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知意走出厂房,牵上在门口看门的大发和两亿,又去了隔壁小楼房,把一心也拉上。
两三点钟正是打盹儿的好时候,所以一心被薅起来的时候整只狗都是懵的,就算看到自己被穿上牵引背心、扣上绳子,它都还没反应过来,一双琥珀色的狗眼睛看了看天空上的太阳,怀疑狗生:不该是这个时间出去溜达啊?它刚刚也没吃饭啊?
周知意拽了一下,没拽动。
一心还愣愣的站在原地,不大的脑袋还在费力思考:还是说它吃了,只是忘记了?
“平时你不是最爱出去放风的吗?下雨天都想要出去,怎么现在不挪步了?”周知意费解,又拽了一下。
还是大发咬住绳子,帮着一起拽,才让一心回过神来,跟着一起向外走。
周知意刚出门,一抬眼就看到了一个她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
江遇站在不远处,把手里的书递过来,率先开口,“我回来拿东西,刚刚看到了你进家门。你不是要借这本书吗?我拿来给你。”
周知意目光扫过那本《电力学原理》,没有接,只不自在的笑了笑,“不用了,我昨天去书店已经买了一本一样的。”
江遇的眼睫和拿着书的手几乎同时垂下。
周知意努力佯装无事发生的样子,只是气氛仍然尴尬的令她想要逃离,“你是不是还有事忙,我也要去遛狗了。”
就在她牵着狗错身经过江遇时,又被他出声拦住。
“对不起,我让你为难了是吗?”
又被拽住的一心:?到底是要出去玩还是不出去玩?怎么走三步停一下的?耍狗玩呢?
百无聊赖的两亿张开嘴,一下子咬住旁边黑棕色长相潦草的大狼狗的耳朵。
周知意拽了拽绳子,制止两只狗闹起来的行为,转身看向江遇,“……是有一点。”
朋友怎么能有过线的情感呢,周知意心里别扭,她以为至少要到几年后,大家各自有了伴侣,才会慢慢的拉开距离,没想到现在就要做不成朋友了。
一起过的新年还有逛过的花街、分享过自己站在二纺厂大礼堂舞台上的喜悦、也鼓励过他努力去考夜大、她失意挫败时听到的他在点歌台点的那首歌、彼此了解而产生的那些不用过多言说的共鸣……
这些朋友间的珍贵瞬间,都要变成历史了。
周知意有些难过,他只是表白了,而她却是失去了一个很好的朋友啊!
“我知道我没有齐廷铮有钱、也没有他阳光,不像段明礼有着很好的学历和体面的工作,也不像宋思泉那样和善讨喜……我知道现在的我还远远不配,也没想让你现在就知道我的心意,如果你实在是为难,不知道怎么拒绝我,可以当作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那些早已被周知意抛之脑后的名字又被重新提及,她讶异的看向江遇,“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现在不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吗?”
只不过简单几个字,苦涩中泛着疼的心好似又尝到了些甜味,江遇的指尖不由得痉挛般的微微一动。
周知意张了下嘴,又抿起,这才想通,原来在她只把这些男人当作烂桃花的时候,江遇却认真的把他们当作情敌,耿耿于怀至今。
“我没想过现在就要个什么结果,你也不用回应我,”江遇看着她,那些难以言说的情愫流转在深沉的黑眸中,他坦诚道,“我向银行贷了三十万,本来想的是如果创业失败,我什么都不会和你讲,只会是你朋友中最不争气的那个,会衷心的祝福你事业有成、幸福美满。如果成功,我才会迈出这一步,说出我的心意。”
周知意神情一滞。
“你可以就当没看过那封信吗?”江遇眉眼疏朗的脸上露出一抹哀求,“就像以前一样,我们还是朋友。”
求求你了,不要躲着我,不要对我心有隔阂。
“如果可以……如果我能创业成功,还清银行贷款,赚到钱后,你还没有喜欢的人的话……到那时你能再考虑一下我吗?”
他近乎卑微的小心祈求着。
完全刨开自己,露出里面那最真实的样子,自卑、胆怯、小心翼翼,又挣扎着想要争取。
周知意看着这样的江遇,心脏仿佛被人捏了一下,有点酸,她不想看到他这种样子。
深吸了一口气,周知意重新看待眼前人,“你好像搞错了。”
江遇一怔。
周知意看着他,先前不自在躲闪的目光此刻直直的望过来,说道,“你要战胜的人不是齐廷铮、也不是段明礼或者宋思泉,而是我。”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不做亏本买卖,除非两个人的生活比我一个人的独处更好,否则大可不必,就像是本来只用做一份的家务,却为了什么爱之类的委屈自己做两份。”
明亮的眼眸微微一弯,周知意唇角笑意清浅,却宛如春花骤然绽放,“我的要求很苛刻吧?”
胸口的窒息感奇异的缓和下来,好似又被灌输了新的动力,这两天都没能笑出来的江遇点点头,跟着露出一抹梨涡浅笑,“是有点,不过我会努力的。”
他得到了。
幸运再次降临。
她愿意给他机会。
第73章 结算
罗良白在工厂大门内暗中观察,见那三个外国人出来,连忙小跑回厂房内,对江遇说,“快,帕克通讯的人从收音机厂出来了。”
江遇点点头,拽了一下身上西装的衣角,仿佛从这件衣服上获得了力量,深吸了一口气,冷静说道,“厂房里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罗良白说。
江遇抬脚走出厂房,迈向他的“战场”。
罗良白转身,看向这些从虎镇临时工市场雇来的员工,他们经过三天的培训,已经对手头上的工作很是熟悉了。
悬挂的日光灯管将明亮的光洒在一排排长桌上的仪器设备上,装元件的、焊接的、打螺丝的……一个人做完就推给下一个人,如流水般流畅,看着还真像像那么回事,毕竟江遇是真的在电子厂工作过,只用按照他过去的经历重现便像模像样了。
罗良白振臂一挥,“同志们加油干啊,等下会有外国人考察,表现好的人就能留下,成为长期工!”
如同强心针般,每个人立刻更卖力的工作起来,谁不想要个安稳的工作啊。
艾伦·威尔逊又一次被人拦住,他并不意外,走在这条都是电子厂的路上,听说帕格通讯公司来考察工厂、想要寻找代工厂的事后,他这已经是第四次被拦下了,没人不想上帕格这艘“大船”。
他撩了下眼皮,看到面前的青年人,唔,西装不错,看着是比前面那些工厂老板穿的那些不太合身又款式老土的西装好多了。
接着,威尔逊就听这个年轻男人说,“Excuse me,could you spare me a moment of your time?(打扰一下,请问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虽然发音仍然不算完美,但这已经是威尔逊和同事们来到西源路电子一条街上考察中遇到的英语说得最好的人了,至少他们能听懂是在说什么。
江遇继续用英语说道,“我是附近风雨电子厂的老板,毕业于新宁电子大学,希望您也能考察一下我们的工厂,看看是否能够符合代工的标准。”
来都来了,威尔逊无所谓的看向两侧的沃克和坎贝尔,两人俱是点点头,他转回来重新看向这个年轻人,“OK.”
罗良白看着江遇真的引领着那几个外国人走进工厂里,内心激动不已,第一步成了!
这种电子厂看着都是大同小异,在厂房内走了一圈,看过生产线,威尔逊兴致平平,虽然这个工厂的老板比其他电器厂老板学历高些,但这种相似的场景他已经看过六遍了。
江遇介绍着厂子的情况,也心知肚明自己这匆忙搭起来的草台班子并没有太大的竞争力,只是获得一个准入的资格而已,他想要争取到代加工的机会,还要再“加码”。
“除了代加工外,我还想和您谈门合作。”江遇拿出一沓纸,“这是我做的传呼机实现汉显的可行性报告,我想帕格通讯既然想到在我们国家寻找代工厂,一定是发现了这片土地上巨大的商机,如果能将传呼机原本显示的数字信息升级成文字,在使用的体验上会更加便捷,相信一定可以吸纳更多的用户……”
威尔逊接过那份特意做成英文的报告,这才终于被勾起了些兴趣,和沃克、坎贝尔认真看了起来。
送走这三个外国人,罗良白终于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他们离开时的表情还不错,这代表着我们是不是有希望?”
江遇也松了口气,解开衬衫最上面的那颗扣子,“也许是吧,他们对汉显传呼机的预想还挺感兴趣的。”
罗良白揽住他的肩膀,兴奋的拍了拍他的胳膊,“太好了,肯定可以的,你看我们这像模像样的流水线车间,还有你,这身西装真不错,看着就像成功人士,很唬人的。”
江遇笑起来,手指轻轻拂过身上这套黑色西装的衣角,这衣服是周知意设计、穆霖打版、姜玉芝和其他女工们制作。
所以他不是一个人在奋斗。
——
周知意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居然会演变成这般。
“是真的吗?”周知意问道,再次确认,“WK潮流女装真的要关门了?以后都不做了的关门?”
之前东坝街上那些女装店老板们总是盯着南风服装店,现在变成何萍总盯着他们,不过那些人是为了抄款,而何萍是为了看“敌人”倒大霉。
何萍点点头,确定地说,“对啊,我看他们店门口都摆出了清仓甩卖的牌子了,现在才六月,又不是夏秋交接,哪用得着这时候清库存。”
“而且啊,现在整个东坝街上基本都知道了,就属WK潮流女装坏账的金额最大,他一家就占了将近一半呢,”何萍语气夸张的说道,“除了那个据说衣服卖给外国人的丁老板赖掉了四万七,还有其他四五个客商,合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总共好像只他家追不回的货款就有个七、八万块钱。”
赵娟在一旁听得恍惚,“卖十个我家的房子才能有这么多钱……”
“谁让他们非要和我们恶性竞争的,又是抄我们的款式、要价比我们低,又是打着我们不通人情不给赊单、他们能赊单的名号,把客户们拉过去了大半。”何萍说着,心中很是解气,天道好轮回,运势终于又回到了她们这边。
再加上最近姜玉芝和穆霖都通过了新宁纺织工学院夜大学的招生考试,姜玉芝被纺织品工商管理专业录取、穆霖被服装工程专业录取。
何萍憋闷了一两个月的心情终于明朗起来。
周知意暗暗吃惊,她也只是想要这些追着「南风」抄款的服装店出点血,怎么事情会一步步发展成现在这样,一直和她不对付的吴坤居然要关掉他的店了?
“不过也不至于以后都不做了吧?”周知意疑惑,虽然这亏的钱是有点多,但当下时代服装生意赚钱,尤其是像他们这些已经做了好多年的,应该“血很厚”才对。
乾坤制衣厂的办公室里,吴乾和吴坤两兄弟相对沉默坐着,一门之外,是厂子里叫嚣的工人们。
“三个月都没发工资,说是客商们把帐结清就给我们发工资,可现在人不是都跑了吗?”
“我们的工资怎么办?两个吴老板不会也想跑路吧?”
“发工资!必须把我们三个月的工资一起发给我们!”
吴乾沉默着狠狠抽了一口烟,这些天他多了很多白头发,整个人看着老了不少,不见曾经的意气风发,半晌后他终于开口,“缝纫工、后道熨烫、剪线头包装,还有打版的版师,整个厂子总共一百个人,每个人一个月工资是八十块,三个月的工资,一共要发下去两万四。”
吴坤知道他哥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只说,“布行老板那边的账是我清掉的,已经给出去了九千块了,我手上已经没有活钱了。”
兄弟两个自八二年从茶叶生意转做服装,这三、四年确实赚了不少钱,可和东坝街上其他夫妻店不同,他们赚到的钱是要两家分的。吴乾拖家带口,孩子被他赶潮流送去了国外读书;吴坤早些年穷的时候没能娶到媳妇,赚了钱之后也不想结婚的事了,只和不同的“女朋友”处对象,花天酒地、送礼物、舞厅跳舞什么的,花钱自然也少不了。
所以两人还真没有周知意以为的“血厚”,赚得多,但他们花掉的也多。
“和那些客商接触、做生意的人是你,眼下货款收不回来,这么大一个窟窿,我帮你补一点是我这个当哥哥该帮的,厂房的租金这几个月一直是我在出,加起来也有个两千块了。”吴乾眉头紧锁,两指间夹着的烟几乎要燃至指尖,“但其他的,你自己想办法吧,把你那台进口车子卖掉吧。”
吴坤冷笑一声,“这时候怪罪起我了?一批批做货,你不知道我和这些客商们做生意的事?也没见你拦着我啊。论责任你我各一半,哪有让我补大头的道理?让我卖车?你不是还有两套房子,卖掉一套呗。”
手里的烟被按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吴乾沉下脸,“你都四十多岁的人,别像个小孩似的不讲理。”
吴坤摘下脸上的墨镜,摔到他面前,也狠声道,“那你也别拿那套大哥的姿态来压我!”
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不只有夫妻,还有可能是兄弟。
最后,吴坤没同意卖房、吴乾也没答应卖车,谁也没退让,但合伙的生意是彻底分崩离析了。
吴坤把WK潮流女装店里剩下的衣服全部清仓处理,又变卖掉了自己总是拿来显摆的call机,总算凑出了一万二;另外的一万二,吴乾把乾坤制衣厂的机器都卖掉,因为用过好几年,所以叫不上价,缝纫机、锁边机、扣眼机还有特种缝纫机等等,全是进口机器,加起来有八十多台了,寻常的制衣厂吃不下这么多机器,好在最后还是有人愿意要。
来人脚步轻巧的踏进乾坤制衣厂的厂房内。
周知意环顾四周,和她一年半前抱着四十条裤子跟着姚海林来此地锁扣眼时没什么变化,她既而看向吴乾,扬唇笑道,“吴老板,好久不见,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吗?”
吴乾对这个漂亮女仔还有些印象,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对着这个男人言语间并不当回事的年轻女人弯腰,但现在情形所迫,他只能低下头,躬着个腰,“小周老板,我哪有这个荣幸之前能见过您呢。来,我带您看看我们厂子的机器,虽说是用了几年,但完全不影响使用的,照样好用。”
周知意但笑不语,还是给人留了些面子,没拆穿吴乾装作之前没见过她的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