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刚刚说话的女子走过来,朝周知意伸出手,“我还挺喜欢你的,我叫韩霓,就是首都人。”
周知意握住她的手,“你好,我也挺喜欢你的。”
人和人之间是有磁场的,有时初相遇就能识别出未来会不会是朋友。
第85章 春天
周知意和韩霓聊了一会儿,对彼此了解些许。
韩霓就是首都人,她爷爷韩厚生原本就是个裁缝,过去就是给人订做旗袍。只是后来旗袍在风风雨雨中一度“身世凋零”,像其他旗袍制作者一样,韩厚生一身旗袍制作技艺传不下去,几个孩子都对做衣服不感兴趣,只想进工厂做一名光荣的工人,况且那几十年谁敢穿旗袍啊,倒是韩霓这个小孙女对旗袍感兴趣,再加上时代风向发生转变,他一身的本事才算是没有失传。
“我爷爷总说我算是赶上了个好时候,”韩霓和周知意闲聊着,“现在人们思想开放了,旗袍又能重见天日,可其实也并没有多少人穿,倒是酒楼餐厅会想给女服务员们订做旗袍,只是大多只贪便宜,但价廉则质次,还很媚俗,我爷爷和我宁愿没有订单,也不接这种单。”
周知意安慰道,“再过些年肯定会有好转的,不是有句话说的是,‘坚持就是胜利’吗?”
她并不是说说而已的安慰话,而是她知道,到了现代,不只是旗袍,还有汉服等等,都发展出了受众群体,在服装界牢牢占据一席之地。
韩霓笑起来,“你说的对,坚持就是胜利!而且这次比赛也是个机会,我肯定是要展示旗袍的。”
和韩霓说话间,周知意向四周扫视一圈,能看出,被选中参加比赛的这些选手还是以男性为主,除了她和韩霓,也就还有三名女选手。
接着周知意就见又有些人走进宴会厅,她还在其中看到了朱编辑和孙编辑,他们显然是刚对主办方做了采访,现在才跟着出现。
金剪刀奖是国家承办的首届服装设计比赛,主办方的组成有纺织部、纺织工业局、首都服装纺织协会、《服装时报》等等,全是服装行业举足轻重的人物。
闲聊寒暄的人们不自觉的停下了,全场安静下来。
一个两鬓泛白、衣着朴素的中年女人站在最前面的台子上,她的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脸庞,她虽然已到迟暮,但还有这么多年轻人,相信服装行业未来可期。
“大家好,我是纺织工业局的局长兼书记,我叫季阳。”她说着,声音清晰的传到下面每一个人的耳中,“这次的‘金剪子奖’是一个大胆的尝试,但现在‘以服装为龙头’的发展思路制定,我们服装行业挑起重担,必须向前大步走,而设计也是生产力,设计成为服装生产中的重要一环,必须为这个环节输送更多、更优秀的人才。”
下面的年轻人们听得热血沸腾,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曾因为热爱打扮、穿衣时髦而被父母、邻里邻居等人说过“不正经”、“不是个好青年”,但现在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归属,花砖拿来砌墙当然是无用,但找到合适的位置,爱漂亮、讲时髦一样能为国家出一份力。
季局长继续说道,“参加这次比赛的有来自全国各地的67人,相信能够被推选来参赛,大家都是非常优秀的青年人。”
有人不自觉的挺起了胸膛,是的,他们才不是什么“不正经的坏青年”。
“这次比赛的主题是‘春天’,这个春天既是指即将到来的八七年的春天,也指的是我们服装行业的春天,也算是我们的一个对未来美好的愿景吧。”季局长语气轻松的笑道,又接着说,“每人需要根据这一主题制作四套衣服,期限为十五天,半个月后,还是在这里,会进行集中的展示,角逐出金银铜奖。”
十五天的时间,要做出四套衣服,所有人都精神一紧,一种紧迫感涌上心头。
国内第一次举办服装设计大赛,没有任何能参考的例子,也是摸着石头过河,摸索着前进,还真像古代科举考试似的,只不过不是那种小隔间,而是让每个选手在国际饭店各自的房间中进行设计、制衣,期间也不限制他们行动,想要出去采风、找灵感都可以。
房间里摆上一台缝纫机和人台,两人住的房间都显得逼仄,为了能让周知意和沈志强两人更好的设计衣服,孙爱丽和朱昌盛又另外开了两个单人间,搬了出来。
周知意时而就会碰到出门找灵感的人,只是这毕竟是比赛,彼此是竞争对手,大家都各怀心思的有所隐瞒,谁都不想自己的灵感被别人“拿走”。
其实以“春天”为题,很容易就能先想到“花”。
周知意也顶着和煦的冬日阳光走出了首都国际饭店。
新宁市别名“花城”,新宁人过年都会去“逛花街”,灵魂同样是新宁人的周知意也喜欢花,花是「南风」一直以来贯穿整个品牌的代表性元素,红玫瑰裙、黄槐花毛衣……甚至是她身上的这件另一个花色的费尔岛风毛衣上也有藤蔓上开出的紫色小花图案。
但越容易被人想到的灵感,其实越容易撞灵感,更何况这是一场设计比赛,想要突出重围,那么设计的衣服必须要足够的新颖。
以自然中的花卉为灵感太过寻常;
挖掘传统文化中的花,例如刺绣、国画等等,这其实也挺容易被想到的,以此为灵感的人肯定不在少数;
除了花,“春天”还能想到什么……绿色?柳叶?
周知意思索着,经过一家饭店,从外面看时有种熟悉感,她脚尖方向一转,走了进去。
服务员热情的迎上来,“女同志想吃点什么?”
周知意看了一眼墙上的菜单,“我要一份鱼香肉丝饭。”
“好咧——”服务员转身离开。
这家饭店不算大,和桂明饭店差不多,也是有一面透明的玻璃立在厨房前,让食客们能够清晰的看到餐食制作的过程。
周知意看着不禁有些怀念,她来到这个时空的第一份工作虽然只是在桂明饭店做一个小小的服务员,忙碌但充实,结识了冯桂敏、高德明和高静一家人,收获了在这个时空第一个像家人一般的朋友。
衣着干净整洁的厨子端着锅炫技般的上下颠了几下,火苗被带起,像是在空中骤然绽放的花,炙热又明亮,引得围观的食客们惊呼赞叹。
周知意看着这一幕,脑海中却是突然间灵感乍现。
吃过饭后,周知意便去了一家百货商店。
“你好,我想要一个打火机。”周知意站在柜台前说。
售货员撩起眼皮看她一眼,心中不禁鄙夷,这姑娘长得挺漂亮的,怎么年纪轻轻就不学好,学什么男人抽烟?他表面不显,转身拿过一个打火机放在玻璃台面上,习以为常地问,“要什么牌子的烟?大前门还是红双喜?”
“我不要烟,”周知意拿走打火机,从衣服口袋里掏钱,“打火机多少钱?”
“两毛。”售货员收了钱,等人都走了,他也没想明白,买打火机不抽烟还能拿来怎么用?现在城市里还有生柴火的?家家户户做饭不是都用煤气罐了吗?
周知意买打火机不是拿来抽烟,而是用来烧布。
从首都面料市场上找来的几块布料被周知意烧过,她最后选定了一款化纤薄纱面料,最能体现出灼烧过的痕迹,边缘是不规则的黑色,向上渐变焦化的棕褐色,原本普通的面料被周知意改造出新的样子。
周知意打算将自己的设计就基于此。
“春天”除了盛开的花、茂绿的枝叶以外,更是从冬天过渡到春天而焕发出的新的生命力,“春天”其实代表着“生机”,而浴火重生,又怎么不是一种让人为之触动的新生机呢?
有了灵感,周知意很快把设计稿画在纸上,她甚至将四套衣服串联成了一个很有故事性的系列。
第一套以黑色为主,隆重到甚至显得有些笨拙的大裙摆边缘出现烧灼的痕迹,有一种破损感,仿佛飞蛾扑火般,好似可以预见即将到来的毁灭;
而第二套红色蔓延到衣服上,就像是火光般,在烈焰中开出一朵朵玫瑰,寓意着生机的出现;
第三套则完全是红色的,怒放的、奋斗过后获得胜利的火凤,衣服款式更为修身利落,只有裙摆、肩头花瓣的边缘还残留着些许烈焰烧灼过的痕迹;
最后一套则用了更多的白色薄纱,就像是烈火焚尽后的烟雾,又好似浴火重生胜利后的姿态,平静但坚定……
尽管周知意比其他人可能多一点经验,她经历过大学毕业展的走秀,但当时她是用一年的时间做出了三套毕业设计服装,而现在却是要在十五天内做出四套衣服,对她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挑战。
画好稿子,买足布料,周知意就抓紧时间开始制作,从早到晚、没日没夜,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人台上、床上都堆放着一套套做好的衣服,打火机都用完了四个,她设计的衣服已经做好了三套,这时距离最终的比赛日也只剩下五天时间了。
周知意出门又去国际饭店旁边的百货商店买了个新打火机,惹得售货员心中更是直犯嘀咕,这才一个多礼拜吧,就买了五个打火机了,消耗量比那些老烟枪都猛,这姑娘到底买走那么多打火机干嘛用的?
不知售货员内心所想的周知意在路上顺便解决了午饭,就又回了国际饭店里,她顺着楼梯上了二楼,刚准备走向自己的房间,就见走廊上很是热闹。
两个男的打起来了,可不热闹吗?
之前曾扬言要将奖杯送给周知意的那个长发文艺男林健和另一个同样是参加设计比赛的选手扭打在一起,周围还有其他选手在一旁劝架。
“你个龟孙,我就说每次开门怎么总见你站在走廊上朝我房间看,原来是要抄我的设计!”林健不顾其他人的阻拦,不饶人般的继续挥拳往对方脸上招呼。
陈永强不甘示弱,“屁咧,你可别血口喷人,我还说你抄我的设计呢!不然怎么我设计的衣服怎么和你设计衣服那么像!”
两人都觉得对方抄了自己的设计,愤怒不已,周围人怎么劝都没用。
还是后来主办方的领导们过来,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两个人的灵感不谋而合,都选择了传统的青花瓷作为切入点,所以才会设计的如此相像,都是白底蓝花、模仿瓷瓶形态的收腰连衣裙,并不是谁抄谁的设计。
事情真相大白,只是仿佛照镜子般相似的设计,林健和陈永强两人心中都很膈应,但谁都不想退让、自己转而改成别的设计,最后还是纺织局的季局长调解了几句,既然灵感太过寻常相撞,不如两人都再重新设计。
“所以啊,因为他们两人要重新设计,再加上另外还有几个选手也反映说时间太紧衣服做不完,金剪子奖的主办方领导们就决定将时间延长。”周知意对着手里的电话机听筒说道,“本来23号比赛完,我和朱编辑他们打算当晚就去坐火车往回赶,这样还能赶上除夕回家过年,但现在比赛延长了十天时间,改到了年后的2月3号,回去过年肯定是不行了。”
电话那头的何萍抢先问道,“没牵扯到你吧?还有我们新宁市的另一个选手,他也没事吧?”
“我没事,我的设计灵感是浴火重生,沈志强的设计灵感是折纸,都没有和别人撞灵感。”周知意答道。
电话那头南风服装店的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周知意继续说,“那就还是按原来说的,25号大家自行放年假,赵姐,你记得帮我锁好店门。何萍,你要回老家,就帮我把大发它们托付给玉芝,让她帮忙照顾几天吧。”
接着周知意又把电话打给了冯桂敏,“喂,桂敏姐,我过年赶不回去了……”
她把事情又复述了一遍。
冯桂敏大为失望,“我本来还想着,不管你取得第几名,都让老高给你整一桌丰盛的庆功宴,谁成想你没办法过年前回来了。”
周知意笑笑,“我也没想到,你们正常过年就好,而且不是还有江遇吗,他肯定和你们一起过年,正好桂敏姐你帮我和他也说一声……元宵节前我肯定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再聚。”
“行,那我让老高等元宵节的时候再整一桌丰盛的菜。”冯桂敏爽朗的说。
把电话让给下一个给家里报信的选手,周知意回到自己的房间,时间一下子变得充裕,最后一套衣服她不必那么着急的赶制,但慢慢做她也在原定比赛时间做完了,只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发饰、项链等配饰还没做。
四套衣服妥善的排成一排放在空置的那张单人床上,周知意躺在另一张单人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没有了忙碌的事情缠身,她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孤独感。
周知意忽然发现,她已经待在这个房间里快一个月了,这段时间除了和韩霓、沈志强、朱编辑和孙编辑等人有交流,打了几个电话给新宁的朋友们,就是在房间里闷头赶制衣服。
她静静的回想着,自从莫名穿越到这个时空,先是为了生计不停的寻找着工作的机会,后来她来到桂明饭店,认识了冯桂敏一家,再到之后的海林制衣厂、南方佳人服装店、北发村……她身边总是会有朋友相伴,还有大发和它的两个孩子一心、两亿,这些补足了她生活中缺失的那部分。
但现在,没有朋友在身旁、也没有三条狗,房间里格外的安静。
人活在世上就像是风筝,靠着“锚点”拉扯住,这些“锚点”或是亲人孩子、或是朋友、抑或是还未实现的理想、热爱的事业等等。
周知意在这个时空本就是中途乱入而来,如今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那些拉扯住她的锚点的作用力好似一点点变弱,让她的心像被风吹得几近断裂的风筝一般,失去的部分一下子变得明显起来。
虽然现在周知意在这个时代赶上了服装行业的风口、奋斗出了一番事业,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寂寥,她很想现代时的爸妈。
越想她越觉得就算现在有了「南风」、哪怕金剪子奖拿下第一名,她却不能把这些事情分享给爸妈,那又有什么意义?
周知意闭上眼睛,拼命的想要像之前那次一样,从梦境中仿佛触碰到两个世界连接的通道,她很想再回家看看,哪怕只是看看。
可睡了醒、醒了睡,周知意这四天几乎一直躺在床上,却一次都没有再次感受到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反倒是窗边好似有了魔力,仿佛有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蛊惑着周知意走过去、然后跳下去,这样也许就能再回到她原本的现代时空。
好在还有理智拉扯住周知意,她都没弄明白自己穿越的契机到底是怎么回事,换回去又哪有那么简单,这一跳怕不是会直接身死魂散。
只是周知意再也不敢接近窗边。
枕巾上洇开一团深色,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接着孙爱丽的声音响起。
“小周,你醒了吗?今天除夕,晚上朱编辑、我、你还有沈志强,我们四个人一块儿过年吧,可以在饭店宴会厅看电视上的春节晚会,朱编辑说再叫一桌子菜,就算回不了新宁,这种大日子也不能糊弄。”
周知意吸了下鼻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些,“孙姐,我刚醒,可以啊。”
“没事,我就和你说一声,你再睡会儿都行。”
门外又没了声音,孙爱丽已经离开。
周知意却没有再接着睡,她已经睡得够多了,几乎把之前熬夜赶工缺的觉都补了回来。
觉得自己再待在房间里反而越会胡思乱想,周知意洗漱过后、换好衣服、穿上棉服,走出了国际饭店。
街上已经很有年味了,生活上的日渐转好让人们更有兴致欢欢喜喜过年,天虽然是阴沉沉的,但人间是热闹鲜活的一片红色。
周知意看着骑着自行车拉着满满当当年货的中年人、拿着刚买的鞭炮跑过的孩童们、和摊贩杀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