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权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刚离开京城时,太夫人万商知道他要去南方,太夫人当时说了一句:“南方?我听说南方有梯田,就是因地制宜沿着山坡开出来的田地,用来种水稻特别好。这样还能防止山体滑落,免得一场暴雨就把山下村庄给埋了。”
来南泽县转了一个月,詹权好似没有见过梯田。如果真有梯田就好了。要知道南泽这边多山,山下又多水域,耕种面积并不多,百姓们其实都穷哈哈地过着日子。
詹权看向下属:“你们听说过梯田吗?”
下属几乎都是北方人,不管是东北,还是西北,都从来没有听过梯田这东西,一个个茫然地摇着头。他们很难理解南泽百姓连巴掌大的地里都要种上庄稼的艰难。
詹权抽了抽嘴角。
因为万商一贯表现得靠谱,虽然詹权不知道梯田具体要怎么搞,但他还是找上了丁县令,认真地说:“我曾听人说起梯田,虽然不知道具体怎么在山坡上造田,但据说这个很适合南方,南泽这边多山多水,可种植面积不大,若能研究出梯田……”
丁县令好似想起了什么,忽然面色大变:“梯田?对对对,梯田!我曾在古书上见过梯田,但这些年竟是从未想起过,生生耽误百姓这么久!”他只觉得痛心疾首。
在真实的历史上,秦汉时期就已经出现梯田了。
而在这个游戏成真的历史上,如果丁县令年少时看了很多书,那他确实有可能在古籍上见过“梯田”这两个字。但无论丁县令怎么回忆,就只能回忆起来好似只是在一首小诗中见到这两个字,并不是什么农书之类的。他们依然不知道梯田要怎么搞。
但也算是有了方向,不是吗?
从这一天开始,丁县令就忙碌了起来。
詹权也忙。
丁县令在南泽县召集了好些种田的好手,打算一起研究怎么在山坡上造梯田,使得南泽县未来能拥有更多的可以种植水稻的水田;詹权则带人在暗中引导着舆论。
他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京城。
家境贫寒的书生们依然能在匾额上镶了一只白兔子的书铺里找到抄书的工作。
农书到底是有限的,抄了够给技堂上课用的,暂时就不用抄了。书生们现在抄的是一本《常见草药集》,每一页介绍了一种常见的能在山上找到的草药,图占了大半页。若论文采,这个草药集没有任何文采可言,通篇都是大白话,介绍某草药叫什么,能治疗什么病,一般长在山里的什么地方,什么季节采摘,摘了之后怎么处理。
这些贫寒书生里有和宋钰交好的,正打算往工部使劲,大概是看多了类似的书籍,这些日子变得越发务实了。有一个书生就说:“这书应当不是给我们这样的人看的,而是给目不识丁的百姓看的。百姓拿到了这样的书,能真的去山里采到药材。”
一个村子里,只要有一个人能粗浅地认识几个字,他们就能读懂这个书了,然后再把书里的内容教给村里的其他人,其他人按照书上的图,就能去山里摘草药了。
很多问题,以前意识不到也就罢了;一旦意识到,就会觉得哪哪儿都不对。
他们之前抄的农书,教人怎么种田的,其实那书就写得很符合读书人的阅读习惯。真正看得懂这些书的人,比如他们这些书生,轻易不会去种田,哪怕日后去当了县令,应该也想不到要带着百姓沤肥撒种。而需要这些书的人,他们根本看不懂书。
所以,这类书就应该写得和《常见药草集》一样,才是对的啊!
为什么以前人们意识到不到这一点呢?
因为写书的看书的人心里从来都没有这个书是为广大百姓而作的概念吧?
有人特意去请教书铺掌柜,问这些书会送去哪里。掌柜说:“你们都知道送鸡铺吧?我们东家也参与了。这些书抄好了,日后都会送到送鸡铺里去,分发给民众。”
书生们抄书时就更用心了。
唯恐草药画得不好、字迹不清楚,到时候耽误了百姓。
他们甚至两两配合起来,你画得好,你就专管画画,我写得好,我就专管写。这样一来,画可以画得更精准,抄写也可以抄得更有效率,每天都能多抄录两三本。
安信侯府。
万商如今视思玉为政策研究秘书,詹权的信寄过来,把上面写了当地见闻的页数挑出来,总要叫思玉也看一看。思玉读了信后,忽然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万商看。
万商被看得一愣,忍不住问怎么了。
思玉说:“戏文里常喊县令为老父母,要我说,老父母应该是您这样的吧。同样是阻拦幼儿玩火,有些父母会恐吓孩子,说玩了这个会死;有些父母却会教导孩子,火是什么东西,冒然碰到会有什么害处。这样的两种父母,他们教出来的结果是一样的,孩子都不去碰火了。但前者会在孩子心里留下恐惧;后者却教会了孩子思考。”
世上缺乏公平。权贵很难用平等的目光去注视百姓,正如大多数父母很难用平等的目光去注视孩子。所以世上多是第一种父母。万商恰恰就是极其罕见的第二种。
而这就是万商身上永远叫思玉为之感动的地方。
第95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思玉忽然喜欢上了观察万商。
这种“观察”不是指像蘑菇一样蹲在阴暗角落,然后使劲盯着万商看,而是更为广义的。思玉会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思量, 太夫人做了某件事, 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世上除了一个思玉,暂时没有人会这么仔细地去揣摩万商了。
即便宋钰都不会。
自从宋钰公开了“身世”, 他就一直很忙。他不像思玉这么有时间。
因为思玉的观察和沉思,她理所当然地“看”到了更多东西。别人看送鸡铺,只觉得是一帮诰命在行善, 没什么值得警惕的。哪怕送鸡铺现在还担着一个在民间破除迷信的职责,大儒们最多就是觉得这对开启民智有益,不觉得这里头能藏有某种深意。
思玉却觉得送鸡铺明面上是在破除迷信, 其实是在引导民众思考。
而当民众学会思考, 当底层百姓都在思考,在未来的第一个百年里, 他们可能只是不会轻易被神佛之事骗了;在未来的第二个百年里, 他们可能会开始思考权贵为何会是权贵、平民为何会是平民;在未来的第三个百年里……那时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思玉已经不敢往下想了。
思玉决定为自己所思所想守口如瓶。
阅读着詹权从南泽县寄回来的信, 万商本人可能真没多想,最多就是在心里计算着大概需要多长时间,这场从南泽掀起的舆论风暴才会席卷全国, 想着自己别的准备工作能不能跟上, 使得诸事尽量稳妥。但思玉却仿佛看到一阵又一阵的无形浪潮。
它们开始慢慢汇聚、逐渐形成,正在为一场几百年后的变革蓄力。
被思玉夸作是“老父母”,万商连忙摆手:“我这才哪到哪啊, 南泽县的那位丁县令, 从老二寄回的信来看,才真称得上是老父母。他还是一个治水的人才!前段时间是不是听说东河那边又闹了水灾?东河几乎是年年治理, 但一直未见成效……”这种时候万商就觉得自己脑子里的东西还是太少了,不知道百工坊能不能把水泥苏出来。
哦,说到这个百工坊,现在还担不起“百”这个字。
百工坊里如今只有不到十名工匠,有木匠,有铁匠,各人的专长都不一样。他们是自己投奔来的。问起投奔的原因,都是日子不怎么好过,正好听说了宋钰写的那篇骈文,知道安信侯府的太夫人是个良善可靠的好东家,便大着胆子来侯府自荐了。
万商起先特别兴奋,以为自己撞了大运,说不得能“捡”到几个可以改变时代的发明家、创造家,后来见过这些自荐的工匠后,发现他们其实就是一些平平无奇的工匠而已,并不是墨子那种在先秦时期就能在著作里写下针孔成像的跨时代的顶级人才。
“其实这才是正常的啊,我们都是平凡的大多数。”万商倒是也没觉得气馁,更不会迁怒工匠们,还是好声好气地和他们聊了聊,检验了他们各自的技术后,就把他们送去了五溪铺。不过不是把他们送去技堂里,而是新成立了一个叫“百工坊”的部门。
叫万商觉得欣慰的是这个时代的工匠就像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便是最平平无奇的工匠,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也是强的,哪怕缺点创造力,但技艺上一点都没掺水。
万商鼓励他们去搞发明创造。
所以五溪铺如今也算是教学和研究双线并行了。
但教学也好,研究也罢,都是需要经费的!五溪铺越来越烧钱了。
金宝珠擅长打算盘,帮着万商分担了不少管账的工作,看五溪铺就如同是看一只可怕的吞金兽。她虽然没正经管过生意,但毕竟在商人家庭里长大,耳濡目染地受过一些熏陶,给万商提了一些建议,试图为五溪铺找些路子,让吞金兽自己能赚钱。
不久前,技堂的苍大夫为了能更好地给学生上课,编了一本《常见药草集》,这事被万商知道后,先征得苍大夫同意,叫人把书抄录了,打算过些日子就把《常见药草集》散出去。不说此举又刷新了苍大夫他们的认知,她这个教案竟然也能出书?竟然能在五溪铺之外,教更多的人去采摘药材?往大了说这算不算是“名扬天下”了?
反正这件事给了技堂和百工坊很大的激励。
而当金宝珠知道这事后,忍不住第一时间跑来找万商,兴匆匆地说:“既然《常见药草集》这般有用,我们完全可以成立一家自己的书坊,百工坊里那些师傅先用起来,叫他们做一些雕版……等书卖出去了,五溪铺那边就算是终于看到回头钱了。”
万商轻咳一声:“《常见药草集》不能卖、只能送。因为它面向的是最底层最穷苦的那些百姓。这就和鸡崽一样,难道百姓不知道养鸡能改善家境吗,别的不说,一天一个鸡蛋也是极大的实惠了,但在我们送鸡崽之前,百姓家里养鸡的其实不多。”
原因很简单,因为哪怕是买鸡崽的那十几二十文钱——送鸡铺的五文钱押金只是为了叫百姓认真养鸡,其实一只鸡崽不止五文钱——对于最穷苦的那些百姓来说都是不小的开支。鸡崽又不确定能养活,他们不敢冒险。《常见药草集》也是一样,只要这是收钱的,那百姓就算知道按照书里写的去采药能赚钱,他们也不敢尝试。
而因为《常见药材集》关系到万商的后续计划,所以盈利真的就不要想了。
万商安慰金宝珠说:“日后还有别的赚钱机会……何况五溪铺虽然烧钱,但咱们府上日常的吃穿用度并不奢靡,各方面都还支应得开,到年底肯定有不少结余……”
还远不至于寅吃卯粮、入不敷出地去养五溪铺啊。
金宝珠如今在万商面前很敢说话。她这叫谏言。
她道:“咱得多为以后想想,如今来投奔的工匠还不算很多,但太夫人您又是为庄师傅请功,又是为苍大夫出书,日后肯定会有人源源不断来投奔,五溪铺就更费钱了。说句不好听的,您在一日,五溪铺都千好万好,可若未来的不肖子孙小气呢?”
金宝珠自然是盼着五溪铺好的,因为那是太夫人的心血。要是五溪铺能有个正经的来钱路子,都不求它多赚,只要能自给自足,哪怕是为了祖宗规矩这一条,不肖子孙都不敢轻易把它关了。如此,它就能长长久久办下去,叫人永远都记住太夫人。
没过几天,金宝珠又兴匆匆地来找万商。
这次还是打着开书坊卖书的主意。
她道:“我听说除了《常见药草集》,苍大夫还在编一本类似小病自己治的书,如果小儿咳嗽了,按按他们身上哪些穴位能有所改善;如果吹了风头疼,又可以按按身上的哪些穴位……这个书要是出了,总能拿来卖了吧?咱们定价不需要很高……”
说到出书,万商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就跳出了活字印刷术。
其实她早就想到活字印刷术了。
要问这是不是一项伟大发明,当然是了;但一项技术能不能改变时代,还要看此时的土壤能不能让这项技术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若不然技术再好,也只能蒙尘。
现在的读书人缺书吗?自然是缺的。
但他们其实又没那么缺。
无注释版本的四书五经在各大书铺里都能买到,哪怕价格有一点高,但读书本来就是一件耗钱耗心力的事。实在买不起书了,读书人之间还能互相借书、抄书看。
宋钰以前就一直都是借书抄书看的。
照这么看,其实读书人并不缺书。
他们真正缺的是注释版书籍。
而这种注释版书籍并不是因为印刷术不行才得不到推广,完全就是各家各户都把这类书藏得很好。尤其是世家,他们拥有天下最多的藏书,却轻易不会把这类书拿到大庭广众之下,任所有人免费翻看。他们借用这种手段为“读书”一事设置了门槛。
就算万商把活字印刷术苏出来,读书人依然会面临既不缺书但又缺书的情况。偏偏活字印刷术和人力孵蛋、石子田等都不一样,安信侯府把后面这些弄出来了,大家只会觉得万商重视农桑。但要是侯府把前者弄出来了,那就是直接对着世家宣战。
虽然安信侯府和世家之间绝无可能和解,但私底下暗搓搓地互相对付和在明面上宣战,这还是不一样。万商是个务实的,只能暂时把活字印刷术深深地藏在心底。
此时,因为水泥就想到百工坊,然后忍不住想到每天活力满满的金宝珠,再又想到活字印刷术……万商难免有些走神。等她回过神来,思玉正目光澄净地看着她。
万商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未想什么。
思玉也不多问,到了给万喜乐上课的时间,她就告辞了。
府里现在两个适龄的学生,一个是万喜乐,一个就是詹木舒。自打出了孝,詹木舒就去了国子监。因为皇上今年年初时就做出姿态要整治国子监,所以国子监刚改了规矩,不管学生的来头有多大都不许走读。詹木舒现在每过半个月才能回家一次。
别看国子监是国立大学里的Top1,但论名望真的拍马追不上济民、秋蕴这两所私立大学。詹木舒身为安信侯府的一份子,国子监是他唯一的选择。万商心里知道只要皇上稳稳压过世家,国子监的名望总有一日能起来,所以叮嘱他一定要好好念书。
私底下,万商和静华道人闲聊,说:“盼着老三能在国子监里好好表现,若是因此能被某位大人瞧上了,招了他做女婿……这可真是太好了!”虽说国子监里的官员们,他们的职位并不高,但时人尊师重教,他们背后能“结”出一张多大的关系网啊!
静华道人细想一番,觉得万商这个想法真是太妙了,所以最近做早晚课时,总不忘对着三清道祖念叨几句,盼着他们能保佑詹木舒,在国子监里撞到一个好岳父。
今日又是詹木舒放假归家的日子。
晚饭时,大家照例会在荣喜堂里聚一聚,听詹木舒讲讲国子监里的事。而詹木舒这次还真带回家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宋兄请假了!已经连着十天都不在国子监。”
“没听说宋府出事啊。”万商皱了皱眉头。
一转几个月,《詹水香传》改编而成的杂戏已经在京城上演了。万商才约了宋钰的舅舅舅母一起看戏,宋府那边回了帖子说一定准时到,压根就没提宋府出事了。
宋钰身世刚曝光时,他原本还想继续跟着那个破格收他入私塾的先生念书的,倒是先生自己先说了宋钰学习进度快,已经教不了他什么。而因为宋钰曾在他这里念过书,他如今也不愁生源。于是宋钰后来就去了国子监,这是忠臣之后才有的待遇。
万商倒是猜到宋钰肯定会入国子监。皇上绝对不会放着他这一颗好用的棋子不用。正因为有宋钰在,等詹木舒出孝,万商就直接拍板决定把这孩子送去国子监了。
在国子监里,宋钰和詹木舒住同一间宿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