舅母的真心疼爱,反倒是心心念念去当一个被人轻贱的外室子,他疯了?
为了舅舅舅母的安全,世家最好就是从此走在下坡路上,再也起不来了。
除了在意舅舅舅母之外,他还怀疑生母的死和世家那边有关。说不得就是世家长辈知道家里有人养了外室,然后叫人来灭了口。因为他生母不是在生他时难产去世的,哪怕他没有记忆,但从舅舅舅母露出的只言片语来看,生母应该养了他几个月。
再又或者站在大义上,他即便身负世家血脉,但他自幼养在市井,眼中看到的从来不是世家风光,而是市井中的民生多艰。他只想作为贫寒书生踩着世家爬上去。
父为子纲?
呵!
第84章
万商陡然一惊。
在这个分外讲究纲常的时代, 宋书生当着她的面表现出了对父系血亲的不屑,丝毫不担心她会因此看他不起。难不成他都能看出她内心底那属于现代人的“叛逆”了吗?
这位姓宋的贫寒校草太会洞察人心了,我真的拿捏不住啊!万商在心里说。
所谓的拿捏不住分两方面。
第一, 万商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要如何去拿捏妖孽?第二,更要考虑万商此时的社会地位。如果她现在是一个具有夺嫡资格的皇子, 那什么都不用说了,像宋书生这种足智近妖的幕僚当然越多越好。但她现在只是一个老封君啊!
府里还有皇上的探子呢!
如果叫宫里知道她收了这么一个厉害的幕僚,得疑心她到底想要干什么了。
万商心里暗自做好决定。这个幕僚就算要收, 也只能是暂时收下,绝对不能把人长期留在身边。最好就是在短暂合作的过程中,大家合作得非常愉快, 同时万商找到机会帮宋书生寻觅一个更好的去处, 欢欢喜喜地送他出府,从此祝他前程似锦。
万商的脑海中出现了这样一个画面——
女装版的宋书生对着万商盈盈下拜, 表示自己无处可去。万商说, 我暂时收你做个义女, 待我帮你找到如意郎君,你见过那人后心里也愿意,我就把你风光大嫁出去, 盼你从此夫妻和顺。等你富贵了, 莫忘记这份恩情。非要回报我……那也行叭!
还别说,帮着宋书生落实前途,某种意义上真就和“发嫁”差不多意思。
万商因为自己这份不合时宜的想象翘起了嘴角。
宋书生:“???”
宋书生有些茫然地看向万商。
这孩子聪明归聪明, 但就是太想出头了——这正是他野心勃勃的体现。如果年纪再大一点, 他或许能够很好地掩饰这份野心。可说到底,他周岁还不到十八呢!
他哪里知道, 就因为他表现得太好了,好比一个在简历里写了自己TOP2毕业又在国际顶尖学府深造过同时在校期间已经获得多项专利的高尖人才,来一个小作坊里应聘研发人员。小作坊老板表示,啊,要不起。
万商轻咳一声,安慰宋书生说:“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选择出路。你的户籍问题……我还是想试试,若是我能帮你解决户籍,你就正经去参加科考吧。”
孩子啊,幸好乌嬷嬷此时不在我身边,不然你要倒霉了,你知道吗!
乌嬷嬷在府里待得越来越自在了,同时估计宫里现在也不需要她严密监管万商了,所以她不再像影子似的时刻跟在万商身后。很多时候,她都在享受半退休生活。
如果乌嬷嬷也在屋子里,听出宋书生对“父为子纲”的不屑,那要是他彻底放弃科考,也就罢了;如果他还是走了科考之路,那乌嬷嬷要不要把他的反骨往上报?在皇上信任他的时候,自然觉得他对父系那边不屑是好事;可一旦皇上不信任他了,是不是又得想宋书生既然不认父为子纲,那他真认君为臣纲吗?不如找个理由把人杀了?
“你别急着拒绝我。”万商认真地说,“我说的帮你解决户籍问题,自然是无任何后顾之忧的那种解决。我不会只做成个半吊子就把你推出去,那样是真的害了你。”
帮着解决户籍问题,不是说万商叫人拿上安信侯府的帖子去衙门里走一趟就算解决的。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解决,那终究还是存在隐患。一旦有人势力强过了安信侯府,就能翻出来宋书生身世造假了。真正帮着解决,该是任何人都无法翻他旧账了。
说着说着,万商想起一句话,有时施恩于人,不是说你帮他做了什么,反倒是你要创造一个机会让他帮你做点什么。宋书生太过聪明,为了叫他安心,万商又说:“想让你参加科考,我也是有私心的。你和我家老三关系好,年龄比他大几岁,老三日后也要参加科考,但我们府上谁也帮不上他,你们既然是好友,就当相互扶持。”
想了想,万商又说:“冒昧问一句,你刚刚提到了你血缘上的生父,那么请问你的母亲呢……如果不好说,不需要你说得仔细,我就是想知道她这边复杂不复杂。”
见太夫人确实是真心实意要帮他处理户籍,宋书生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原以为不太复杂,但这些日子似有一点新发现……只是还不确定。”所以暂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生父是世家子,这是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的了。
他自小就知道宋是生母的姓氏。而他之所以随了母姓,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舅舅舅母厌恶他生父,却又非常怀念他生母,她们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奇怪。但也意味着他生父的姓氏可能有一些特殊,特殊到一旦他姓了,人们就有可能揣摩他的身份。
再就是,他的舅舅舅母虽然在外人面前瞒得很好,但她们并不防他,偏他记事早又几乎过目不忘,哪怕有些事小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随着年龄长大,他从记忆里翻出来,慢慢也就琢磨明白了。她们真的不像是平民家里教养出来的普通女孩。
在她们口中,他生母是个心性坚韧之人,不乏学识、见识和教养,在有限的相处中教了她们很多东西。而就这么听着,他生母像是高门里精心培养出来的小姐。所以在最开始,他想过舅舅舅母可能是生母身边的丫鬟。但即便是最最得宠的丫鬟,像副小姐一样养大,一点不懂针线,这也太奇怪了。再就是她们的见识其实更偏市井,并没有高门痕迹。又有其他作为佐证,宋书生基本可以确定至少舅母肯定曾落风尘。
确定舅母的出身后,宋书生可以判定他生母肯定是因家族落难等原因被没入教坊了。她与舅舅舅母是在教坊认识的。若生母不曾入过教坊,那么一个大家小姐无论未婚已婚,都不可能认识舅舅舅母这样身份的人,更不要说彼此之间还结下了情谊。
他生母应该在教坊里待了不短的时间,至少也有一两年。
而这个推论其实又能佐证他外室子的身份。因为即便是纳妾,妾也得有正经身份,没入教坊的女眷,怎么可能正经进门?只能被养在外头。
而再打个比方,如果他亲生父亲身份不高,比如是个商人之类的——可商人并没有权利把落难官眷从教坊里接出来——他生母既然心性坚韧,连最艰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为什么不借机拿捏住这个商人,至少先叫自己活下来,然后再去图谋其他?
所以,他生母应当拿捏不了他亲生父亲,也无法反抗那个男人。
新朝建立后,舅舅舅母带着他回到京城。一方面是觉得当年趁着灾难出逃,他们把假身份落实得很好,不太容易被查出去。另一方面舅舅舅母还是为他前程着想。但要说她们心里完全不慌,又不是,她们好似还是怕被发现。她们的心理是矛盾的。
于是宋书生就知道,首先他生父肯定还活着,至少他家族还在。但他们一般情况下不太会来找他,这意味着他确实就是外室子一类的,这样的身份才不叫人重视。
第二,他生父或者他生父的家族在前朝和新朝都有着很高的社会地位。如此在前朝,生母才无法反抗那个男人;在新朝,舅舅舅母又不担心他的真实身份暴露后,他会被生父连累。假如他是前朝宗室子,那舅舅舅母肯定早带着他躲深山老林去了。
那究竟是什么人,在前朝风光,在新朝依旧得意呢?
这似乎已经很好猜了。
再有,舅舅舅母虽然不乐意他被生父那边发现,但她们似乎又能肯定万一他被生父那边发现了,他们并不会对他怎么样——至于会不会对舅舅舅母不好,这从来都不在她们的考虑中,她们甘愿牺牲自己——若不然她们也不敢带着他回到京城里。这意味着生父的家族对外肯定有着很好的口碑。底层人不懂上层的勾心斗角,舆论说好的,他们就觉得是好的。哪怕她们厌恶他生父本人,但似乎并不厌恶他生父的家族。
直到宋书生道破前朝宋舟大人被抄家灭族的真相,舅舅舅母才又受到了惊吓。她们好似第一次知道世家不是什么好东西。世家不是某个人坏,而是整个都是坏的。
如此,宋书生基本能猜到他亲生父亲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至于亲生母亲这边……宋书生垂下眼睑。
万商连忙说:“既然还不确定,那就再等等。总要做得万无一失才好。”
宋书生心道,太夫人果然还是心善,又有一股正义。
若太夫人真能把他的身世平得完美无缺,他也愿意去考科举,日后和安信侯府互相扶持;若平不掉,他一定要当上太夫人身边的幕僚。哪怕是耍赖,他也赖定了。
万商不打算把前朝史官的信攥在自己手里。
她打算等詹权下班,就和詹权聊聊,再由詹权呈给皇上。
结果詹权竟然加班了,连着两天没回来。巡捕营的小吏倒是特意来传了话,说城外出现骗子,詹权带队去把他们缉拿归案了。等把人全捉了以后,又得连夜审问。
等到詹权终于忙完,他又困又饿,回到家里只想好好洗个澡再睡一觉,结果听说太夫人早两天就有事找他,于是等洗完澡,灌了一杯浓浓的茶,就去了万商那里。
万商没故弄玄虚,直接把信拿出来:“不是我不体恤你,实在是有要事找你。你再不回来,我都得去巡捕营抓人了。老三那位好友,姓宋的书生,他破译了这份信里的密码。信是前朝一位史官写的,已查明确有此人,他说惠帝时德妃与司马度……”
詹权的困劲直接吓没了。
再三检查了信,发现确实能解出这样的隐秘后,詹权道:“这信要交给皇上。”
万商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个信只要用对地方,堪比核武。但用这个信去算计世家,真不是她一个人能办下来的。首先一个,她在世家里就没有探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