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后,叫做“北发花园”的小区基础建设完善,精心规划设计的绿化植被围绕在一栋栋近二十层的居民楼四周,是周知意从稚童到长大成人一直生活的地方,可四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被叫做“北发村”的城中村。
各式房屋高低错落,有三层小楼也有平房,杂乱无章排布着。路边玩耍的孩子们听到自行车的铃声纷纷退到土墙边,骑着自行车的人扎进房屋之间狭小的缝隙中,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周知意跟在姜玉芝身后下了公共汽车,望着这片城中村嘘唏,没想到她又要回到家住了,只不过是四十年前的“家”。
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人站在路边,在看到姜玉芝后,他那双相似的偏圆眼眸亮起,立刻朝两个女孩走来。
姜玉芝对着周知意介绍,“这是我哥姜佑青。”
姜佑青倒是与内向的妹妹截然相反的性格,有点自来熟,“你就是要租房子的周知意吧?来,我带你去看看房子。”
踩着石块和砖头上越过前天下雨还遗留的泥水坑陷阱,姜佑青在前面带路,一边给周知意说着房子的事,给她打预防针,“芝芝应该和你讲过我爸妈家房子的情况吧,这边房子也差不多,面积不大,大多是五、六平。”
仿佛在蚁窝中穿梭,平房外墙上的电线错综复杂,巷子里随处可见的生活垃圾,姜佑青有些赫然,“住的人多了,这边环境也就不太好。”
要不是一直等着厂子里分房,有这么个盼头在,姜佑青在这种地方也住不下去,所以他对周知意能租下这边房子也没抱什么希望。
终于走到目的地,姜佑青指着右边的青砖平房,“这是我住的房子。”
他又指向另一边青砖墙上明显看着有些突兀的房门,“这是要租出去的房子。”
房门没锁,姜佑青推门带周知意和姜玉芝走进去,解释道,“这房子原本和我家、我家右边那两家、还有对面那条巷子正对着的四家其实是一幢房子。”
一进门是个逼仄的小院子,也就一米的进深,一个短发的清秀女人听到响动从屋里走出,她身上衣服上还沾着白灰,显然刚刚一直在打扫屋子里面。
姜佑青姿态自然亲近的走到女人身旁。
“嫂子。”姜玉芝对女人喊了一声,又扭头对周知意说,“这是我嫂子,严淑芳,她是纺织厂的工人。”
周知意也跟着喊了一声,“嫂子好。”
严淑芳也朝她礼貌的打了个招呼,只内心惊诧,没想到小妹要租房子的那个朋友居然是这样子一个女孩,看着年纪不大、还很漂亮。
姜佑青招呼她们进屋看看。
只站在门口就可以将整间屋子尽收眼底,也就比周知意在桂明饭店曾住过的小杂物间稍微大一点,屋子里没有什么脏乱的家具,只摆了张木头床和一张桌子,显然是被人清理打扫过。
“这几年新宁的城市发展日益扩大,北发村原本的耕地被征用,也因为城市的快速发展、新宁市的人口越来越多,这里的村民便从种地变成了‘种楼’。”姜佑青继续说着房子的事,“有点钱的村民就在自家房子的地基上继续向上加盖,变成了楼房。这房子的主人没那么多钱,就只垒了几道墙,把房子分隔成这种豆腐块大小的小房子,可以同时租给八户人家。”
接着,姜佑青说了句似玩笑话的实话,“我们在这城中村里住小房子,而这里的村民却收着租金已经去城里住楼房了。”
周知意走到屋子中,环视四周,问道,“这墙是新刷的吧?”
这小小的屋子因为新刷的白墙看着才有了几分能住人的样子。
严淑芳闻言不由得一笑,“是,这房子原本的墙面都长霉斑了,我和阿青把房子租下来后,想着为了能转租给别人,就又重新收拾了一下。”
姜佑青附和的点点头,“对,所以你也别不好意思,要是没看好这房子也不要紧,我们可以再找别的租客。”
这对年轻的小夫妻虽然不打算像一些同事那样选择停职留岗、下海做生意,但也想着赚点钱,见隔壁房子的租户搬离,两人商量后便一咬牙将隔壁房子也租了下来,想着转租出去赚点小差价,相当于“二房东”。
只是毕竟是妹妹的朋友,他们的小算盘只能作罢。
“我们是按每月十块钱的租金租下来的,你要是租的话,就还给你按这个价格。”严淑芳说道,这是夫妻两人在周知意和姜玉芝来之前已经商量好的,虽然不赚钱,但比起毫无了解的陌生人,隔壁能住自己知根知底的人也是件好事。
周知意并没有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份好意,“每月房租再提个几块钱吧,毕竟你们刷墙用的腻子粉也是花钱买的,总不能让你们吃亏。”
姜佑青和妻子严淑芳诧异的对视一眼,两人其实都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这姑娘还真要租这房子。
悄悄在身侧伸出两根手指,见严淑芳不着痕迹的暗暗点了下头,姜佑青便说,“那这样吧,房租就十二块,也不用你三个月或者六个月一交,就每个月初交就行。”
不光是找到了一个好的邻居和租客,额外收入的这每月两块钱虽然不多,但也是意外之喜了,严淑芳笑道,“以后有事就去隔壁找我和芝芝她哥。”
周知意当场就把下个月的房租交上了,换来了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
接着一行人又去了隔壁,相差无几的面积和布局,但因住着的人是有用心经营生活,显露出不同的面貌。
窗户前挂着一块漂亮的花布窗帘,门上还贴着过年时的对联和福字,小院一角扯着一块油纸布,底下整整齐齐摆放着瓶装液化气和锅碗瓢盆,俨然一个小厨房。
姜佑青从屋子里搬出一张桌子,将煤气灶放到上面,熟稔的去接液化气。
严淑芳拧开水龙头,准备洗一大早特意去买的菜。
周知意想去帮忙,严淑芳抱着洗菜盆躲开,“你是芝芝的朋友,到家就是客人,哪有让你做事情的。”
姜玉芝神态放松,嘴角上扬,搬出两个小凳子放在屋子门口,自顾自坐在其中一个凳子上面,拍了拍身旁的那张凳子,对周知意说,“你就歇着吧,等吃完饭我俩去刷碗。”
她一副常客的样子,显然平日里没少来哥哥家。
周知意只好作罢,挨着姜玉芝坐下。
严淑芳一边洗菜,一边和两个女孩闲聊,她指着院子东南角花盆里的三角梅,“那是我自己养的花,等小意下个月搬过来住,我给你剪两支,你找个瓶子插着摆屋子里。”
周知意闻言顿时眼睛一亮,“太好了,我就喜欢在屋里放些花。”
见她这反应,严淑芳也是兴奋起来,仿佛找到了志同道合者,“是吧,放屋子里一束花又香又好看,偏阿青欣赏不来,说我瞎讲究。”
“他不懂,这叫生活情趣。”周知意说。
严淑芳连连点头,“对对对,生活是自己的,端看人是怎么个过法……”
严淑芬讲她种花的经验、周知意讲她养花的经验,两人相谈甚欢,时不时还要拉着姜玉芝,让她也附和两句。
融入不进去这个话题的姜佑青只好默默的拿走媳妇洗好的菜,由他来掌勺。
——
辞职之后住处的事情解决了,但在此之前,还有一关——辞职。
赶在三月底的最后一天,周知意看着自己设计的那四款假领子经过整烫变得无比平整,再一件件打包好,她拉着推车将这批衣服运到南方男人服装店。
钟玲立刻扒了塑料假人模特身上原本的衣服,将四款风格、颜色各异的假领子拿出来,和店里原本售卖的西装搭在一起看了又看,很是纠结了半天,最终还是选择了最为经典的白色纽扣领先给假人模特穿上,再把西装穿在最外面。其他三款落选的假领子只能挂在衣架上,像串糖葫芦似的挂在一旁展示。
“看来还是要再买几个假人模特,把每一款都穿上展示才好。”钟玲说着,转身看到店里正忙着搬衣服的青年人,她突然想到周知意之前“带货”的神奇能力,一瞬间福至心灵,“阿谦!”
半晌后,沈谦浑身不自在的站着,宛如一根僵直的树干,任由钟玲和周知意打量着。
向来只穿方便干活的衣服的青年人第一次穿上这种绷在身上的正式西装,仿佛整个人都被束缚住了。
钟玲倒是很满意,有一种看自家好大儿的感觉,她伸手扯平沈谦肩膀处的褶皱,使衣服更加合身,“果然,比起浅咖色小方领,这个灰蓝色立领阿谦穿着更好看。”
沈谦穿着一身黑色西装,里面搭配的就是钟玲说的灰蓝色立领,听到她的话,他小麦色的皮肤下隐隐泛起不甚明显的红晕。
周知意看沈谦虽然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但他内心八成在暗爽,她忍不住开口,“我设计的果然好看。”
钟玲立刻点头,“也是小意设计的好。”
她想起什么,往柜台那边走去。
在钟玲身后,沈谦冷眼刀子飞过来,压低声音,“明明是我这个人让衣服增色不少。”
周知意毫不客气的怼他一句,“分明是我设计的衣服让你这个人增色不少。”
两个人不知不觉从嘴上挤兑变成了肢体挤兑。
钟玲从柜台后面拿出一样东西,一转身就看到两个小孩你撞我一下、我顶你一下的幼稚行为。
见被钟玲发现,两人仿佛被大人抓包般立刻停下。
钟玲忍不住失笑,“你俩感情可真好,简直像兄妹两个似的。”
沈谦皱眉:?
周知意莫名:?
两人匪夷所思的对视一眼,随即又彼此嫌弃的撇过头去。
钟玲把手上的麦乳精罐子递给周知意,“干货运的齐廷铮,你还记得他吗?这是他上回来店里想要给你的,那时你回制衣厂了,他就让我转交给你,结果我转头又给忘了。”
说着钟玲不禁有些懊恼。
“没事,”周知意却不在意,也没接,“玲姐你下回碰到他再还给他吧,我乳糖不耐受,喝不了这个。”
钟玲疑惑,“什么叫乳糖不耐受?”
“就是喝这种奶制品会拉肚子。”周知意睁着眼睛说瞎话,实则就是她不想收,和她无亲无故的人,她不想占人便宜。
“那确实不能喝。”钟玲只好把那罐麦乳精收回柜台下,“那我下回再遇到齐廷铮的时候还给他。”
周知意靠在柜台上,踌躇着开口,“玲姐,我想和你说个事……”
钟玲直起身来,“你说。”
“我想……”周知意做了个深呼吸,随即一口气说完,“我想下个月就不在这儿继续工作了。”
钟玲很是意外,“怎么这么突然?是制衣厂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吗?”
周知意摇头,“没有,只是我想自己去做点小生意。”
她连忙又补充了一句,“我就卖点女装。”
周知意说这话是不想钟玲把她当成敌对的竞争对手,她有些紧张的看着钟玲,等待着对方接下来的反应。
没想到钟玲只温柔的鼓励道,“想做就勇敢去做,我觉得你能做好的。”
她不是说的客套话,是真心实意这么觉得的。在钟玲看来,周知意虽然看着年纪轻轻,但脑子灵活、人又敢做,是做生意的好苗子。
周知意不禁有些感动。
钟玲把年后那一周加上三月份的工资一起开给周知意,还关心的多问了几句,“是在东坝街卖吗?要租铺子吗?一开始可能会挺辛苦的,有什么事我叫阿谦过去帮你。”
沈谦在旁边默默的点头附和。
周知意挨个回答,“还在东坝街,不租铺子,我先在外面街上摆个小摊子卖。”
她看向沈谦,不自在的挠了下脸,“谢了。”
针锋相对这么久,周知意还真有些不适应沈谦这突如其来的善意。
但随即她又伸手,手指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向沈谦,暗示自己会继续盯着他的,不会看着他做什么越界、伤害钟玲的事。
沈谦无奈的点点头,他都已经不再怀疑周知意打算对钟玲图谋不轨了,这丫头还觉得他暗藏祸心。
钟玲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她主动提及,“那我带你去找东坝街的市场管理员先登个记,需要他给你开个证明去办个体户营业执照……”
周知意忍不住一把抱住钟玲,“呜呜呜玲姐,你真的太好了!”
沿街叫卖的小贩也是个体户,这是个体户如春笋般遍地都是的年代,周知意在路边买了一斤枇杷,拎着回了制衣厂宿舍。
这个时间女孩们都已经下工回到宿舍,因为今天刚领到了这个月的工资,正三两成群的兴奋讨论着第二天周末放假去哪儿玩。
周知意把枇杷放到房间唯一的一张桌子上,招呼众人,“这是买给大家吃的,你们可以自己拿着吃。”
和周知意关系最亲近的姜玉芝心中明了,这是散伙礼,默默起身拿了一个枇杷,又坐回自己床边。
但其他人不知道,后来的缝纫女工罗凤妹和李菊对视一眼,还是罗凤妹先开口问出众人心中的疑惑,玩笑般问道,“这不年不节的,怎么突然请我们吃水果?老板娘给你发奖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