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一想到村里的麦子被提前收割,全是因为自己跑去鼓动族长,那心就揪成了拧巴的麻花儿,后悔懊恼、自责无力、憋屈得让他喘不上气儿来。
他真想冲回家里把那些神位砸个稀巴烂!
与此同时,整个周家庄的人都在叫苦不已,尤其是胆子比较小,把麦子全都收回来的人,想骂人都不知道骂谁去。
人家族长一早就提前声明了,人家不是神仙,只凭借经验给大伙儿提个醒,收不收是你们自己的事儿。
族长周长元背负着双手站在院子里,望天,叹气。
是个人就会事后诸葛亮,却不想哪来那么多的侥幸,倘若今天是个大雨天,他们将会面临饭都吃不上的绝境。
他不后悔几十亩地收回来一半儿,比起冒着巨大风险多收入那点儿粮,旱涝保收更重要。
只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儿,明哲保身保平安。”他多年经营出来的好名声,好声望,这次怕是要大打折扣了。
要说整个周家庄这会儿谁的欢乐多,当属高氏高春花,昨儿个她找人帮着收麦子,却只给人家按农闲时候的用工费,自是没人愿意伺候她,她男人周有良在地里迟迟等不到人去,一气之下不干了,尥蹶子回家。
她昨晚一宿没睡好,今儿一睁眼赶紧爬起来往外瞧,瞅见那东边儿红彤彤的日头,整个人瞬间精神百倍,草草吸溜了两口稀粥,撂下饭碗儿拔腿就往外走。
昨天在周家吃了一肚子气,不去看看他家笑话,饭都吃不香。
周老爷子心里堵得难受,把麦子全部运回家后,一头倒在炕上,早饭也不肯吃。
周大郎倒觉得这些日子天气较往年太过反常,吃饭前是大晴天,一顿饭没吃完就可能下起瓢泼大雨,庄稼长在地里那都是老天爷的,真正收回家才能算是自家的。
只不过他干着急,却无法出言安慰。
周锦钰一掀门帘儿,探出头来,“爷爷,吃饭。”
老头儿听见是小孙子的声音,没起身,只把头扭过来有气无力道:“钰哥儿,你去吃吧,爷爷不饿。”
周锦钰闪身进来,伸手拽老头儿的大手,“爷爷,你快点儿起来吃点儿东西,吃饱肚子一会儿才有力气干活儿,一会儿下起雨来,会把咱家麦子淋坏了,要去把麦子盖起来。”
周老爷子一骨碌翻身坐起,“钰哥儿,神仙他老人家告诉你一会儿要下雨?”
周锦钰眨了眨眼,“前天爷爷烧香的时候,他老人家不是都说了吗,只昨儿个是大晴天,这几天都有雨,这会儿他说不定正在别的地方降雨,一会儿就赶到咱们这里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老天爷最近这喜怒无常的劲头儿,谁知道一会儿天气会啥样儿。
既是都收回来了,先安置好再说,老头儿摸了摸孙子的小脑瓜,“乖娃,咱爷儿俩去吃饭。”
天儿热,一家人干脆在院子里葡萄架下支上桌子开吃,刚端起饭碗儿,高氏扭着腰不请自来。
“哟,你们一家子可真够能干的,我刚才瞅见外面垛了好几大垛麦子,不会是干了一天一宿把七亩麦子全都收回来了吧?——啧啧啧,你瞅瞅这弄的,可是亏大发了,再多长两天能多收好些斤呢,我都替你家心疼。”
周凤英白了她一眼,嗤笑,“还真用不着你操这心,俺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俺家二郎有功名在身,官家给免80亩地的税呢,多收能多收多少,比得上交得税多?”
高氏被噎回来,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心说嘴硬个啥,心里面苦不苦,你们自己有数。
她探着身子往周家饭桌上瞅,撇着嘴,“呦,这今年刚还完债,饭食就上去了呀,前些日子才买了猪肉吃,这又吃上鸡蛋羹了。”
说完她眼角耷拉着斜掠过周锦钰因为营养不良显得格外大的大脑袋,阴阳怪气道,“我看你们家这娃子身子够虚的,这鸡蛋的养料大,可别吃多了虚不受补,再给补出什么毛病来。”
这可是鸡蛋,贵的时候十文钱一个,她都舍不得吃,凭啥给这半死不活的小崽子吃,早死早干净,活着也是拖累周家,浪费周家的钱财。
浪费周家的钱财就是浪费翠香将来的口粮,周家花钱如此大手大脚如何能给翠香攒彩礼钱。
这次不等周凤英张口,周大郎“腾!”就站起来,屁股底下凳子因为起身太急,咣当!倒在地上。
周大郎一脚踢开,裹挟着一身寒霜般的冷气直奔高氏,接近两米的身高居高临下往高氏面前一站,目光凶狠!
除了周家人,没人知道钰哥儿活到今天有多不容易,小小的娃喝了多少药,遭了多少罪,孩子喘不上气,成宿的睡不好,好不容易睡着了,必须张着嘴巴靠喉咙帮助呼吸,因为总是张嘴呼吸,经常嗓子里犯炎症,娃子喝口水都疼。
娃子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好难受”“死了是不是就不难受了。”
或许是命苦的娃子懂事儿早,钰哥儿好像知道他自己活不长,但他还是努力活着,不是为他自己,为他娘,为他爹,为了疼爱他的大伯,爷爷和奶奶。
自己虽然是他大伯,可和他亲爹没啥区别,二郎在外面求学,想孩子不能回,回来就要花路费,有那路费钱不如给娃抓药。
二郎从小就是个心硬的,永远能分清轻重,他要考科举,他知道比起父爱,钰哥儿需要的是钱,更多的钱,更好的郎中。
他几乎是代替二郎在照顾着小侄子,冬天大雪封路去抓药;夏天一晒半天只为给孩子钓上两条小鲫鱼儿熬成汤。人家说泥鳅好,他就下河捉泥鳅,人家说天上的大雁补,他就用自己做的弹弓去猎捕大雁。
谁敢咒钰哥儿,先问问他周大郎答不答应。
高氏一百四五十斤的体重,被周大郎像拎小鸡儿一样,直接给扔出门外,咣当!大门落栓。
没多会儿,墙外面响起高氏一声高过一声的叫骂。
朱氏捂着嘴儿笑,周凤英哈哈大笑,“瞅瞅,把俺们家老实人惹急眼了。”
转过头,她刮了下周锦钰的小鼻子,道:“钰哥儿,你瞅瞅你大伯多疼你,大姑这还是第一次见你大伯跟人急眼呢,你长大了可得孝顺大伯,听见没有?”
周锦钰重重点头,“大伯最疼钰哥儿。”
他能感受到原主对周大郎的感情其实比周二郎还要深,小孩记忆里更多是周大郎的身影,对周二郎多少是有些陌生的,虽仰慕却少亲近。
本以为高氏嚷嚷几句就完事了,不成想在外面没完没了了,周凤英来气,腾!腾!腾!大步走到门口,猛地扯出门栓,大门儿一开,“高氏,给脸不要脸,你没完了是吧,不安好心你小心遭雷劈!”
她话音刚落,远处“轰隆隆!”一声闷雷响,周凤英一抬头,却是黑云卷着雷声从西边地平线上滚滚而来……。
高氏拔腿就跑,她可知道站在树底下遭雷劈,她家羊就是拴在树底下,被雷劈死过。
周凤英冲着她嚷,“呦呦呦,这还真应验了,高氏不心虚你跑什么,人在做天在看,成天不出好心眼儿,老天爷早晚收拾你。”
“凤英,赶紧得,收拾东西,把咱家麦子盖上护好!”
周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院了里传出来。
“哎——爹,俺就来。”
第13章
麦子抢回家,并非万事大吉,后面几天还有雨,不仅仅要防止雨淋,还要解决受潮受热的问题。
打好捆儿的麦子如何上垛也是门学问。
周大郎和周父用木头搭了个结实的架子,架子上横七竖八弄了些树枝做支撑,再将麦捆儿麦穗朝下码上去,有利于排水,防止受热受潮。
爷儿俩又马不停蹄跑去河边儿砍回来蓑衣草,遮盖麦垛。
蓑衣草呈圆柱形,表面十分光滑,防水排水效果都极佳,当然有条件的话,晒开后做成蓑席效果更好。
周锦钰在旁边儿紧跟着操心,“大伯,垛上要压石头,要不刮风怎么办。”
周大郎忙着手上的活儿,扭脸儿低头瞅了小侄子一眼,呵呵笑:娃子年纪小,想得还怪周全。
比二郎小时候强哩。
二郎是老小,长得俊又聪明伶俐,还被算命的批命说是文曲星下凡,被爹惯得不像话。
让他跟着在地里拔草,不愿意,一边儿拔一边儿哭,一会说他热死了,一会儿说要饿死了,一会儿又冲家里人嚷:“算命的说俺是文曲星君下凡,你们周家就这么对待文曲星转世,文昌帝君他老人家看到了,一气之下把俺收走了,你们哭都没得儿哭去,可亏死你们老周家吧!”
“爹,你们老周家积攒了几辈子的福气才得了俺这么好看又聪明的娃,你就这么对俺,你好狠的心啊。”
“呜呜呜……爹,俺不行了,俺要热死了。”
“娘,大哥,大姐,俺死了你们一定要给俺做件新衣裳再埋,供品里须得要有烧鸡,俺要吃镇上东头儿老李家做的烧鸡,要公鸡不要母鸡……”
一家人哭笑不得,干脆任凭他哭闹,不搭理他。
不成想一会儿屁股后面竟没了动静,爹转过身一看,大惊失色!
二郎直挺挺躺在地上,竟真的中暑晕过去了。
中暑晕过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十个有九个救不回来,一家子都吓坏了,尤其是爹,二郎就是他的心头肉,别看他平时吼二郎最多,其实最稀罕他不过。
爹像疯了一样,抱起二郎踉踉跄跄就往河边儿阴凉处跑,边跑边用变了腔调的嗓子吼,“大郎,快,快去找郎中过来!”
装死的二郎见事情闹大发了,忍不住掀开半拉眼皮,装成有气无力要死不活的样子,“好难受,爹俺刚才这是咋了?”
爹简直要被他气死了,中暑的人能是这表现?黑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
当下把二郎往地上一放,抡起巴掌朝屁股上就是一顿狠揍,“叫你装死,叫你装死吓俺,文曲星咋了,文曲星你有本事别吃饭!——文昌帝君咋了,爹初一、十五一柱香就打发了,你呢?明年送你上私塾的钱,足够爹供奉百八十个文昌帝君,小崽子你可比他费钱多了。”
二郎变得懂事儿是在他六岁那年,那年家里收成不好,爹凑不出他上私塾的钱,去附近大户人家的庄子上给人当短工——清理牛粪。
那大户人家的少奶奶据说喜欢用牛乳沐浴,那十几头奶牛是专门从很远的外地运回来,养着产奶的。
有一次爹挑着牛粪出来,正赶上那家少奶奶带着小少爷来庄子里避暑,爹是农人,不懂大户人家的规矩,见有轿子过来,也就挑着牛粪闪到一旁,让人家先过。
谁知道大夏天牛粪发酵后的呛人的臭味儿冲撞了贵人,那小少爷生气了,叫人把爹一顿揍,揍得鼻青脸肿,爬不起来。
爹都生生受着,不敢还手,更不敢还嘴。
他三伏天给人挑牛粪,挑了整整十几天,人家工钱可还没给呢。
二郎就咬着牙发誓:大哥,俺周二郎这辈子死也不当穷人,不做这人下人。
俺要做大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能俺踩人,莫要人踩俺!
打那以后,二郎依旧不爱干农活儿,却也不再逃避,让干什么,就闷头儿干,再苦再累也不再吭一声,甚至连挑粪上肥这种脏活儿他也不躲着了。
只是人变得话少了,不张扬,也不爱显摆了,即便十四岁那年中了秀才,他也只是淡淡一笑,“大哥,后面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轰隆隆!
一声惊雷将周大郎思绪打断,竟然又变天了。
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儿砸下来,这场大雨一下就是三天!几家欢喜几家愁,麦子收回来的人家谢天谢地,感谢族长的救命之恩,胆子大想着再等一等产量能高一些的人家则愁云惨淡,饭不能咽。
庄子里大部分人家的房子都是土木机构,甚至是茅草屋顶,外面下大雨,屋里淅淅沥沥下小雨儿,屋里返潮气,霉菌滋生,周锦钰哮喘还过敏,又开始胸闷气短,小脸儿隐隐发青不好看。
周家人现在也有经验了,知道是屋子里潮气大,周大郎提前烧制好了许多木炭,就是害怕到了梅雨季,侄子犯病,没有炭火可以烘烤屋子。
侄子怕潮气,还怕烟熏,周大郎为了烧制出真正的无烟炭,不知道砍了多少柴,烧了多少窑,才算摸到一丝窍门儿,不过成功率仍旧十分低。
周大郎房间里的漏雨情况稍好,就只有一处,所以他把周锦钰抱过来,自己则一天好几遍用炭火一点点儿耐心烤干返潮的墙根儿。
周锦钰突然就明白原主灵魂消散时对他的恐吓,“爹没了我可以,他还有娘,娘可以再生;娘没了我也可以,她还有爹;我走了,最放心不下大伯,你将来要好好照顾他,你不听我的话,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周锦钰当时觉得这哪是三岁小娃,这就是一妖孽吧,瞅瞅这说出来的话,把事情看得多通透。
是啊,原主死了,周二郎和朱氏再伤心,也总会熬过去,日子还要继续。就像当初父亲走了,他也就起初那两年最伤心,后来——
后来就习惯了没有爸爸的日子呗。
怪不得自己前世卷生卷死也只能考上个211,好容易大学毕业,卷生卷死主要靠刷脸进了大厂名企,结果赶上疫情裁员,直接被炮灰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