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司说话有深度,属下的理解力得跟得上,聪明人对话无需说太多,短短两句话,一问一答间,该表达的都表达了,该明白的也都明白了。
周锦钰对端王不喜,把小红花递给他,道:“锦钰个子小,还劳请端王殿下自己戴一下。”
端王睨了他一眼,忽地一弯腰,下一秒,周锦钰被他单手提溜到桌子上。
端王朝周锦钰抬了抬下巴,那意思是给他戴上。
同样是皇家的人,太子殿下比端王身份还要尊贵,也没他这么嚣张霸道不给人尊重,高低不能让爹在这种人手底下干活儿,还不够受气。
周锦钰垂下眼皮,浓密的长睫毛掩盖住目光中的不乐意,把小红花给端王戴上。
端王焉能看不出他不情不愿那样儿,伸手拍了拍小孩儿肉乎乎的小脸蛋儿,戏弄的意味不要太强。
他又借着把周锦钰抱下桌子的功夫,贴着小孩儿耳朵道:“不是说要报答本王的大恩大德吗?戴个小红花你还不情不愿的,你爹就是这样教你报恩的?”
周锦钰没见过如此无耻之人,你给的是药么?你给的是鱼饵儿,还是我爹无法拒绝的鱼饵儿,明知道是圈套儿,还要心甘情愿钻进去任你摆布。
只是他再如何讨厌端王,亦不敢惹怒他给爹惹事儿,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想受也得受着,你敢任性一个试试?
周锦钰不敢,他佯装委屈,道:“王爷冤枉锦钰,锦钰没有不情不愿,只是今日起得早,又站了这许久,又困又累,让王爷误会了,是锦钰的罪过。”
端王从没见过那家小崽子有眼前这个这般聪慧又会说话儿的,上次见过一面,他总觉得这小孩儿说不上来的面善,明明没见过,更没接触过,却总有一股熟悉感,莫非是因为同病相怜么?
一想到他曾经受过的那些苦,唯有眼前这个小孩儿可以感同身受,可以理解他,他心里就莫名产生一种亲近,将周锦钰视为自己人。
本王步子加快些,你爹再争气点儿,本王不会拖到让你无药可救。
……
端王走后,周二郎低头朝儿子投去询问的目光,周锦钰解释:“爹,我和胜哥儿在贺家的蹴鞠场见过他一次。”
周二郎没功夫多问,入场仪式结束,后面的事儿还多着呢,把儿子交给云娘和兰姐儿,自己匆匆离开,指挥安排下面的事情去。
入场以后,大人孩子分列两旁,站在广场上恭候皇帝銮驾进场,叩拜,三呼万岁。
永和帝习惯了大臣们都朝拜,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孩童集体叩拜,与大臣们麻木中带了敷衍的腔调不同,稚嫩的童声响亮清澈,饱含感情,且听得出每一个孩子都用上了最大的力气。
他忍不住面露笑意,这个周翰林当真与众不同。
接下来皇帝讲话,按照往常的惯例,无非是说一些官方套话,勉励之词,这次却是和以往大为不同,周翰林提前给书写好的稿子当真不落俗套,尤其是“少年强则国强”那句,振奋人心。
这句其实是周锦钰在周二郎面前假装不经意间蹦跶出来的,周二郎觉得儿子这句简直神来之笔,压在了自己稿子的最后一句。
皇帝讲完话,入场时那块儿写满孩子们名字的巨幅红布被呈上来,请御笔,皇帝在上面写下日期,盖了印章。
随后,太子代替皇帝陛下高声诵读祈雨词,众孩童举着红布,跟读。
底下一众朝臣面面相觑,周翰林人才呀。
总管太监魏伦瞧着帝王今天已经笑了好几次,暗道:“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不出意外,这位周翰林要成为宠臣了,皇帝喜欢什么,他拿捏得真真是到位。”
祈雨仪式完毕,咚——咚——咚,三声震天鼓响,随后鼓点密集如骤雨……
铛——!
鼓停,锣响,比赛正式开始!
气氛掀起来,孩子们像小狼崽子般兴奋地就要嗷嗷叫。
第一个环节是状元车花式表演。
先上场的是小童组,三四岁的孩子,随意发挥,自己滑高兴了就行,为了有观赏性,穿的是统一的表演服,女孩儿穿红地飞鸟纹单纱袍,男孩儿穿蓝地飞鸟纹单纱袍,由安京城几大成衣铺子联合赞助,头盔和膝盖手肘上的护具则由天工记独家赞助。
别看人家年龄小,胆子一点儿都不小,有表演前臂挂腿儿的,有单脚翘起表演大鹏展翅的,还有在状元车上金鸡独立的,小脸儿严肃正经,动作憨态可掬。
有谁能抵挡人类幼崽的蠢萌,尤其这幼崽里还有自己的娃,看台上的家长捧腹,就连皇帝亦忍俊不禁同身边的大臣说笑。
气氛组那边的锣鼓小号也没嫌着,适时的敲一波,吹一波,带节奏。
不成想,一帮小孩子都是人来疯,玩儿嗨了,玩儿疯了,死活不愿意下场了,完全不听指挥的命令,旁边等着上场表演的大童组急得跳脚。
周二郎心思缜密,对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都做了防范,唯独没想到还有这种意外。
怎么弄,强行给抱下来?
惹哭了怎么收场,七皇子和八皇子可都在里面呢。
正着急着,一辆状元车突然从场下冲了上来,车上的小娃冲一帮表演正兴的孩子喊道:“大家听我命令,接到紧急任务,需要你们的支援。”
说完他随手点了几个孩子,道:“你们几个任先锋官,在前面带头,快!时间来不及了。”
第76章
几个被点到的小孩儿一脸懵,“什么任务?怎么自己突然就成先锋官了,管他呢,先去看看再说。”
在好奇心面前,小孩是没有什么思考能力的,也就愣了个神儿的功夫,蹬起车子就跟着也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首领”跑。
有人带头,小娃们一窝蜂似得跟着跑了。
周二郎低头摸摸鼻尖儿,轻笑出声,儿子派来的救兵呢。
年轻有为的周大人,这温柔一笑哟,何尝不是台上一道亮丽的风景,就说皇帝成天对着一帮太傅那样满脸褶子的老臣,看见周大人顺不顺眼吧。
高太傅老了,徐庚已经成了帝王的眼中钉,自己亦被皇帝忌惮,几方势力保持微妙的平衡,因缘际会,周凤青成了棋盘上死局里的活子。
而这颗“活子”真正的主人是他赵修远。
端王嘴角儿带笑,拈起一串儿葡萄递给旁边徐庚,“西域进贡的葡萄真不错,徐大人尝尝。”
徐庚一脸受宠若惊,“呦,王爷都说好的东西定然不差,臣得尝尝。”
皇帝坐在上首看着下面俩人有说有笑,脸色阴沉,倘若徐庚和端王搅和在一块儿,就没他这个皇帝什么事儿了,内阁日渐势大,本想利用端王牵制,不成想养虎成患,如今内阁没搞定,又多出端王这个隐患……。
想到此处,永和帝想要提拔周凤青的心思更加迫切。
成人的世界如何复杂,孩子们的世界是单纯的,小童组的表演结束后,以四皇子,五皇子以及贺景胜为首的大童组开始表演。
大童的表演有一定的风险性,需要在波浪形的地面上进行上上下下的滑行,其中有一个坡度最为陡峭,约有两米多高,技术和胆量都得要有。
为了安全考虑,本来可以不设置这样的高度,但那还叫什么比赛?没有难度和挑战的比赛不是孩子们想要的,周二郎衡量再三,考虑到有护具的保护,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最终决定保留这个难度。
但同时也做了万全的准备,医官在旁边候着不说,亦向上面申请了七八个武功高手在旁边保护,以便发现势头不对,及时上前救援。
担心这几个人不尽心,周二郎提前敲打一番,总而言之一句话:这帮孩子若出了问题,提头来见!
几个人都觉得这周大人未免太小题大作,两米高个小坡儿至于吓成这样么?
虽是如此想,却没有人敢掉以轻心,因为周大人高明,落实到个人,让他们一人负责两个孩子,这样的话一旦出了问题想推卸责任都不成。
果然,这个环节的表演最刺激精彩,引得看台上阵阵叫好声不断,卢氏看着自己儿子在上面滑,又想看,又不敢看,自豪的同时又唯恐哪一次的滑行出事儿,一颗老母亲的心随着那波浪形的滑道上上下下,不知道如何是好。
周锦钰安慰她,“伯母不必太过担心,我爹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更不会让那么多孩子承担受伤的风险,他敢让哥哥上,必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卢氏被小孩儿坚定的眼神和自信的语气安慰到,不由笑道:“你倒是挺相信你爹。”
周锦钰:“自然,我爹从未让钰哥儿失望过。”
旁边儿几位夫人被他的话逗笑,故意逗他,“若是你爹让你失望了怎么办?”
周锦钰斩钉截铁:“那他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卢氏:“……”
看看人家的爹是怎么当的?能让孩子这般信任,平时必然是对孩子上了心的。
“小嘴巴太会说了,若我儿有他一半儿会说,也不至于被那庶子得了乖。”
“可不是,换我是他爹,听到这话也喜欢。”
“爹和爹也不一样,我家老爷成天板着一张脸,儿子在他面前成天战战兢兢的,唯恐招惹到他,想亲近也亲近不起来,人家周翰林必然是个宠孩子的。”
……
周锦钰听着一帮女人叽叽喳喳议论,心说我刚才不就是实话实说么,怎么都这么大反应。
朱云娘搂过儿子,笑笑没说话。
男宾看台那边儿,贺武坐在一帮武将中间,听着周围同僚对儿子的夸赞,再看看儿子那股初生牛犊般的猛劲儿,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脸上的喜爱和自豪遮挡不住——不愧是他的儿子,有胆量!
端王眯起了眼,他没想到周凤青胆子如此之大,竟敢让皇子冒险,简直胡闹!不知道稍微一个差池就能被按上谋害皇子的罪名么?”
周凤青再怎么聪明,毕竟初出茅庐,很多意识形态上的认知和端王这种从小经历宫斗的人不同,他以为只要皇子们的安全没问题就行,却意识不到真要整你,不需要皇子们真出什么问题,只说你居心不良就可以了。
皇帝现在要用他,自然是没什么问题,倘若今天他处在徐庚的位置上做出这种事情来,皇帝为扳倒徐庚,让其中一个皇子受伤,甚至去死都有可能。
皇权争斗的残酷性远非现在的周二郎可以理解。
徐庚不紧不慢低头抿了口茶,年轻人太顺了往往就容易不知道天高地厚,——话说自己当年好像也曾年少轻狂过来着。
捧!必须得捧着。
瞧瞧吧,这场比赛前前后后处处透着心思,搞募捐为皇帝解忧的同时为自己赚名声;找商人出钱赞助,不花皇帝一分钱;没有根基,平民出身又如何,这场比赛过后,他的人脉圈儿打开了。
这么有潜力的年轻人成长为对手太可怕了,还是捧杀掉好。
虽然有万全的准备,每当四皇子和五皇子滑上高坡时,周二郎的手心仍旧攥出了汗,周大郎跟随王平检查完后面要进行项目的场地回来,看到弟弟的脸色,默默走到了高坡下面。
大郎虽然从来不说一句话,但某些时候他就是周二郎的主心骨,像一枚定海神针铁让周二郎有安全感。
这源于小时候不管是周二郎学游泳差点被淹死,还是和大郎上山差点儿被毒蛇咬到,还有那次山洪暴发,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哥哥总能保护到他。
他对大哥无条件的信任和钰哥儿对他的信任是一样的。
眼看一刻钟的时间就要到了,孩子们的表演进入到尾声,周二郎一颗心刚要落地,突然,队伍中的五皇子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是想在父皇面前表现,还是怎么回事儿,毫无预警地将车速提到飞快,连人带车冲上高坡,由于冲劲儿太大,刹不住车,直接越过来高坡上的缓冲区,冲上了半空中——
全场死一般的安静!
“不要!”
伴随着五皇子的母妃的一声惊叫,五皇子在空中显然失去了控制能力,加上过度惊慌,整个人直直坠落!
周二郎脸色苍白,浑身僵硬,呼吸和心跳仿佛都停止了,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最终定格在儿子稚嫩的小脸儿上。
完了,一切都完了。
因为他的一次冒险,他将整个周家带进了坟墓。
这一瞬间,他甚至开始后悔读书,后悔要考取什么功名。
不用皇帝下令,他都想自己将自己凌迟处死。
不,不,不,凌迟处死不足以抵消他的罪孽,应该将他的肉连同他的骨头一块儿拉出去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