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儿女自有儿女福,操那心干啥。——我今天过来是找大郎帮着把猪粪挑到田里去,这不你叔腰疼犯了嘛。”
之前周凤英为了自家弟弟能有个媳妇儿,不至于绝了后,对高氏能忍就忍,这次二郎回来,知道家里要让大郎娶翠香,坚决反对。
二郎说了,这哑巴的后代不一定是哑巴,但傻子的后代很有可能还是傻的,到时候大郎不但要养傻媳妇儿,还要养傻孩子,一辈子就搭进去了,不若等等他,他明年一旦中举,周家立马水涨船高,到时候给大郎寻个好的。
既然不图这门亲事了,你还想白使唤人?
门儿都没有!
还挑粪?
这么热个天,猪圈里臭气熏天,俺自己家都舍不得这么使唤俺兄弟,你算那颗葱?
周凤英嗤笑,“婶子这话从何说起,俺咋听不明白?听说过盖房搭屋找人帮忙的,咋这挑粪的农活儿还兴找人帮忙?那婶子家的庄稼收回来,是不是也得分俺家点儿?”
高氏被怼得脸上彻底挂不住,“大妮儿,你这咋说话呢,咱们俩家这不是正议亲吗?”
周凤英惊讶挑眉,“婶子光收俺家的礼,却推三阻四从不给个准话儿,这就叫议亲?”
话音儿一拐,周凤英笑,“不过婶子没有准话儿,俺们老周家到是有句准话儿给婶子,婶子家里条件好,翠香来俺家太委屈了,俺家大郎就不高攀了。”
高氏看不上周大郎可以,可周家竟然敢嫌弃起她家姑娘,高氏受不了,声音一下子高上去,“大妮儿,大郎的婚事自有你爹娘做主,你一个被夫家休了的出门子闺女可没有说话的份儿。”
“婶子慎言,我大姐与夫家乃是和离,并非被休,有衙门的和离书为证。”
一道清朗的声线响起,周二郎抱着孩子从堂屋里不慌不忙迈步出来。
他做事向来考虑周全,若只是让大姐免除牢狱之苦,他一个人就够了,何必动用同窗的人情,为的就是为大姐争取一份和离书。
高氏简直无语了,狗屁和离书,小青河村儿的三岁小娃都知道你家大姐打了男人,被夫家扫地出门了。
心里这么想,嘴上不能这么说,高氏脸上讪讪地,“婶子就随口那么一说,婶子的意思是这大郎的婚事还得你爹娘做主。”
周二郎面色严肃,“婶子此言差矣,若人人都像婶子般随口一说便把我大姐说成被夫家休弃,我大姐名声受损是小事,衙门的和离书成了儿戏将官家威严置于何地?”
故意停顿一下,周二郎又道:“一旦官家追究起来,婶子如何担待得起?”
调整了下抱娃的姿势,继续,“今年收完秋粮,该是五年一次重新选甲长、里长的时候了,良叔做了十年甲长,眼瞅今年有望再进一步选上里长,关键时候婶子莫要因为口舌之快耽误了良叔的前程。”
周二郎一番话落地,高氏慌了,等级森严的社会,没有不怕官的,她被追究事儿小,若累得自家男人选不上里长,那她也就当不成里长娘子了,哭都没地儿哭去。
周二郎又道,“婶子向来明事理,不是那般没见识的妇人,可莫要做替他人做嫁衣的傻事。”
高氏眼珠子滴溜溜转,大智慧没有,小心眼子她多的是,周二郎这话可提醒她了,他们家男人选不上里长,可不就便宜给别人,自家吃大亏了。
“那啥,二郎,婶子想起来家里还有事儿,得赶紧回去了。”
高氏匆匆忙忙往外走,周二郎一抿唇,扬声道:“婶子走好,二郎就不送了。”
周凤英看了自家二弟一眼,撇撇嘴,“名声就是个狗屁,越把它当回事儿,活得越不像个人。”
周二郎皱眉,“大姐,莫要太任性,有些表面功夫当做还得做,兰姐儿再有两三年就该议亲了。”
周凤英瞬间红了眼圈儿,有些自暴自弃,硬邦邦道:“跟着个和离娘,她能嫁个什么好人家儿,人的命天注定,谁还能争得过命。”
一时冲动,揍了没良心的男人,她不后悔,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女儿兰姐儿。
周二郎抓起周锦钰的一只小手,给大姑擦眼泪儿。
小娃娃柔软的小手抚慰了周凤英的心,周凤英爱怜地捏了捏侄子的小手。
周二郎:“大姐莫要说这种丧气话,再不济将来让兰姐儿过继到我的名下,倘若弟弟运气好考上举人,何愁兰姐儿找不到好人家。”
周凤英猛抬头,眼睛像是通了电,哗一下亮堂起来,一拍大腿,“俺咋就没想到还能这么办,对呀,把兰姐儿过继到你的名下,俺还在意劳什子名声。”
周二郎无奈,“大姐,弟弟若考上举人,想谋个一官半职,家里人的名声也在考察范围内的。”
“好你个周二郎,敢情跟俺转弯儿抹角这半天,在这儿等着俺呢,咋着,怕俺拖累你?”
周凤英一巴掌拍在弟弟肩膀上。
周锦钰趴在周二郎肩上,抿嘴儿笑,周凤英捏了捏他小下巴,笑道,“还是俺大侄子招人稀罕——长得嘴巴是嘴巴,眼睛是眼睛,笑得可真好看,长大了指定是个美男子呢,比你爹还好看。”
周二郎低头看儿子,也笑,“是好看,老周家祖上几代人的好水儿可都润我们钰哥儿身上了,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抬起头,周二郎道:“大姐,咱们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二郎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好了,好了,俺知道了。”
说完,周凤英猛地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儿,“嗐!光顾着说话了,俺得赶紧去王老七家看看去,咱爹那扣门儿劲儿不定买多一点儿猪肉呢,俺得让他多买点儿,等着吧,中午姐给你露一手儿,让你解解馋。”
看着大姐着急忙慌的背影,周二郎摇摇头。
大姐这性子,逞强好胜,不肯吃亏受委屈,实际却容易吃大亏,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风尘女子,男人再宠爱也只能是妾,治她的法子千千万,来日方长。
大姐却偏偏选了最激烈也最愚蠢的法子,累得自己人财两空,还间接影响了兰姐儿。
周二郎握住儿子的小手,“我们钰哥儿以后做事当沉稳,三思而后行,不要学大姑咋咋呼呼的。”
周锦钰:您刚才那会儿还夸大姑遇事临危不乱呢。
莫非其实您也想吃肉?
第4章
现在正值雨季,周大郎打算趁今儿天气好上山砍些柴囤起来,防止回头儿雨下起来没有干柴可烧。
周二郎跟着从棚子里拎出把柴刀,“大哥,一块儿去。”
周大郎用力摆手,指着周二郎的手,一顿比划。
周二郎大概能明白大哥的意思,尴尬苦笑,上次他回家帮着收稻谷,不小心把拇指割破了,爹气得差点儿把房顶掀翻,严令他不准碰任何有危险的器物,他握笔杆子的手比什么都金贵。
家里一年四季的活儿计基本上都是大哥在干,周二郎心中愧疚,周大郎却从没觉得二弟读书是啥轻松的事儿。
他干力气活儿还有个歇着的时候,二弟几乎除了吃饭睡觉都在读书。他吃饱了可以啥都不用想,二弟的脑袋瓜儿却没有闲着的时候,要是不累,小身板儿能瘦成这样儿?一阵风都能给他吹跑喽。
“大伯,钰哥儿要上山,玩儿。”
周锦钰学着幼童的语气,仰着头扯了扯周大郎的裤腿儿。
小娃大眼睛扑棱扑棱的,看着还有点儿羞臊,周大郎憨憨一笑,弯腰将侄子单手抱起。
比起常年在外求学的周二郎,周大郎几乎是寸步不离,一点点看着钰哥儿磕磕绊绊长大,对小侄子的感情并不比周二郎这个亲爹差。
他对着周二郎比划,意思是一块儿上山,让周二郎负责看娃。
周二郎点点头,索性连兰姐儿一块儿带上,小姑娘在这儿没什么玩儿伴,一来因为她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天然被排斥,另外就是大姐的原因了,就算有孩子愿意跟兰姐玩儿,家里大人也不愿意,怕影响自家姑娘的名声。
周家庄地处大青山脚下,有泉水从山中流出,沿着地势汇聚成一条蜿蜒的小青河,绕了大半个庄子。
河边的杨柳灌木郁郁葱葱,临水垂影,河中央有野鸭子带着一群小崽子悠然游过,带起一条长长的涟漪,河堤上三五妇女正用棒槌捶洗着衣物,村里人取上游水饮用做饭,下游水灌溉农田、涮洗衣物,十分便利。
“二郎回来啦。”
不时有村民热情地和周二郎打招呼,有些相熟地会刻意停下来说上几句话,看得出他虽常年不在家,但人缘儿极好。
周二郎丝毫没有秀才架子,一一认真回应,礼貌亦不失亲近,无论对方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是没人当回事儿的破落户,他都一视同仁,让人挑不出错处。
穿过河上的石拱桥,眼前是一大片开阔的农田,东边一片儿属于庄子里如周家这种自耕农的耕地,西边儿一大片则是城里大户人家庄子上的田地,由佃农耕种。
东西两片农田中间有一条丈余宽的土路,沿着这条路往西走大约二里多地,就进山了。
周锦钰不想让抱着,非要自己走,周二郎想着孩子活动活动也好,也就由着他了。
不成想,没走多远,周锦钰就有些气喘,小鼻尖儿上渗出一层白绒绒的细汗,脸也有些涨红,吓得周二郎忙把他抱起来,抚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儿。
倒是周大郎,对侄子的情况远比周二郎有经验,钰哥儿犯病的时候脸色发青发白,不会是这种红扑扑的,娃不过是走得急了些,气息跟不上。
镇定地从周二郎手上接过孩子,冲小娃笑笑,抱着孩子继续往前走。
二弟和二弟妹总把侄子当成纸糊的一般,娃但凡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俩人就一脸紧张,钰哥儿懂事了,娃知道什么叫死,这个病已经把娃折腾得不想活了,孩子能活多久,谁也不知道,何苦不让娃活着的时候痛快一点儿。
周大郎怜惜地摸摸小娃的头发,心里怪难受。
周锦钰受原主记忆和情绪的影响,不由伸出手也摸了摸周大郎的头,周大郎心软成了豆腐。
周二郎关心则乱,看到大哥的反应,知道自己是反应过激了,对娃没什么好处。
忽然又想到自己刚才那会儿才教育钰哥儿做事要沉稳,不要学大姑咋咋呼呼,转眼自己就先咋呼起来,俊脸忍不住发烫。
“二舅,你怎么脸红了,你也和弟弟一样走路走累了吗?”兰姐儿有些担心地看向舅舅。
周二郎温声道:“咱们兰姐儿是个贴心小棉袄,知道关心舅舅,舅舅不累,就是天热,舅舅今天穿得衣裳多了些。”
前边儿周锦钰无声地弯了弯嘴角儿,很有道德地没有笑出声音来。
大青山绵延数百里,远山近岭,山峦粗犷,既有参天古树,又有低矮灌木花草,一片郁郁葱葱。
周大郎对大青山的外围情况很熟悉,至于为什么对大山内部不熟,是因为大青山乃是贵族的封地,山里一切资源归贵族所有,平民是没有资格进到山里面砍伐狩猎以及采药的。
他寻了块儿地势开阔平坦,又有树荫的地面儿,让周二郎带两个娃抓蝈蝈玩儿。
跪趴在地上捉蝈蝈这种有辱斯文的事儿,周二郎打死干不出来,兰姐儿大了,觉得不雅,蹦蹦跳跳跑到一边采野花去了。
周锦钰从小在城里长大,没体会过这种童年快乐,很乐意体验不一样的童年,循着蝈蝈的叫声,蹑手蹑脚摸了过去,叫声越来越清晰:草丛里,一只碧绿的蝈蝈趴在草叶子上叫得正欢。
周锦钰屏住了呼吸,小紧张。
周锦钰弯腰伏下身去,小手收拢,一点点靠近……
猛地,出其不意,小手重重捂了上去。
扑空了。
嘿,小虫子挺狡猾呀。
今儿还非得逮住一只不可了。
周二郎在旁边儿观察着,觉得小孩子的变化真是大,一天一个样儿,上次回家,钰哥儿还蔫蔫儿地,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不想说话也不想动。
如今越发活泼起来,大大的黑眼睛里也有了神采,周二郎越看越喜欢,头一次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如此之重。
“捉住了,我捉住了——爹,你看!”
不知道是否是受生理年龄的影响,周锦钰有点儿兴奋过头儿,且下意识炫耀、显摆、求夸奖!
周二郎发自内心地想大声夸奖儿子,话到嘴边儿,忽又觉得不妥,来自父亲的肯定是贵重的,不该轻易给,轻易给了,这份肯定便容易没了分量,等孩子真正需要父亲的肯定时,孩子会觉得你只是安慰他而已。
想到此,周二郎走过去,拍了拍儿子的小肩膀,“钰哥儿手气不错,这只蝈蝈看起来很威风,像个大将军一样,爹帮你编个蝈蝈笼子,你去再帮姐姐捉一只好不好?”
周锦钰兴奋劲儿过去,反应过来自己的真实年龄和幼稚举动,臊得慌,不好意思看周二郎,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把蝈蝈递给周二郎,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