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下人禀报周二郎来访,端王揉了揉眉心,脑仁儿疼,一个月来好几次,总不能次次都用同样的理由拒绝他。
萧祐安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一个是外甥,一个是女婿,显然都不是什么善类,一旦打起来,都是会置对方于死地的狠人。
女婿死了,闺女成了寡妇,外孙没了亲爹,闺女成了寡妇倒也好解决,好男人,好看的男人多的是,没有周二郎,还有王二郎,这不是问题。
问题是外孙这边,有朝一日外孙记忆恢复,得知自己成天叫爹的“舅舅”杀死了他亲爹,叫他情何以堪。
外甥倘若在意钰哥儿的想法,必定有所忌讳,不敢对女婿下死手,女婿这样的人,只要你杀不死他,必被他反杀。
那就是外甥死。
问题是外甥也非吃亏的主儿,死之前必定要拉着女婿一块儿下地狱。
说到底,内部矛盾还是内部解决比较好。
不就是孩子问题吗?
外甥的病不好治,好治也不能给治,他绝无可能为姓赵的延续血脉。
至于女婿的病,他自然也治不了,他对男人为什么让女人生不了孩子没研究,也没兴趣研究,但这并不妨碍他神医的名头。
就凭这神医的名头,给俩人画个大饼还是很容易的。
想到这儿,萧祐安开口道:“钰哥儿是暂时失忆,不是喝了孟婆汤,你好自为之,另外你的子嗣问题,舅舅虽无十分把握,但可一试。”
端王沉默半晌,斜睨了萧祐安一眼,“舅舅不必骗我,最不希望本王有子嗣的就是舅舅您了。
萧祐安点点头,“说的也是,你不提醒,舅舅倒是忘记这茬了,你身上还流着一半儿赵家的血脉,这子嗣还是没有的好——不过舅舅不能给你治病,可以把女婿的病治好,多给舅舅添几个小外孙。”
端王没好气地怼他,“何必这么麻烦,您自个儿生不得了。”
“一派胡言,我乃修道之人。”
“修不修道还不是看您实际需要。”
“瞎说!”
“呵……”
再次见到端王,周二郎依旧礼数周全,脸上看不出一丝对端王不允许自己探望孩子的怨怼,如此能忍,如此沉得住气,端王佩服之余,也不由心生忌惮。
周二郎手里拎了个保温食盒,“钰哥儿在吃食上口味略重,喜欢吃臭豆腐这种小吃食,以前总是拘着他不准吃,不成想越是不想让吃,他便越喜欢,时常偷吃,凤青想王府大抵不会有这种小吃食,便买了来,给孩子解解馋。”
端王没接他话,突然开口道:“周凤青,本王为什么不准你探望钰哥儿,你可清楚。”
周二郎眉心一跳,端王这话问得有意思。
周二郎放下手中食盒,冲端王一拱手,“周凤青为一己私欲曾经背叛王爷,不准探望钰哥儿是王爷对下官的警告,相信等凤青经受起王爷的考验,王爷自然会允许我们父子相认。”
这就是同级别对话的好处,端王刚刚释放出一点儿想要缓和矛盾的信号,周二郎立即给端王把梯子递过去。
到了他们这种身份地位的人,即便是错了,也绝对不可能承认错误,他必须永远都是对的,这是一种上面人对下面人的绝对权威,不可挑衅。
端王一笑,“你知道就好,距离钰哥儿落水有一个来月了,孩子现在情绪刚刚稳定,本王也非不近人情之人,你想念孩子,本王亦可也理解,可以准你探望,但不可乱说话,你可明白?”
“凤青明白,多谢王爷体谅。”
周二郎深施一礼,敛下的眉眼中阴郁如墨。
什么前世孽,今世还,也就只有小鱼相信这些骗人的鬼东西,画地为牢,自己折腾自己。
怨有头,债有主,若他周凤青前世造孽,那就找他算账好了,即便是小鱼自愿,又凭什么加诸到小鱼身上,说白了,还不是欺负老实人,大的拿捏不住,拿捏小的。
这么说来,天道也不过是欺软怕硬的伪君子,弱肉强食才是这世间真正的运行法则,上辈子拿他没办法,这辈子也一样,他周凤青何惧之有!
端王领着周凤青进屋的时候,萧祐安并没有回避,正跟周锦钰在那儿下棋。
“钰哥儿棋下得不错。”
萧祐安道。
周锦钰:“钰哥儿以前应该经常下棋的,虽是重新学,可好像本能地就知道该怎么落子,有时候还会冷不丁想起一两句爹以前的教导。”
“爹好像说过,下围棋最重要的是学会取舍。”
萧祐安轻笑:“那钰哥儿是怎么理解你爹说的取舍二字?”
周锦钰想了想,道:“简单说取舍就是计算能力,比如说推演出十步以内的变化,是一种取舍;而推演出二十步以外棋局的变化,可能就是另外一种取舍了。所以人人都知道下棋要有大局观,落到实处还是要看计算能力的强弱。”
“说得不错,那钰哥儿大概能推演到多少步以外?”
萧祐安好奇道。
周锦钰抿着嘴儿笑,不说话。
萧祐安:“钰哥儿笑什么。”
周锦钰:“这是个秘密,不告诉外公。”
萧祐安就笑,“我猜钰哥儿的推演能力定是比你爹还强。”
“外公不要瞎说。”
说着话,周锦钰下意识回头儿看了一眼,却在目光对上身后站立的周二郎时,愣住了。
周二郎强忍住眼中的湿意,朝儿子笑了笑。
周锦钰看看周二郎,又看看端王,道:“爹,这位是?”
端王一时不好回答。
“钰哥儿不记得我了么?”
周二郎冲儿子笑道。
周锦钰挠挠头,“见到叔叔觉得很亲切,钰哥儿长得和您有些像,您莫不是钰哥儿的伯伯或者是叔叔?还是……钰哥儿的舅舅?”
周二郎摇摇头,“钰哥儿猜错了,都不是。”
听到他这话,端王眉头紧皱,就要开口,就听周二郎笑道:“我是钰哥儿的启蒙先生,钰哥儿的琴棋书画可都是我教的呢。”
心像刀割一样难受,表面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替端王解围,周二郎抓住提篮的手指紧握,对端王的恨意快要压抑不住。
听到周二郎这话,周锦钰却是脱口而出,“先生是不是喜欢穿白衣?”
周二郎的眼泪绷不住,轻声道:“正是。”
周锦钰忙从榻上要下来要给先生见礼,周二郎下意识上前一步,蹲下身子,拿起地上的小靴子要为儿子穿上。
“咳,咳咳。”身后的端王轻咳了两声。
周二郎的手顿住。
取舍,取舍,这是他教儿子的,他自己首先要做到,但他娘的他做不到!
端王欺我太甚!
可为了下一次顺利看儿子,他得忍啊,真你爷头的忍——无——可——忍。
周锦钰怎么能让先生替他穿靴,忙从周二郎手上拽过自己的小靴子道:“钰哥儿自己会穿,怎么能劳烦先生。”
周二郎低下头去,默了一下,哑声道:“好。”
周锦钰看到一滴眼泪掉到先生的膝盖上,慢慢洇染开。
周锦钰是失忆了,他不是傻,非但不傻,还是比一般人都聪明的孩子,穿越以后和这具身体相结合,他比前世还要聪慧得多。
作为一个夫子,他再怎么喜欢自己的学生,也不可能会毫不犹豫地上前为学生穿靴,这是仆人或者是极亲近之人才会做的事。
而且眼前这人对他来说不光是让他觉得熟悉,还让他很想靠近,看到他哭了,自己心里也莫名难受。
周锦钰感觉自己的眼前有一大团的迷雾,他总感觉他爹喜欢穿白衣,可现实中的爹却喜欢穿黑衣。
他能感觉到爹很宠着他,也很爱他,但又觉得总有哪里不对劲一样,至于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出来。
周锦钰有一种直觉:眼前的这三个人一定对他隐瞒了什么。
第178章
心中再多疑惑,周锦钰却是个谨慎的性子,既然有意瞒着他,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他有自己眼睛去看,有自己的脑子去想,总会慢慢弄明白。
倒是眼前这个夫子,身上全是破绽,或许从他入手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想到此,周锦钰伸手拽了拽周二郎的衣角,这是他平时同周二郎撒娇讲条件时的习惯性小动作,习惯到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
周二郎的目光落在儿子抓着自己衣角的小手上,不管是小鱼还是钰哥儿,小时候都喜欢拽他的衣角,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身后,爹,爹的叫着。
周二郎默默伸出手,轻抚着儿子的小脑瓜,温声道:“怎么了钰哥儿?”
周锦钰眨着黑亮的眼睛仰头看他,“先生今天是来给钰哥儿上课的吧,钰哥儿的功课全都忘光了,先生要重新教我,今天我们学什么?”
周二郎很想趁机和儿子多处一会儿,那样孩子或许记忆就恢复得快一些。
他的大手在儿子的头顶停住,低头冲儿子笑道:“钰哥儿的身体才刚刚恢复了一些,功课咱们先不着急,等改日先生再来为你上课。”
周锦钰听周二郎的意思是要告辞,莫名就不想让他走,脸上浮现出不情愿来,就要开口要他不要走,今天就开始上课,周二郎却在儿子开口前,抢先出声。
“先生知道钰哥儿是个好学上进的好孩子,不过你现在的情况确实不宜过于劳累,身体才是学习的本钱,这样吧,等下次王爷觉得钰哥儿的身好一些了,先生再来府上教你,可好?”
周锦钰脸上的表情,周二郎如何能看不真切,孩子是不想让他走。
可他不得不走,才见一面,钰哥儿就同他如此亲近,他若再得寸进尺,端王必然反悔。
端王现在就是想要钰哥儿永远也想不起以前的事来,钰哥儿若是记忆恢复得太快,谁知道这个丧心病狂的王八蛋会不会给钰哥儿喂些让人失忆的药。
端王没有亲手养大钰哥儿,他根本不知道孩子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才平平安安活到今天,他没有切切实实付出过,不会真正的去爱护钰哥儿。
好一句他落水失忆了,以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你端王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多么轻描淡写啊。
你可知道失忆对一个人来说该有多痛苦,失去过去,失去自己,独自一人置身迷雾中,前后左右皆为白茫茫的空白,不知来时路,亦不知前往何方,自己的一切皆由别人来告之,别人来支配,这种恐惧是一个孩子能承受的吗?
他的钰哥儿凭什么要遭受这一切?
为什么啊,钰哥儿的善良就是原罪吗?
周二郎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和周锦钰一样长而密的睫毛低垂下来,掩盖住瞳仁深处的难以抑制的恨意。
他抬头浅笑,冲端王一拱手,“王爷,看到钰哥儿身体转好,在下就放心了,家中还有事,今日就先行告退了。”
“嗯,你下去吧。”
端王一挥手,视线冷冷地射向周二郎,他恼怒周二郎的奸诈,可周二郎的分寸感又让他没有理由冲周二郎发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