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干妈。
安如意连忙扯开话题,“你爹没在你跟前说什么吧?”
“说什么?”陆明珠没听明白,反倒说起她和陆父的恩怨,“说您和我爸结了什么仇什么怨吗?他没说,我感到特别好奇。”
安如意一听就知道陆父没说过自己引导陆长生投军的事,心中一宽,抿嘴笑道:“能有什么仇怨?有仇怨你就不会是我的干女儿了,不过是从前做生意时互看不顺眼。你爹那人特别小气,又记仇,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一直忘不了。”
陆明珠不想说她爹的不是,“我爸挺好的,人家欠他钱,好几年了都不催债,直到这回才叫我拿着借据上门问问。”
安如意问是谁,陆明珠如实道出三人姓名。
“我只认得张怀芝,现在紫禁城博物馆就职,还有你那位姓章的老师。”安如意告诉陆明珠,“张怀芝欠的钱大概率是要不回来,因为他为购买差点流失到海外的文物几乎散尽家财,建国后又把自己收藏的文物古玩全数捐献,只剩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四合院。”
陆明珠傻眼:“他要赖账?”
安如意失笑道:“我不知道他是否打算赖账,还不上是真的。”
“那不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陆明珠假装很冷酷,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恶狠狠地道:“我抵达首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上门催债!”
安如意忽然来了一句:“你老师也欠你不少钱,叫他还吗?”
陆明珠突然没话说了。
原身的章老师的确欠她5万块大洋,还是原身问陆父要了借给他的,他用那5万块大洋买下从清宫中流出来的古字画,建国后也都捐了。
书中有记载。
而且,他死于66年,和张怀芝一样,都没熬下去。
死得可悲又可叹。
老师的死,忘年之交的死,极大刺激到当时自顾不暇的原身,所以她才会守着陆家花园做出连她自己都不顾后果的事情。
一路上,陆明珠都在思索,自己见到两位倔老头后该说些什么。
此行约有五天左右,顺利抵达目的地。
当天大雪纷飞,寒风彻骨。
陆明珠怕冷,立刻裹上她那件长到脚踝的紫貂皮大衣,戴着紫貂皮帽子和手筒,感觉自己胖得像只熊,身上特别沉。
新货,李管家所购十二件皮草中的一件,今天是第一次上身。
白色的毛针又长又密,颜色明亮,手感柔腻。
版型大,不是修身款。
站在甲板上,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割得皮肤生疼。
陆明珠只好把小脸埋进大毛领中,只露出鼻尖和一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睛,羡慕地望着贺云和谢君峣,两人分别穿着灰色和黑色的呢子大衣,长度到膝盖位置,内搭西装,围着不同的格子围巾,玉立挺拔,气度雍容,极有派头。
相貌堂堂,不遮不掩。
他们弃游轮而登码头,有官方安排的人和车迎接他们前往首都,直接住进首都国际大饭店,建国后都是用来招待外宾的。
位于皇家园林中,环境幽雅。
一进门,有位穿黑色旧呢子大衣的老同志在两三个同志的陪同下来迎他们,先和贺云握手,口音浓重,“贺先生,久仰大名,感谢贺先生为前线捐赠的无数物资,也感谢两位小同志家里及其小同志个人所做的贡献。”
贺云含笑道:“为国效力是应该的,您不必客气,请问怎么称呼?”
安如意在一旁说道:“这位是章振兴章同志,贺先生以同志称之即可,国内都是这样称呼的,以示人人平等。”
听到这个名字,陆明珠忍不住看章振兴一眼。
他是章振兴?
原身哥哥陆逐日的老首长,前夫章朔的亲生父亲。
既能见到他,是不是也能见到陆逐日?
陆明珠正在思索间,一行人已被请到里面的会客厅,有态度恭谨、服务周到的服务员送上香茗,所用瓷器十分精美。
里面有暖气,热得大家依次脱下大衣,挂到旁边的衣架子上。
陆明珠本就生得极美,没有大毛领的遮掩,整张脸露出来,面色莹白如玉,眸光明净似水,很快成为厅中众人的焦点。
关键是她打扮得一点不朴素。
穿着红色毛衣配黑红格子呢料半身裙,颈中挂着绿汪汪的一串翡翠圆珠长项链,白皙细腻的纤纤玉手各戴一枚翠镯,耳畔的翡翠耳环映绿了脸,还有指间翠环和红宝石戒指莹莹生辉,整个人雍容华贵,艳极无双。
陆明珠就是故意的。
要知道,她平时从不打扮得如此隆重。
见大家看过来,她盈盈一笑,“都看着我干什么?”
章振兴率先回过神,笑道:“在看是什么样的小同志竟以一己之力为前线战士捐赠20万英镑和30万美金,还有若干港币和金银之物。”
“那您看出什么了?”陆明珠落落大方地问。
“不负美名,果然是一颗东方明珠。”章振兴话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还有令尊陆衍之陆先生,出境前将大半家业捐献给国家,出境后又捐100万美金,爱国之心可昭日月,足见小同志是家学渊源,有令尊之风。”
陆明珠轻轻一笑,“不止我爸,还有我妈、我爷爷。抗战期间、两军对垒期间,我们家捐献的金银、粮食、药品、黄铜、衣料等物资总数价值几千万大洋,光是收到的借据就有整整一匣子,其中也有章同志您的签名哦!”
昨晚她问陆父能不能说这件事,陆父说可以。
没什么好瞒得。
为此,陆父特地叫人回一趟香江大酒店,要来陆平安手里的借据,交给陆明珠带上,他要给陆家正名,要传得人尽皆知。
在陆明珠给他讲述的梦中,就是没有刻意张扬,所以才被欺负得那么狠。
不是没人知道,原身在陆平安参军时把这个匣子拿出来过,用来通过审查,以免祖辈身份影响陆平安,只是没有弄得天下皆知。
听了陆明珠的话,章振兴却是一愣,“我的签名?怎么我不记得了?”
“您当然不会有印象,因为物资是我们家暗中筹备,然后派人送过去,家中长辈并没有直接露面,您以及其他老同志在收东西时签下的字据被带回来而已。”陆明珠说得是事实,因为老太爷和陆太太不想给陆家招灾,大多时候是派人押送过去然后拿回收据为证。
要是能光明正大地捐献,陆长生也不必偷偷摸摸地投军并改名为陆逐日。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陆明珠低头打开手袋,从里面拿出准备好的一份借据,“您若不信,不妨看看是不是您签名画押的。”
章振兴身边的一个年轻人接过来,转手递给章振兴。
土黄色劣质纸张保存得十分完好,上面写得明明白白,于某年某月某日某地得老乡捐献上等白米1万担、足赤1000两、盘尼西林1000支和纱布若干、棉花若干等,遵照组织规定,立此借据,落款处签着章振兴的名字,印着他的指纹。
章振兴激动地站起身,“是我的签名。原来一直匿名帮助我们的是你们家!”
他三步并作两步,疾步上前,微微躬身,双手握住陆明珠的手,“小同志,若不是今天见到你看到这张借据,恐怕我们永远不知恩人是谁。”
陆明珠在他靠近的时候就立刻站起身,微笑道:“若不是为了证明我们家一心爱国,我是不会拿出来的。我妈临终前还时刻惦记着祖国建设,她把解放前变卖的所有资产都捐了出去,只给我们留下少少的遗物以作纪念。还有,章同志,我们不是祖国的恩人,您和祖国才是我们的恩人,是你们和无数英烈的浴血奋战才换来乱世的结束,今日的和平。”
做了好事就要让人知道,隐瞒可没好处!
陆明珠想得很简单,她就要坐实陆家爱国的种种行为。
章振兴感慨道:“就是因为很多爱国人士有着和你们一样的想法,我们才能在大家的支援下获得今天的成功,譬如这次战争,多亏海外华侨、国内万民相助,解决资金短缺、物资短缺的窘境,使前线战士减少后顾之忧。”
“章同志不必如此感激,都是我们应该做的。”贺云缓缓开口,声音平和。
定居香江后,他的国语很有进步。
章振兴忙又道:“该谢的,该好好地谢过诸位。此次宴请许多爱国华侨和爱国资本家,只为表示国家对诸位的感谢。”
陆明珠明白了。
就是说,不单单请他们,还有别人。
这时,一行人从外面进来。
浩浩荡荡。
是几个和章振兴差不多打扮的中老年同志陪着几位富商进来,几位富商身后带着不少仆从,拎着不少行李,气派十足。
陆明珠本来没在意,却突然听到章振兴对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同志招手,“逐日,你过来一下,我介绍咱们的小恩人跟你认识,当初要不是他们家捐赠的那批盘尼西林送得及时,别说你,就是我也得死于伤后感染。”
陆明珠猛地抬起头。
陆逐日?
陆长生?
他不是才四十二岁吗?怎么老得像五十二岁?
不,比五十二岁还要显老。
身形清瘦,脸色黝黑,左边脸颊上还有长长的一道疤痕,像是子弹擦过留下来的痕迹,唯有一双桃花眼依旧炯炯有神,透着精光。
最明显的是他走路微跛,左腿极不灵便。
第055章
在陆明珠安静望着陆逐日的时候,陆逐日已经被章振兴的话叫到跟前,他开口问道:“章同志,您刚刚说什么?我没太听清楚。”
章振兴在他左边耳朵旁把声音放大,重复了一遍。
这个动作让陆明珠意识到陆逐日的耳朵可能不大好使。
听了章振兴的话,陆逐日微微一怔,一双桃花眼猛地看向陆明珠。
待看清陆明珠的脸,他垂在大腿一侧的右手微微颤抖,但表情却十分平静,又因为太瘦太苍老,法令纹很明显,更让人感到此人太过严肃,难以亲近。
若和陆父并肩而立,说他是陆父的哥哥都没人怀疑。
太沧桑了!
无端的,陆明珠眼底酸涩,开口问道:“逐日是驱逐日、本的意思吗?”
陆逐日缓缓地点头,声音竟意外地平静:“不错,逐日就是驱逐日、本的意思。小同志你好,我是陆逐日,大陆的陆,驱逐日、本的逐日。”
“我叫陆明珠。”陆明珠这么说道。
陆逐日左边耳朵朝她的方向侧了侧,“什么?”
陆明珠一愣之间,章振兴已经作出解释:“明珠小同志,陆逐日同志以前被炸伤过,听力不太好,时灵时不灵,你说话得大点声,或者对着他左耳朵说话。相对完全失去听力的右耳,左耳朵还能听到大家说话。”
陆明珠咬了咬下唇,在陆逐日左边耳畔大声道:“我说我叫陆明珠,你听到了吗?”
陆逐日脸皮动了动,嘴角露出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听到了,你叫陆明珠,人如其名,你一定是你父母的掌上明珠。”
通过原身的遭遇,陆明珠不承认这一说法,继续大声说:“并不是,我父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譬如他们一直给抗战人员提供大量金钱物资,每日殚精竭虑,没有时间来管我,我算不上他们的掌上明珠,只能说是他们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