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姜静行知道她不能这么说。
说到底,朴玲落水是意外,亦是受姜绾牵连,再往大里说,是受靖国公府和长恩候的恩怨牵连。若是她自持尊位,逼着朴家咽下这份委屈,这门亲戚就算做到头了。
她是无所谓有没有这门亲戚,可姜绾不行。
不管女儿和舅母有何嫌隙,朴家都是她住了十多年的外祖家,且待姜绾这个外甥女,朴宣作为亲舅舅,已是尽心尽力。
魏国公府的意思很明显,不愿娶朴玲,那便只能由靖国公府做出补偿。
何况惹得朴玲钟情她,姜静行虽不解,却也感到歉意,只以为是自己哪些举措给了小姑娘错误的暗示,若是因此误了朴玲一生,那就真是她的罪过了。
两厢催促下,姜静行递给妹妹个眼神,姜璇心有所感,借着口渴欲喝茶的动作收声,将话头让出来。
迎着朴家母子看来的眼神,姜静行避重就轻道:“胡家大公子半个时辰前来过了,送了些礼来,说是为着今日的事聊表歉意,我命人送去了库房,嫂子且收着吧,总归玲儿是在魏国公府出的事,胡家人上门来看看也是应有之礼。”
朴夫人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不禁嘴唇微颤,问道:“我听说今日救玲儿的是胡家长孙,那胡家大公子,可是胡家长孙生父?”
“不错。”姜静行颔首。
语气不急不缓,让听着的人慢慢平静下来,“我知嫂子忧心玲儿的婚事,可事已至此,胡家有意让长孙尚公主,算不得良配,玲儿年岁还小,不如多留两年,也好同绾儿作伴。”
“陛下有意在明年开恩科,届时京都汇集天下英年才俊,嫂子可以慢慢挑一挑,若是有满意的,便由靖国公府出面,也是一桩良配。”
朴夫人心里憋闷,神色就更难看了。
姜静行也知这事变数太多,再说,空口白牙算不得数。
所以她继续道:“还有一桩事,本想等玲儿及笄过后再说,既然日子推迟了,就今日说吧。”
“律霖也入京有段时间了,下月太学学生选补,不如让律霖也去。”
朴律霖一惊,朴夫人愕然:“这,律霖如何入得了太学?”
朴家是记录在册的商户,纵使背靠靖国公府,朴家子孙也不能参加科举。
姜静行拂袖,只道:“太学多大儒,律霖也不一定非要去科举,能得名师教导劝学,总是好事。”
也怪不得母子二人惊讶,自百年前士族因战乱东渡后,门阀士族便再不能凭家世门第做官,可随着世事动荡,门阀世家几度死灰复燃,太学便是其一,后来逐渐变成权贵子弟门荫入仕的登天梯。
太学学生选补,只限文武官三品以上及国公子孙,或从二品以上曾孙,等学子结业后,就可直接入仕,只是不如科举来的体面。
可再不体面,也是朴家从未想过的事,毕竟朴律霖姓朴,又不姓姜。
朴夫人无疑心动了。
她知儿子对姜绾有情,可和仇人的女儿做婆媳,打死她也不愿,此番将女儿送往上京,何尝不是盼着改换门庭,如今儿子有这等坦途,她何必再逼着女儿。
可这未免也太突然了些,又在这种时候,做生意还讲究个对值价等,她儿子占尽好处,可姜家又能得到什么呢。
朴夫人有些举棋不定。
姜静行看出她的不安,只好看向朴律霖,道:“律霖若是有意,我明日便上书请恩,我只绾儿一女,想来陛下会开恩,准律霖入太学。”
能入太学,朴律霖自然心动。
他自信自身学识不输他人,将来背靠靖国公府,他在官场上只会如鱼得水,可他也知晓,这是份补偿。
不然,为何姜静行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时候说,只能是临时之举。
朴律霖疑惑姜静行为何要补偿朴家,不由猜测背后的隐情,可看到男人泰然自若,只等朴家应下的样子,便知此事由不得他拒绝了。
罢了,能入太学,只好不坏。
在朴夫人还在犹豫的时候,朴律霖深深躬身,朗声道:“多谢姑父。”
姜静行笑了,不由颔首。
她就知道,她这大侄子是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
见儿子应了,朴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眼下让她揪心的,还是躺在床上的女儿,心里的担忧冲淡了儿子能入太学的喜悦。
姜静行不欲多留,小坐片刻后便起身离开。
只是在离开的时候,多看了一眼那扇绘制精美的花鸟屏。
等她走后,姜璇还念着明日的及笄礼。
请帖已发出去好几日,这说不办就不办了,少不得要知会人家一声,还有摆出来的东西,也要收起来,她留下与朴夫人商量了一会儿。
等人都走了,朴夫人强撑的笑脸才渐渐落了。
她呆坐良久,突然说道:“律霖,你说娘是不是做错了,自从你妹妹来了上京,就很少像在家里的时候笑了,整日里闷在屋里。”
朴律霖知晓根源在哪,他不好说什么,多说多错,只能沉默。
朴夫人叹口气,“下月便是你姑姑大祭了,等祭礼结束,我便带着玲儿回清河吧。”
朴律霖点点头,刚要说什么,眼角余光却瞥到屏风后露出的衣角。
他顿时噤声。
朴玲知道自己被哥哥发现了,便低头走出来。
朴夫人顺着儿子的视线看去,讶然唤道:“玲儿,你何时醒了?”
扶在屏风上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朴玲抬头,露出一张沾满泪水的苍白小脸。
“娘,胡重光说要娶我,我要嫁给他。”
朴律霖看着妹妹深深皱起眉心,朴夫人看着女儿,嘴唇微颤,哑口无言。
*
朴玲觉得自己做了好长好长的梦,梦里人影错乱,有疼爱自己的父兄,严厉的娘亲,还有幼年时与自己不和,现在到还好的姜绾,最后是那晚听自己弹琴的姑父。
朴玲感到害怕,她每次梦到被姑父拒绝时的场景,都很想哭。
可很快,心脏的刺痛让她忘记了一切,她只觉手脚无力,昏昏沉沉间,什么都要忘了的时候,突然有人拉住了她,她身上一轻,刺眼的亮光让她闭紧眼,只能紧紧攀住那只手臂。
恍惚间,她听到有很多人说话,她不禁想那是姜绾吗?
一想到姜绾,朴玲心里便涌出懊恼,明明姜绾已经提醒过她要小心了,她为何还会落水。
她好笨。
胡思乱想的间隙,她突然听到有人说:“我会娶你的。”
因着这句话,等她醒过来的时候,还是有些恍然,不知身在何夕。
外间细碎的说话声听不清晰,却让她慢慢回神,待看到眼前熟悉的一切,才察觉自己已经回了靖国公府,是在秋霞院里。
朴玲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更不想叫人进来,等她再回过神,就已经站在了屏风前,来不及多想,便被屏风后的说话声吸引去了注意力。
她也只好呆站着,听她的及笄礼推迟,听明年科举后,靖国公府要为她定一门亲事,最后是哥哥能入太学。
突然的安静让朴玲往前走了一小步,不期然对上有人看来的目光。
她被吓得退回到屏风后,才意识那是谁。
呆愣间,屋里的人只剩下了自己娘亲和哥哥。
朴玲也不知自己为何就说出了那样的话,她总共也没见过胡重光几面,待想起他的身份,才后知后觉自己闹了笑话。
等朴夫人抬袖为女儿拭泪时,朴玲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不过朴夫人也没将女儿的话放在心上,她见女儿神思恍惚,心中一痛,带女儿回家的想法愈发坚定。
她拉着朴玲在里屋软塌上坐好,又将女儿抱入怀里,说道:“玲儿,娘打算着下月回清河郡,你也随娘回去吧。”
跟进来的朴律霖面色沉沉,却未反驳阻拦。
朴玲呐呐道:“娘不是说要在表妹家住上一段日子,为何下月就要走?”
朴夫人闻言双目泛泪,哽咽道:“你姑父说想让你再住上一段日子,可到底不是自己家,咱们住着也不方便,你哥哥要进学,留下也就罢了,但你爹来信说想你了,让娘赶紧接你回去。”
“我知晓了。”朴玲垂眸攥紧衣角,晶莹的泪花落在朴夫人手背上。
朴夫人再也忍不住了,抚着女儿发旋大哭道:“是娘对不起你,早知道会出这种事,娘又怎么会催着你去魏国公府,让我儿平白受这么多委屈,你璇姑姑说的多,那些权贵人家也不见的就好,清河多的是好儿郎,等回了家,你只选你钟意的,娘都应。”
朴玲什么话都不说,只一味低着头发呆。
朴律霖看不下去了,一言不发地走出妹妹住的院子,也不知要去哪里。
秋霞院里沉闷的可怕,临近傍晚,姜璇身边的侍女送来一瓶祛疤用的药粉,回话时说表小姐已然醒了。
姜璇面露喜色,说着要去看看,却被姜静行拦下。
“她现在应当不想见人,你明日再去吧,明日带着绾儿一同过去看看。”
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姜璇就又坐下了,看着书桌后正在写折子的人,她欲言又止。
天光渐暗,主院点起灯来。
姜静行慢腾腾抬头看她一眼:“想说什么就说,别闷在心里。”
要是也闷出心结来,又是她的罪过了。
“你怎么想让律霖去太学了?”姜璇期期艾艾,踱步到姜静行身边,“可不是我将律霖当外人,只是我看绾儿回来时神色不对,是不是玲儿落水有些内情,不然以绾儿的性子,不会那么失魂落魄。”
姜静行将折子搁到案角,哼笑道:“你是怕朴家知道了,会迁怒绾儿,觉得我在补偿朴家?”
姜璇侧过身,不说话了。
“你猜对了。”姜静行坦白道。
她无意事事瞒着身边人,姜绾的事不好说,她滤过不谈,只将那日朴玲对她告白的事复述了一遍。
姜璇听的脸色一阵青白。
缓了好一会儿后,她突然狠狠瞪了书桌后的人一眼,怒道:“你就造孽吧,将来可有你受的!”
扔下这句话,气呼呼地带人走了。
第132章 倒霉的孩子
对于妹妹指责, 姜静行不置可否,只当作耳旁风。
早在门口候了一会儿的管家敲门进来,躬身将一封密信奉上:“大人, 韩燕的信。”
姜静行没说话, 只目光沉静地盯着管家手中的信,过了几息,突然问道:“辰王出京多久了?”
管家不明所以,直起身后想了想, 答道:“一月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