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知意又把衬衫塞给江遇,“现在是你的衣服了。”
江遇抱着衣服点点头,颇有些珍惜。
“你不穿?”周知意奇怪,“今天可是要穿新衣的。”
冯桂敏在旁边起哄,“穿上呗,小意特意买给你的,不是,卖给你的。”
江遇惊讶,“现在吗?”
见他踌躇犹豫,周知意仿佛像是抓住了反击的机会,立刻怂恿道,“对啊,反正现在又没外人,你在这儿换,我和桂敏姐背过身去。”
江遇刚想说什么,就听周知意又补充了一句,“放心啦,不会偷看你的。”
冯桂敏憋笑,立刻转过身去以示清白。
周知意也在说完后已经自觉转过身去。
江遇只好把外套脱了,好在他里面穿的是一件白色长袖圆领汗衫,可以直接将衬衫穿在其外面。
系好扣子,江遇局促的扯了下衣服下摆,不知道自己穿上是什么样子,心中泛着紧张,喉结一动,“我穿好了。”
周知意率先转回身来,却是一滞。在电子厂工作不怎么见太阳,青年人的皮肤又捂白了回来,宽肩很好的撑起了衬衫版型,不得不说,江遇这人,天生的衣架子。
江遇见她看着自己不说话,心中更加忐忑局促。
他穿是……不好看吗?
好在随即转过身来的冯桂敏看着江遇顿时眼前一亮,“真不错啊!换上这衣服可终于有点新年新气象的感觉了!”
周知意回过神来,也跟着点点头,赞道,“很适合你。”
江遇心口一松,就是耳尖瞬间红透了。
冯桂敏眼睛粘在江遇身上,刚拔的草又被种上了,她心里痒痒,这衣服穿上是真好看,想给老高买一件……
目光又移到后厨里忙碌的圆润身影上,冯桂敏恨铁不成钢,看来新一年一定要让老高减减肥了。
高德明不知怎么,只觉突然后背一凉。
等到下午,冯桂敏和高德明两边的亲戚陆陆续续来了桂明饭店,店里瞬间就热闹了起来。
冯桂敏拉着周知意、江遇和他们一个个认识,但毕竟对于彼此来说是陌生人,初接触再怎么热情也无法真的立刻就能亲近起来。
六张桌子拼成了一张大长桌,摆了一道道很是丰盛的菜肴,喝了点小酒醺醺然的男人拉着自家兄妹热切的用新宁话聊着,声音几乎盖过了电视机里的歌声。
坐在长桌一隅的周知意已经吃饱,远处那些热闹与她无关,她转了个身,后背依靠在桌沿,抬头透过玻璃看外面的夜空。
江遇也放下筷子,他是个懒得和陌生人打交道的性格,学着周知意的样子也向外看,“你在看什么?”
“月亮。”周知意答道,心中感慨,真神奇,居然和四十年后的月亮没什么不同。
江遇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身旁人的侧颜。
许久后,江遇再次开口,“你现在的工作怎么样?我听冯姐说你不是去了制衣厂做工人了吗?怎么又去了档口店里当店员?”
“一言难尽。”周知意从惆怅的情绪中抽身而出,想起这“精彩丰富”的一个半月,她一脸复杂,“制衣厂的水太浑了,而且我也没打算一直做缝纫女工,我心里自有一套人生规划。”
“真好啊……”江遇望着她,悠悠的感慨,她好像一直热烈又目标明确的活着。不像他,好似一直是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活到现在才好像找到了些许未来的方向。
周知意也和他闲聊起来,“你呢?我听桂敏姐说你去电子厂工作了,那电视还是你帮着买的。”
真要论起来,身后那一大桌子的人,包括冯桂敏一家三口,都没有江遇和她认识的早。在这片格格不入的空间,两人也可以说是最亲近的人了。
“总归是比在工地轻快多了。”江遇说完,停顿片刻,才又开口,“其实我又有点不想继续在电子厂做下去了。”
说完江遇不禁紧盯着周知意脸上的表情,他可以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但独独看重她,因为在意所以更加紧张。仿佛铡刀高高悬在他头顶,是瞬间落下还是死里逃生,全在她一念之间。
在这时候的任何人看来,电子厂那么好的工作,江遇才干了一个半月就不想干了,肯定要指责他不务正业、一点都不脚踏实地,周知意却是平静的转头看向他,好奇的问,“你是有什么想法呢?”
江遇瞬时呼出一口气,原来他刚刚竟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忍耐着在她身旁就失衡狂跳的心率,认真的说,“我觉得这种每天重复劳动的流水线工作好像越来越不能满足我了,一开始我确实被那小小一块的电路板吸引,为其着迷,我看书想更加了解上面的东西,但解决了所有疑问后,我仍局限在电路板上焊接零件,我就开始觉得枯燥……”
“因为你产生了更大的求知欲,”周知意说,“或者说,野心。”
一直朦朦胧胧的东西被点明,江遇仿佛眼前迷雾退开,“是了,是野心,我想要知道这些小小的零件是怎么组装起来,变成可以运转的电子产品。所以我想……我也许可以找个电子维修店当个什么学徒之类的?”
虽然周知意现在身体的年龄和江遇同岁,甚至认真论起来江遇还比她大一个月,但周知意心中还是把自己当作二十三岁,很有照顾弟弟的模样,拍了拍江遇的肩膀,“想做就去做吧。”
冯桂敏她二姐朝远处那并排坐着的一对年轻人努嘴,好奇的问妹妹,“那俩年轻人是在处对象吗?”
好似嗅到潜在同好,冯桂敏眼睛一亮,竭力安利起来,“二姐,你也觉得他们很般配吧?”
说至此,冯桂敏又不禁泄气,“就是他们两个总还像是隔着层窗户纸似的。”
冯兰香抓起一把瓜子嗑着,很有经验的说,“那还不简单,让俩人去行花街呗。”
第19章 大展宏图
“行花街”是新宁话,换个说法来说,就是逛花市。
吃过年夜饭,冯、高两家众人拉着周知意、江遇一起去了两公里外的本区花市,对于地地道道的新宁人来说,电视上的联欢晚会还真没有传统的逛花市对他们的吸引力大。
“无行花街唔算过年”,不逛花街不算过年,这是新宁市已延续近百年的民俗。
黑夜中每一个摊位上悬挂的各式花灯连绵不绝,灿若星河,仿佛整座城市的所有人都倾囊而出,看花的、买花的,摩肩接踵,比江遇见过的十里八乡赶大集的场面还要热闹。
偌大的牌楼前空地上被人和花填充得满满当当,人挤着人,想要快走几步都是做不到的,只能循着前面人的脚步,不紧不慢的逛着花市。
第一次见识到新宁春节的奇特习俗,江遇尚且在震撼中,突然被人撞了个满怀,原来是周知意被挤了个踉跄,他连忙抓着她的胳膊将人扶住。
冯桂敏悄悄给自己二姐比了个大拇指。
冯兰香和妹妹对了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她故作抱歉,对两个年轻人说,“唔好意思啊,这里人太多了。”
她也不算说谎,四周人头攒动,就算周知意重新站稳,也还是被挤得只能挨着江遇,两人间的距离已突破0.5米进入亲密距离的范畴内,看着简直不像是江遇扶着周知意,更像是揽着她。
冯桂敏忍住内心的激动,维持着表面的镇静,找了个借口不当电灯泡,“这么一大家子人,我们分开逛好了。”
说完,她就迫不及待的拉着自己二姐和女儿高静钻进人群中,高德明连忙跟上。而其他人,七大姑八大姨、大舅哥二表哥,也早已在说话间各自三两成群逛起花市,也是不见了踪影。
不知不觉就只剩下了周知意和江遇两人。
“只能由我来给你当地陪了。”周知意对江遇说。
江遇点点头。
周知意坦坦荡荡,和身旁因为两人行走间肢体的一点小接触便心脏砰砰跳的江遇简直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也是因为,对于周知意来说,她是认为男女之间存在纯友谊的。
在现代时,周知意在国内数一数二的美术院校读大学,学校风气开放包容,她的朋友中有喜欢女生的女生,也有喜欢男生的男生,性格投契、三观相同、能玩到一起,周知意可以不在乎大家性取向的这点特别之处,只要别喜欢她就行。
久而久之,“朋友”这个词在周知意这里就逐渐失去性别。
而江遇,应该算是周知意众多朋友中算得上特别的了,这人同样的精明,周知意在他面前耍心眼时不用担心过了火而伤害到朋友,他会保护自己的利益,而且在这种你来我往的“争斗”中,她反而获得了乐趣。
也就是说,现在被周知意归于朋友的江遇,在她的概念里,就是个人,而不是个男人。
江·还不知道被剥夺性别·只是个人·遇还在可怜的独自小鹿乱撞,留意着周围拥挤的人群,小心警惕的护着周知意。
“新宁市有个别称,叫做花城。逛花市是新宁的老传统了,其实从腊月二十八就开始了,直到年初一凌晨结束。”周知意尽职尽责给朋友当着地陪,虽然身体是外地人,但灵魂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新宁人相信‘行花街转大运’的说法,年年都要来花市挤一挤,挤一点才热闹,这叫挤掉晦气。”
周知意看着一家家花档摆出来各种各样的花,还在给江遇讲解,“买花,其实也是买个意头,买的是对新一年的期盼,即使是在最艰苦的年代,新宁人都坚持要买花过年。”
金桔、郁金香、玫瑰、海棠花,还有来自全国各地养出的花,北边的君子兰、中部的牡丹、西南的山茶,花档老板们为了这一年一度的盛宴可谓是煞费苦心。
“不同的花有不同的意头。”周知意指着被弯成螺旋状的富贵竹,“这叫转来好运。”
“金桔是最好卖的,寓意‘大吉大利’,问金桔也不说‘个’而是‘双’,这叫吉事成双。”
“家里有老人的往往会买长寿花或万年青,象征‘健康长寿’。”
“那是银柳,代表‘银圆滚滚而来’。”
江遇看着侃侃而谈的周知意,令人眼花撩乱的繁华花海也只能沦为她的背景,不能与她争辉。
“每一种花都有自己的象征寓意。”周知意目不暇接的看着不同品种的鲜花,她今年自然也有想买的花,她眼睛一亮,“找到了!”
周知意指着嫣红的桃花,对着江遇说,“我要你送我束桃花应该不过分吧?”
江遇的目光这才吝啬的分给了那些鲜花些许。
一朵朵桃花中间点着点点嫩黄的花蕊,红透的花瓣仿佛极力展示出全部的生命力,热烈又绚烂。
想起周知意方才说的每种花的寓意,桃花……江遇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的猜测自己是不是收到了什么信号。
见他怔愣住,周知意撇嘴,指了指江遇身上外套里穿的那件冰蓝色衬衫,“拜托,这衣服我一分钱没赚,我十块钱买的,又十块钱卖给你,帮我付个花钱当作辛苦费还不行吗?”
周知意不得不承认自己白天时和江遇的那场“博弈”略逊一筹,她后知后觉才发现,表面是她赢了一点口头称呼上的小便宜,但实则江遇没有多花一分钱。先是以退为进,再辅之激将法,周知意也是没想到只是讲个价,这人至于用得上这么多计谋吗?
高高提起的心坠落,江遇仍有些不死心的问,“桃花又寓意着什么?”
“红桃,宏图,当然是大展宏图了。”周知意理所当然的说道。
江遇默然,他还以为桃花是寓意的是行桃花运、遇上合意的伴侣。
他脸上的失落不受控的外露出来,周知意说,“放心,我不会多坑你钱的,我们过了零点之后再来买,那时候买花最便宜。”
对于周知意,江遇根本不在乎钱多钱少的事,只是今晚忽上忽下的心让他心灰意冷的点点头,拖着身子继续跟着周知意逛花市。
不知不觉间,时间渐渐接近零点。
远处传来十二声新年的钟声,周知意拽着江遇的胳膊掉头往回走,“走走走,我们去买花。”
又来回杀了两回价,江遇付钱,周知意拿花。
不止花的品种有“意头”,连花的数量也有说法,像周知意拿到手里的这束桃花就是八支,谐音“发”。
周知意分了一半给江遇,“一起发!”
江遇猝不及防接住一小束桃花,嫣红的花瓣更衬着面容白皙俊朗。
周知意见他怔住,问道,“你是不喜欢花吗?”
江遇摇头,含糊地说,“就是头一回……”
头一回收到女孩送的花。
“你拿回去找个瓶子,里面接点水,再把花插进去,能放个好些天。我和你讲,屋子里放束花简直有种生活都被点亮的感觉……”周知意说着兴奋起来,她是那种时不时会买束花摆在家里的人,只是现在为了攒钱只能暂时割舍掉部分生活情趣。
江遇看看手里的桃花,又看向周知意,人潮熙攘、华灯璀璨,他情不自禁的开口,“明年……”
他想要问,明年要不要还一起过年,就他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