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清骨的老丞相,算是用自己手中的权柄留了外孙和宫里的女儿一条命。
可端王尚有外祖父相救,李家便没有这般的好命。
刑部判决出来后,武德帝丝毫未顾及已逝太后的颜面,只道了句依法裁判,便再未过问。
最后依判决,李家成年男子全部枭首示众,未及十五岁男丁流放雁门关,女眷皆没入教坊司为奴,只族中出嫁女未受到牵连,可李家出嫁女,如今只剩下魏国公府的大夫人,而魏国公府将来如何,却依旧悬而未决。
与此同时,冷宫失火也显露在人前,人们虽有些意外韩妃在此时身亡,却也没有多想,相较之下,反而是安王接连留宿宫中的事更引人瞩目。
武德帝不是慈爱子嗣的君王,如此关心一个儿子,在一些不知真相的人看来,便是安王颇得圣心了。
如今最为势大的端王府倒了,朝中成年的皇子便只剩下三位,太子之位犹在空置,新一轮的站位眼看着又要开始了。
朝臣们闻风而动,而就在姜静行回府的这一日,上京城西城大雁塔突有一名女子自焚而亡。
正值金秋九月,登塔远望的文人雅客不知凡几,火势突然窜起来,以那女子为中心,迅速向周围蔓延开来,离得最近的几人来不及逃离,不慎被卷进火里,一时大雁塔里咒骂求救声不断,可火烧在塔顶,想救人都无从下手!
彼时塔下围满了面露恐惧的百姓,熊熊烈火中惨叫连连,女子尖利的狂笑声响彻云霄,“家国不存,何以为生!”
“狗皇帝,你杀我教主,不得好死!荆州大水便是天罚!只要这世间还有贪官污吏在,我寒衣教便生生世世存在!”
说着砰的一声,一道人影跳了下来,吓得人群四散逃离。
此事一出,围观百姓议论纷纷,有询问这女子是谁的,也有念道着天罚的,还有好奇何为寒衣教的。
年纪轻的不明所以,倒是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吃了一惊。
道边茶水铺子里,一群歇脚的青年脚夫听旁边一老人念念有词,便喊了一声:“老翁,这寒衣教是什么,你既知道,便说出来听听,也让我们乐呵乐呵。”
老人长叹一声,指着他们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子,那寒衣教是让你们逗乐的吗!要真想知道,自个儿回家上坟去,好问问你们祖宗爹娘!”
随后骂骂咧咧地走了,只留下铺子里一群被唬住的小年轻。
此事还不算完。
案子一出,京兆府的官差便立刻赶来了大雁塔,为首者驱散了周围的百姓,拨开那女子尸首一看,顿时头冒冷汗。
虽已看不清面容,可看残存的衣着首饰,这女子分明是宫里的宫女!
正在他拿不定主意时,又有一队皂靴黑衣人走了进来,不顾周围官差的呵斥,径直走到了女尸跟前。
“你们是什么人!”匆匆赶来的京兆府尹高声喝道。
正在观察女尸的黑衣人站起身来,这时周围人才看清来人是何面貌,那黑色披风下罩着的居然是个面容阴柔的男子,貌若好女,肤色如雪,不似寻常汉子粗狂,倒像是宫里的……太监!
看清来人后,京兆府尹脸色当即沉了,然而不等他张口,一块令牌便递到了他眼前。
果不其然,绣衣卫三字赫然刻在那令牌上。
看着眼前的太监,五大三粗的京兆府尹冷笑一声:“本官乃大雍三品正官,可从未听说过大理寺和刑部还有个什么绣衣卫,你们若想插手这案子,便拿陛下的圣旨来!不然京兆府的大牢,可少不得要让你们走一遭了。”
小鹿子低眉冷声道:“若我真拿了陛下的圣旨来,怕是大人也要去天牢走一遭了!”
“你!”京兆府尹气急,正要说些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羽林卫打断了。
那羽林卫马都没下,只高举令牌喊他道:“陛下口谕,传京兆府尹刘言入宫。”
这旨意来的恰到好处,京兆府的人面面相觑。
刘言脸色难看至极,却也只得先跪下接旨,待起身后,他冷哼一声,憋着一口气甩袖走了。
次日一早,姜静行刚迈进太极殿,便听殿中朝臣议论纷纷,尤其是督察院那群言官,几张嘴聚在一起说话,比长安街的早市都热闹。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不约而同地沉着一张脸,见姜静行进来了,也只拱了拱手问好。
姜静行知道昨日发生了何事,简单回礼后便站到霍辛身前。
霍辛忧心忡忡,压低声音道:“兄弟啊,陛下这是想干什么啊,这李伯同刚走,几个尚书个个都盯着丞相的位置不放,就盼着自个能坐上去呢,可陛下倒好,罢了三天的朝,紧接着又弄出来个绣衣卫,说是为了清查寒衣教暂设,可你看看,这殿里头谁信呢?”
起码他是不信,不过就是内卫换了个名字罢了。
姜静行没说话,她早就知道武德帝要设立内卫的事,实在很难有多惊讶。
她顺着霍辛的话看了一圈殿中朝臣,果然个个脸色凝重,毕竟没哪个臣子愿意每天吃了几道菜,晚上睡了哪个小妾都有人报上去。
天子耳目多了,做臣子的便难了。
不过造成眼前局面的,除了横空出世的绣衣卫,怕也有着另一层缘由。
今日是武德帝罢朝以来头回小朝会,短短几日,朝中却没了许多熟面孔,先是荆州盐税死了一波人,后端王谋逆又死了一波人,如今能站在太极殿的,不是背靠大山,便是不涉党争的清流砥柱,再不济也是如姜静行这般的保皇党。
大雍多沿用前朝官职,虽偶有变动,却依旧是三省六部制,中书省决策,门下省审议,尚书省执行机关。
其中六部不必多说,六部本隶属尚书省,可尚书省左右仆射的官位空置多年,相应权利早被六部尚书分薄,三省中的尚书省不过名存实亡。
至于中书和门下二省,早在武德帝重用翰林院,将草拟政令之权交付时,门下省便并入了中书省,时间一久,大臣们也习惯了合称二省为中书门下,在实权上,除去形同虚设的中书令,侍中等虚称,平时都是由左右丞相主持中书政务,如今李伯同告老还乡,右相的位置空置,左相不过是个虚职,且但着这虚职的还是刚被抄了家的魏国公,也就怪不得人心浮动了。
姜静行猜到了武德帝意图废除相位,却没有和任何人说的打算。
霍辛看着她淡定的神情,胸腔里猛地跳了一下,他怎么觉得他这兄弟早就什么都知道呢。
他顿时意识到问题不简单,将嗓音又压低了几分道:“兄弟,我可不如你得帝心。”
姜静行闻言失笑,冲着殿门方向抬了抬下颌,“陛下心思如何,不是明摆着吗。”
霍辛觉得她这话大有深意,于是扭头朝殿门口看去。
恰在此时,一个小太监从外头躬身进来,朝臣认出他是武德帝跟前伺候的宫人,便有人上前询问陛下何时过来,朝会何时开始。谁知小太监浮尘一摆,谁也不理,谁也不应,微微抬头,对着满殿大臣道:“传陛下口谕,陛下龙体不适,今日早朝便免了,大人们且散了吧。”
第158章 和上司对着干是会被辞退的
宣完旨意, 小太监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徒留满殿喧嚣非议内卫如何如何。
只要是个大臣,就没人愿意皇帝设立内卫。
姜静行听得脑袋疼, 既然武德帝铁了心要重设内卫, 废除相位,她又何必陪着这群人去找不痛快,随后不顾几个大臣的阻拦,径直出宫回了靖国公府。
而霍辛见她走的痛快, 心中隐隐明悟, 知道这事儿阻止不了, 于是三步做两步的也跟着走了。
靖国公府。
今日天冷, 姜静行出门前说了一句想吃羊肉锅子, 姜绾听在耳中, 便一早去了后厨忙活, 姜璇见侄女兴致勃勃也不好阻止, 便想着去寻朴夫人聊一聊,谁知还没出院子,侍女便来回话说胡家来人了, 来的还不是别人,正是胡家长孙胡重光。
姜璇想着上回姜静行让她不要插手的话,霎时歇了过问的心思,左右想了想,干脆抱着自己的小猫窝在后院暖厅里绣东西, 只等着姜静行回来后一同用羊肉锅子。
见她无聊, 荷叶便讲起了这几日府外发生的事, 不是别的趣事,正是昨日大雁塔自焚的案子。
只过去不到一日, 这案子便传遍了上京城。
丫鬟们一听是这事,赶紧围了进来,姜璇也不生气,还叫她们自己在屋里寻地方站着听。
荷叶讲的绘声绘色:“听说那女子不是上京人士,也不知是那年生的,只知道叫秋娘,长得一副花容月貌。这秋娘原本是官宦女子,也学了琴棋书画,更是弹得一手好琵琶,只可惜她幼年家里遭了难,有个哥哥也被充了军卒,不知死了什么地方,为了有口饭吃,她便自卖进了教坊司。”
“也是个可怜人。”姜璇叹道,联想到自己早年的遭遇,有些唏嘘。
见荷叶停了,一旁同听故事的侍女忙追问后续如何。
荷叶便继续道:“这样聪明可怜的女子,自然有人想为她赎身,可秋娘孤苦无依,说世间男人多薄情,因而并不愿走,直到一次去城外上香,她心善救了个被蛇咬的老妇人,那老妇人听了她的身世,便道你是个好姑娘,随走我吧,我认你做女儿,秋娘也觉得老妇人面善,又推脱不过,只好磕头认了亲娘。”
“那老妇人是谁?”突然有人插嘴道。
荷叶没反应过来,回道:“自然是寒衣教教主了。”
姜静行站在门口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评价道:“故事不错。”
没几天就传出来这么多版本,可见寒衣教这回是来势汹汹。
众人一惊,荷叶反应过来自己在和谁说话后,立即起身向身后行礼。姜璇也吓了一跳,“诶呀,你进来怎么也不出声,吓死个人了。”
“我看你听得入迷,哪敢扰你。”姜静行带着一身寒气坐到她身边。
姜璇从桌上拿过一盏热茶递给她,又叫人把角落里的暖炉搬来一个给她烤火。
姜静行喝了口热水,见荷叶神色不安地立在一旁,便敲打她一句:“以后这些不知真假的话不要乱说。”最起码人家不是教坊司出身,而是正儿八经的宫女。
荷叶白着脸,赶紧屈膝道:“奴婢知错。”
姜璇见气氛不对,赶紧打了个圆场:“不怪她,是我在屋里坐的无聊,叫她给我说些新鲜事听,也就是些打发时间的话,我们谁也没当真。”说着将屋里一众侍女驱散,又把在自己膝上睡觉的白猫抱给荷叶,让她带去屋子外喂食。
荷叶低着头上前来抱猫,小猫扒拉着姜璇不放手,费了好大力气才抱起来。
姜静行看了那白猫两眼,突然问道:“它这么黏你,咱们去山上这两天,它养在哪儿了?”
姜璇面色一僵,随意道:“能在哪,不就是家里。”
说完,忙催着荷叶抱走。
姜静行看出了她的不自在,眼中多了几分笑意。
姜璇察觉到,轻咳一声撇开了头,有些迟疑道:“我就是……”
姜静行只道:“我知道,不用想那么多,你怎么开心怎么来就好。”
等荷叶走后,姜静行才对她嘱咐道:“大雁塔那事不简单,从今天开始,你管着府里人不许再提这事儿。”
姜璇当即应下,见她神色不愉,便将屋里人都赶到外头去,问她怎么了。
姜静行沉默不语,她不想将朝上的纷争带给身边人,可眼下小皇子正盯着她的假身份不放,她也不好主动凑过去,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和谁说说心里话。想了想,她措辞片刻,便对着姜璇简单说了几句寒衣教的事,末了,又说了几句如今朝中的局势。
她道:“陛下手段强硬,朝臣们若一直死咬着不松口,便是要见血。”
姜璇最听不得她说这些,又见她神色忧虑,连忙打断道:“你又不是御史言官,快别想了,再说那寒衣教也不过是个江湖教派,哪值得你一个大将军费心,自有该费心的人跟着费心。”
姜璇想的简单,话说的也轻松。
姜静行却听得哭笑不得,不由靠在榻上抚了抚额角,可转念一想,好像也是这么个理。
自然如此,她便有招接招吧。
姜璇攥住她揉捏眉心的手指,替她抚平蹙起的眉峰,柔声道:“上回绾儿给我说你这段日子不开心,我还没当回事,可我看你这几天皱着眉头不松,也没个笑模样,才知绾儿说的不假。”
姜静行张口欲辩解,姜璇却按住她的唇角。
“都这时候了,你就别想着说些让我安心的话了。”姜璇面露关切地看着她,“你说的那些朝堂正事我不懂,可我懂你,你从来不是犹豫不决的人,你心里装着事呢,我也不问你是什么事,但不管如何,心里总压着事也不是个办法,你总要有个决定才好。”
姜静行听她这么说,一时心里滋味难辨,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不是姜尉的事肯定是瞒不住了,她倒也不担心,假冒身份这事说大不大,要想寻个理由混过去也不难,主要是她不想再骗小皇子了,这才是她纠结的地方。
姜璇见她神色低落,便倾身上前把她抱在怀里,像母亲一样拍了拍她的脊背。
姜静行享受着这片刻的温香软玉,在黑暗中慢慢眨了下眼,她后悔了,以后还是让管家把霍鉴琦打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