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后呢?她不是你亲人?”
祁昭埋头剥橘子,剥好后递给金梧秋一半,金梧秋犹豫再三,还是伸手接过了。
“她是我的生母,却未必当我是她的儿子。”祁昭说的话有些抽像,金梧秋没听懂。
“或者这么说,与做她儿子相比,她更希望我做皇帝。”
“从小到大,她从没问过我累不累,疼不疼,难不难受……跟我说的永远是:你要英明神武,你要聪明绝顶,你要把江山坐稳,你要把叛乱镇压,你要让四海臣服,你要让我的太后之位更加稳固。”
“她对我冷漠得像对别人家的孩子一样,连外祖都看不下去,悄悄给我关怀,对我倾囊相授,穷尽他的一生为我筹谋铺路,让我在皇位之上平稳的度过了十二年之久。”
对这些事,金梧秋多少有点耳闻:
“承兴十二年,宁王就谋反了是吗?”
祁昭点头:
“是。宁王谋反,与京中内应一起,差一点就成功了。”
“京中内应是……”
“谢律。我的大舅舅,外祖的长公子。”祁昭平静的说着,将一瓣橘瓤送进口中,目光悠远:
“他从我母后手中骗到了京城的布防图,趁着外祖生病时起兵,想要内外夹击,一举拿下京城,所幸我早有准备,也是他们轻视了我,觉得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没有威胁,这才让我在夹缝中找到一条求生的路。”
“后来我赢了,宁王被外祖一箭射死,我大舅舅被外祖勒令自尽,以堵悠悠众口,保全谢家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在这么大的打击之下,外祖一病不起,没多久就病故了。”
金梧秋第一次把传言与事实结合到一起,总结出了真相:
“你之前与我说过,老国公去世后几年,你为了让谢家保持尊荣,就娶了你二舅舅,如今的信国公之女谢珺做皇后。”
祁昭点头:“是。”
金梧秋叹息:“可惜谢皇后天不假年……”
望着远方的祁昭忽的轻笑,金梧秋看他:
“怎么?”
祁昭又往口中放入一瓣橘瓤,面无表情的吃下后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她没死。”
“啥?”金梧秋难以置信地坐直了身体。
“我说,谢珺没死。她嫁入宫中半年后,觉得当皇后没意思,藉着出宫探亲的缘由,跟一个琴师私奔了。”
祁昭语调平静,就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一样。
但金梧秋可就难掩惊诧了,因为听到的事情太过离奇,又想到祁昭喜欢编故事骗人的习性,简直怀疑他此刻也是在胡说八道。
但她回头看了一眼老国公的墓碑,觉得祁昭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在自己最尊敬的外祖坟墓前编这种故事骗人吧。
“很诧异吧?”祁昭把金梧秋的下巴向上托了托,使她微张的嘴巴闭上。
“没有任何先兆,回家探亲的当天晚上,直接留了封信给她爹就走了,她爹为了隐瞒此事,将她身边伺候的几个贴身宫婢,还有可能知道此事的人全都处死了。十三条人命,因她的任性举动,没了。”
金梧秋想起之前入宫,在御花园时她曾问过祁昭,先皇后谢珺是个什么样的人,祁昭的回答很奇怪,他说外界人人称颂的元贞皇后,是个自私、任性、天真的人。
当时金梧秋隐约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并没有追问下去,甚至还觉得他是不是在以特殊的方式表达与元贞皇后的亲近,毕竟只有最最熟悉的朋友,才会一出口就是对方不为人知的缺点。
“那后来呢?她就真的跑掉了?”
金梧秋觉得不太可能,就算谢珺与琴师私奔,但凭皇家的追踪能力,不用多久就能把人找出来。
“怎么可能。她逃走的当天夜里就被我找到了。”祁昭目光悠悠,似乎陷入了某个不愉快的回忆中:
“她哭着求我放过他们,哭着对我诉说她作为谢氏女有多痛苦,她说她想飞出这个快把她憋死的牢笼,再也不想按照别人的希望过活。”
“她哭得很可怜,说得也很在理,又是我的表姐,我能怎么办?只好成全她了。”
“她跟琴师远走高飞以后,我只对她父亲说没找到人,但皇后私奔这种事情是绝对不能被人知道的,否则皇室的颜面,谢氏的九族都将不保。所以,我和她父亲商议过后,决定让谢珺体面的死去。”
“除了我和她父亲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包括太后。”
祁昭将往事细细说与金梧秋听,此时说来不过简短几段话,但当时的混乱可想而知。
“一国皇后病在宫中,怎会无人探望,你是怎么瞒过去的?”
“我对外宣称皇后得了传染疫,再让一个与她声形相似的宫女假扮成她躺在厚厚的帐子里,装了十几日就‘薨’了,从此世间再无‘谢珺’。”
金梧秋感慨不易:“你在宫里做这些,太后就一点都不知道吗?”
祁昭讽刺的笑了笑:
“我不是与你说过,太后是个冷漠的人,连我这个亲生儿子她尚且都能当做是让她享有尊荣的工具,更别说谢珺了,在听说她得了传染疫后,太后直接去了西山行宫躲灾,直到我把谢珺的身后事办好了,她才回来。”
“信国公就一点没怀疑过你没找着人这件事吗?”金梧秋问。
“我那个二舅舅,是个彻头彻尾的糊涂人!比大舅舅差远了。”
金梧秋不禁吐槽:“对一个想推翻你的人,你还夸上了。”
“我实事求是而已,大舅舅其人,惊才绝艳,我自小便以成为他那样的人为榜样的。可惜……最终不得不刀剑相向,大舅舅死前,定然在心中骂我是个小小年纪就心机深沉的混蛋吧。”
听得出来祁昭确实对谢律很有好感,哪怕谢律曾反过他,也不曾改变他对谢律的看法。
“可他为什么要反呢?”金梧秋搞不懂。
谢律就算反了,他也做不了皇帝,无非就是换个皇帝听令而已,祁昭当皇帝,谢家还算是外戚,谢律就是大国舅爷,若换个王爷当皇帝,谢家连外戚都不是了,对谢律本人又有什么影响呢?
祁昭无奈长叹,转过身子靠在凉亭的柱子上,看向不远处的墓碑,说:
“因为他恨谢家,恨我外祖。”
“你知道,我的嫡亲外祖母是外祖的继室夫人,谢律是我外祖与原配夫人生的孩子,但原配夫人在谢律八岁时就过世了。外祖怕他无人照料,很快便娶了个家世一般,性子和软的继室夫人进门。”
“外祖的想法很简单,继室夫人性子温柔和软,就一定会对原配留下的长子好,但可惜……继室夫人只是看起来和软,实际上手段非常阴狠,常常让谢律有苦说不出,自小在她手底下过活十分艰难。”
“久而久之,他从恨继室夫人,转而开始恨我外祖,到后来,直接恨上了整个谢家。”
竟是这个原因,金梧秋不禁有些同情那个半辈子都在为不幸童年买单的谢律。
明明他是公认的惊才绝艳,明明他可以成为更耀眼的存在,却因为跨不去心头的坎而走上一条不归路。
也许从一开始,他的愿望就只是想脱离谢家而已。
“说了这么多,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吗?”祁昭忽然对一旁沉思的金梧秋问。
“什么?”
他们不是在聊谢家的事吗?金梧秋该知道他什么意思?
祁昭转过身面对金梧秋:
“意思就是,找人生的另一半是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找不好的话,可能就会酿成好几代人的悲剧。”
这观点金梧秋完全赞同:“是啊。”
“所以……”祁昭缓缓靠近,金梧秋下意识后退,抬手阻拦:“打住!”
“我之前说得很清楚,我……不想进宫,也不会进宫。”
金梧秋若是土生土长的姑娘也就罢了,但她从小受的教育,实在无法让她认同这个世界的某些规则。
祁昭失落:
“你也就是遇到了我,若换了其他第二个皇帝,管你愿意不愿意,直接掳进宫里关起来。关到你同意为止!”
金梧秋见他垂着头说话的样子有些可爱:
“那你怎么不掳?”
祁昭抬眼看她,沉默良久后才说出一句:
“因为那个破皇宫,我自己都不想待,又怎么会把你关进去呢?”
一个出生就被推上皇位的人,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背负这个江山,就把这么重的责任压到他身上,不能累,不能弱,不能怂,不能推卸,出生就被压在山下,除非死去,否则连翻身都不能。
若他本身是个昏君或暴君,不必管百姓死活,只顾自己逍遥快活的话,那皇权在手,自然畅快得很,可惜祁昭想当个明君,想让百姓都过上平安富足的好日子,那就注定他不能肆意妄为,自古以来的明君,就没有几个是过得容易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金梧秋犹豫着问:“如果你不做皇帝了,你想做什么?”
祁昭愣了好一会儿,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良久之后才对金梧秋疑惑发问:
“我都不做皇帝了,难道就不能躺着什么都不做吗?”
金梧秋:……也对。
人干嘛非得要做点什么呢?有人愿意辛勤往上爬,那就让他去爬呗;而有人愿意安于现状,也该被允许。
“你呢?”祁昭转过来问金梧秋:“你不想入宫,肯定是有什么大抱负吧。”
金梧秋说:“我没有抱负!就想平平淡淡的过呗。”
她远眺前方,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人,想着今天听了他这么多秘密,是不是也该回馈一个小秘密给他。
“祁昭。”金梧秋轻声唤了他一声,等他转过来后才对他招手,让他凑近自己:“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好不好?”
祁昭见她神秘兮兮,听话的凑了过去,只听金梧秋在他耳旁轻声说道:
“我其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祁昭顿了顿,然后才将自己的脸颊贴上金梧秋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烧后才说:
“喜欢上你之后,我连你出生那天你娘在你金家老宅的第几间房里生产,你爹赏了稳婆多少贯钱我都知道,你三岁时做出的算术题,五岁时解的九连环,我都一清二楚。”
金梧秋呆愣愣的看着他:
“你,想表达什么?”
祁昭敲了敲她的脑壳:“想表达,有些人骗人没天分。骗人的时候,得三分假七分真,你这一上来就是十分假,让人很难相信你的。”
金梧秋:……
行叭,难得想跟他交交心,他却不领情。
罢了罢了,就让这个秘密烂在她肚子里好了。
“那我还得谢谢你教我咯。”
“好说,咱俩谁跟谁,等下回有空,我再好好的教教你怎么骗人。”
“……”呵,谢邀!
金梧秋不想跟他讨论这个话题,低头看见自己手中还有一半他剥好的橘子,而他的那一半都已经吃完了,金梧秋剥了一瓣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