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扇破旧的木头门,门楣很低,谢君峣都得弯腰才能进去。
仅有的一扇窗户很小,屋里光线昏暗。
泥巴墙,茅草顶,非常简陋。
里面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就一张桌子、四个小凳子和两张床,床头各有一个大木箱,一个少年躺在靠西边墙的木床上,胸口微微起伏,瞧着有气无力,看见老妇进来,眼里才闪过一丝微光,“娘。”
“小丁,你别说话,好好养伤,省点力气。”老妇擦了把眼泪,给谢君峣和陆明珠搬凳子,伸袖子抹了下凳子。
陆明珠也不嫌弃,和谢君峣坐下后说:“您跟我说说小丁的情况吧! 他怎么受伤的?”
老妇也坐下 ,道:“被打回来的。老王过继了侄子,连带也要娶他兄弟死后留下的媳妇,就从这里搬走了,进了城,做了城里人,算是离婚,留下小丁和我相依为命。小丁可乖了,我们娘俩过得不好不坏,原以为能熬到小丁娶妻生子,可是老天爷不肯帮忙啊!”
她忍不住哭:“我带着小丁离开家乡,想把他送到他亲爹娘身边去,哪怕有一口吃的也能活下来,结果刚进城就被当成盲流打了回来,哪儿都不能去。”
“那您知道他的亲生父母是谁吗?”陆明珠问她。
老妇摇头:“不知道。”
担心陆明珠不帮忙,她连忙说:“小丁以前长得可俊了,说不定是随着他亲娘,还有他左边眉毛上长了颗痣,屁股上有块红色的胎记,亲爹亲娘肯定能认出来!亲儿子活不下去了,亲爹亲娘总得伸把手吧?这样的世道里,一个孩子长大成人可不容易,不是谁都有长大成人的运气。”
陆明珠默然。
她明白老妇说的是婴儿夭折率。
这时,她听少年小丁微弱的声音道:“娘,你就是我亲娘,我不找什么亲爹亲娘,咱俩一块过。”
“净说傻话。能活着,干嘛不找他们?他们把你送了人,人还不养你,把你扔了给我,他们就欠你的!”老妇态度很强硬,转而对陆明珠说:“求求你们帮他找到亲生父母。”
陆明珠没有一口答应,却也说:“能帮忙的话一定尽力。你们这里叫什么村?管事的是谁?能请来说话吗?”
“我们这叫大石子村,大队长被抓了,现在没人管事,能离开的都走了,剩下我们这些老的弱的病的残的,等死罢了。”老妇搞不明白怎么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
外面几个保镖进村查看,不久后回来告诉陆明珠和谢君峣:“总共没剩十几个人。”
也都一一拍下来了。
陆明珠给小丁母子留下一点钱和粮票,还有一兜食物和一点药,“你们好好养着,我们还会再来的。”
叫保镖给剩下的老弱病残也送点吃的。
离开大石子村,又到情况稍微好一点的小石子村转一圈和大队长说些话,乘车回到虽不算歌舞升平、但完全没有缺粮之忧的青山县县城,住进城里最大的国营宾馆。
其实就是三层旧楼,外观灰扑扑,里面的环境很差,服务员态度也不好,见到有外国人才摆出一副笑脸。
一间房只有一张床,热水需要一分钱一壶,还不允许男女住一间,即使是夫妻。
被褥很不干净。
谢君峣用拿来的被褥换掉,又用自带的盆子倒了洗脸水和洗脚水,对趴在床沿给章振兴写信的陆明珠说道:“等会再写。”
陆明珠叹口气,“要尽快把信寄出去。”
她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给章振兴写一封信,信中写着她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配上洗出来的照片。
这次拍的照片在青山县照相馆洗出来后,陆明珠附在信里寄出去。
章振兴收到时,章朔就在身边。
之前寄来的信和照片,章朔也借着父亲的光看到了。
他沉默着没说话。
章振兴闭上眼睛,眼角滑落一滴泪。
片刻后,章振兴起身出门,带着自己收到的信和照片。
至于章朔,他安静坐着。
他想到了上辈子的事。
很多很多。
脑海里浮现妻子的音容笑貌,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再见到她。
很久以后,章朔想起陆明珠信中提到的少年小丁,抬脚去找和自己一块长大的兄弟丁山,开门见山地说道:“丁山,你有个外甥是不是被你姐夫送人了?”
丁山没好气地说道:“你明知道我姐的伤心事,你还问什么?”
顿了顿,又道:“他不是我姐夫。”
因孩子被送人,所以丁家心里都和他划清界限了。
章朔淡淡地道:“我有个朋友不相信最近的新闻,特地去产地长见识,发现一个被生父送给姓王养父当儿子的少年小丁,左边眉毛上有颗痣,据说屁股有块红胎记。”
闻听此言,丁山一把抓住章朔的胳膊,声音急促:“那个孩子在哪里?他在哪里?”
“朋友见到他时他已经快死了。”章朔声音更淡,“小丁很小就被养父抛弃,和养母相依为命,母子俩离开家乡逃难又被遣返,还打了小丁一顿,没吃没喝没法治伤,要不是遇见我朋友,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上辈子的丁家穷极一生都没找到这个孩子,大概率是因伤因饿而死。
这辈子么,他运气好,遇到陆明珠。
陆明珠真有股邪性。
她带来很多改变,而且都是好的改变。
幸好,她不是心性坏的孩子。
章朔之所以知道这个孩子,是因为丁家和丁大姐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关系亲近之人都知道他的年纪和特征。
见到陆明珠在信里的描述,他就知道小丁是谁家的孩子。
比起陆长生,他更了解情况。
丁大姐没离婚,是因为顾及前面的孩子还有其他的一些原因,没法离婚,不是不想离婚。
章朔都知道。
丁山手上一紧,“章朔,你告诉我,那个孩子在哪里?我去接他回来。”
章朔尚未回答,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道中年女子声音道:“什么孩子?丁山,你要去接什么孩子?你孩子不是当兵了吗?”
随着声音,她抬脚进来。
转头看到丁大姐,丁山没回答,“大姐,你怎么来了?”
丁大姐道:“给咱爸做了双护膝送来。”
丁山哦了一声。
他心急于知道小丁的下落,又怕是空欢喜一场,不想先告诉大姐,希望她早点回去,自己可以和章朔好好聊一聊,哪知道章朔突然开口:“丁大姐,我朋友遇见一个叫小丁的孩子很有可能是你那个被送人的孩子,你要去见一见以确定真相吗?”
丁大姐手里的东西掉到地上,眼泪夺眶而出,“你说什么?他在哪里?”
“青山县大石子村。”章朔道。
丁大姐来不及捡东西,颤声道:“没弄错?真的是他?他养父是不是姓王?没退的时候叫王新生,现在不知道有没有改名。”
“叫王保国,过继侄子并娶寡妇弟妹后就不要小丁了,小丁和养母相依为命,生活得很艰难。”说到这儿,章朔叹口气,“他养母一心想把送回亲生父母身边,就为了让他好好地活下去,因为他们家乡已经快一年没下雨了,眼见下一季是颗粒无收。”
第293章
等丁大姐带着长子张雷赶到大石子村时,正碰见几缕炊烟袅袅,进村就见一个长相极为俊秀的少年正在一座茅檐草舍前劈柴。
很瘦,皮肤黝黑,但很有劲儿。
丁大姐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那眼睛、那眉毛、那鼻子,像她,也像她弟弟和她亲爹。
是她日思夜念的小儿子!
在这个儿子之后她就没生孩子,两个孩子是收养的,对外说是自己所生。
只见这个儿子穿着打补丁的棉袄棉裤,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旁边一个补衣服的老妇絮絮叨叨:“你的伤口才好,别太用劲,这些木柴够咱们过冬了。”
“知道了,娘。”小丁笑得憨厚。
听到这声娘,丁大姐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
小丁目光骤然变得很锐利,“你们是谁?”
老妇抬头眯起眼,突然站起身。
“那两位同志告诉你们的吗?你们是来找小丁的吗?”一眼就看出他们像是一家人。
太像了。
分开看可能只有几分相似,但站在一起绝对没人怀疑他们血脉相连。
小丁马上扶着母亲,充满敌意地看着丁大姐和张雷。
丁大姐眼眶里满是泪水,两只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哽咽道:“你就是小丁吧?你见年十三岁,你左边眉毛上长着这颗痣,右边耳朵有个拴马桩,屁股上有块红色的胎记,像条鱼,所以你出生后的小名叫小鱼。”
小丁娘一拍大腿,“没错,你肯定是他亲娘!”
她没跟陆明珠说得太详细,就是想等小丁亲生父母来确定。
这下没跑了。
“大姐,谢谢你把她养这么大,我都知道了,我都听人说了。”丁大姐紧紧握着小丁娘的手,“他生下来才三天就被抱走了,我发疯一样地找,找了十三年,我以为这辈子都找不到他了。”
小丁娘一愣,“不是你把他送人的?”
“儿是娘的心头肉,那年抗战胜利,太平就在眼前,我哪里舍得把他送人?”丁大姐担心被小丁误解,急忙解释道:“我当时还在月子里,我夜里喂他,白天困得不行,他睡我也睡,醒来就不见了他。我以为被偷了,等那个姓张的回来我才知道他把小鱼送给对他有救命之恩却又丧失生育能力的好兄弟做儿子,就是王新生!怪不得我们找不到他,原来他改名叫王保国了。”
小丁娘却摇头:“他本来就叫王保国,以前是宝贝的宝,后来有人说不好听,像小孩,才又改成保家卫国的保。他在外面是叫王新生吗?好端端的改名干嘛?”
“改名是常事。”丁大姐也改过名。
小丁娘嗯了一声,请他们进屋,让小丁给他们倒水。
陆明珠走时没带走军用水壶。
看着手里的粗瓷大碗,看着屋里的简陋,丁大姐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娘,我们带了吃的,先给大娘和小弟补一补。”张雷背着一个行军囊,一手拎着一个大网兜,网兜里装着罐头、京白梨、苹果和麦乳精、奶粉、大白兔奶糖等紧俏物资,都是他们从首都带来的。
还有肉干、饼干。
母子俩的供应不够,还从亲朋好友那里搜刮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