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遇咽下嘴里的食物,回答道,“老细,两位。”
“老细,sai,三声。”周知意纠正了下错误的地方,继续提问,“劳驾给我一个菜单?”
江遇想了一下,“唔该……畀个餐牌我。”
“不是我,是ngo。”学别的江遇很快就能掌握,只这个音他总是读不对,周知意示意对方看她的嘴巴,“你看我的口型,ngo,五声,要带点后鼻音。”
新宁话有九声六调,习惯了常规四声调说话的人一时很难适应。
江遇本意是要观察周知意发音时的动作,看着不点而朱的唇张开,露出贝齿间的一点粉红卷起,他不由得慌张移开视线,说不清自己此刻紊乱的心跳和发热的耳尖是因为什么。
周知意没看到他藏在黑发中红透的耳朵,只专心教学,“会了吗?”
江遇用力握紧筷子,借此控制住指尖的颤意,强装镇定的点点头,喉结暗暗上下一动,乱作一团的大脑中只回想起刚刚周知意所说的“后鼻音”三个字,超常发挥了一回,“ngo5,唔该畀个餐牌诺。”
周知意满意的点点头,“很好,今天我教你怎么问路。”
“不好意思,唔好意思。”
“耽误你一点时间,阻你一阵。”
“这里要怎么走,呢度点去呀。”
江遇不敢再看周知意的嘴唇,只能将视线放在她的上半张脸,全靠耳朵听,一句句鹦鹉学舌般重复着。
学生聪明,老师省心。周知意一句句的教完,鼓励的看着他,“连起来试试?”
江遇一下子望进她的双眼中,漆黑明亮的眸中清晰、完整的倒映着此刻他那张呼吸一滞的脸,这一双专注的、只看着他的眼睛,霎那间他刚刚所有的努力如千里溃堤般倾泻崩塌,沉溺水中。
“唔好意思……”
周知意只专心关注他的发音,没留意到江遇声线中的微哑,她对自己这个聪明学生很是满意的点点头,“不错。我们来学下一句,可不可以帮我一下,这里是哪儿?可唔可以帮下我,呢度系边度?”
等结束今天的“授课”,送走“学生”,周知意左右看了看,一张张餐桌规整干净,便走到后厨去帮忙。
周知意走到水池旁站在冯桂敏身旁,和她一起洗着餐盘。
冯桂敏见她过来,侧头目光越过玻璃向店里看,“小江这就走啦?”
“走了啊。”周知意随口道,一手餐盘一手丝瓜瓤,很是麻利的动作起来。
冯桂敏啧啧两声,感慨道,“小江确实比之前光说不做的那个青年好。”
周知意服气了,也不知道冯桂敏到底是从哪里感觉到的,简直像看剧的cp党,当事人什么都没有,但观众磕生磕死,细究每一个微表情和动作,坚定的扯着大旗喊——“他们是真的!结婚!锁死!”
冯桂敏见她这副表情,轻轻撞了下周知意的肩膀,“你别不信,我好歹比你大那么多,相信我,他绝对喜欢你,不然他为什么要帮你干活。”
那是怕耽误他自己的学习,周知意腹诽,但另一方面也确实使她轻松了不少。一码归一码,江遇每天的“课前劳动”确实不是当初两人交易的内容,周知意不是那种朋友对她好就安然接受的人,她的原则是有来有往,下回包他一顿饭好了。
这么想着,周知意长出了一口气,有些纳闷不解的问,“桂敏姐,你之前不是还觉得江遇不怎么好吗?”
她回想着之前冯桂敏的话,“太瘦……唔,还有不够强壮。”
冯桂敏挑眉,朝周知意暧昧的笑笑,“你没觉得小江变壮实些了吗?”
一个多月过去,有变化的人不仅仅是脸庞丰盈了些的周知意,还有身板变得更加结实的江遇。
周知意忍不住吐槽,“他每天做的是体力活,能不变壮实吗?”
“所以说身材什么的都可以练,小江长得也好,眼里也有活儿,就是工作差了点……”
周知意打断冯桂敏的碎碎念,岔开话题,瞟了一眼冯桂敏身上的衣服,建议道,“如果是穿这种宽松的裤子,上衣不如换成短一些的,你上回穿的那件及腰的钩花毛衣就很好看。”
冯桂敏失笑,“我都这个年纪了,还讲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用水冲干净盘子,周知意再洗第二遍,一边说道,“你又是什么年纪?我叫你姐,咱俩是一辈人,你还年轻着呢,别把自己说得像小老太太似的。而且多大年纪都可以好看啊,我还见过八十多岁把一头白发烫成精致卷发的奶奶,发现美、追求美,是女性独有的天赋。”
“这么时髦呀?”冯桂敏惊讶,探头对着一旁的玻璃照了下,“你说我要不要也烫个头,我看街上好些女孩都烫了那种波浪头。”
周知意鼓励道,“想烫就去呀,你又比她们大不了多少。”
女性困于家庭之后,好似自然而然就失去了美丽的权利,稍稍打扮下就会有声音在旁边说,“每天做家务穿这么好的衣服干嘛?”、“都当妈的人了,要有当妈的样子”,久而久之,那些也曾年轻美丽的女孩甚至自己再拿起过去的衣服时都会感慨一句青春年华的逝去,再将这些漂亮衣服束之高阁。
冯桂敏备受鼓舞,“那改天我就去烫一个去!还有你说的,我今天这件衣服不好看?”
仿佛回到少女时期和闺中密友悄悄将肥肥大大的裤子收窄,再穿上身彼此相视一笑,是兴奋又快活的小开心。
“也不是不好看,就是和你穿的这条裤子搭一起不好看。”周知意建议道,“如果上面穿了宽松的衣服,下面就不要穿宽松的裤子了,要选紧身一些的,打造‘上紧下松’;如果是这种宽松的裤子,上面不如搭配短一些的衣服,让人整体的身材比例看上去好一些。”
冯桂敏个子不高,是典型的梨形身材,她今天穿的这身上下都宽松的衣服使她看上去远比实际胖二十斤。
“还这么多门道啊,”冯桂敏一边往心里记,一边感叹,“我还以为衣服只要挑好看的往身上穿就行。”
周知意用水冲干净盘子,“衣服当然不仅要好看,还要选适合自己的。衣服说到底其实还是服务于人的存在,不应该是人为了适应衣服去改变自己,应该是衣服和人达到双向的契合。”
冯桂敏听的一愣一愣的,虽然听不太懂,但她听明白了怎么让自己穿的好看些,“那我明天就穿你说的那件钩花毛衣,下面搭今天的这条裤子。”
周知意想了想,“你有藏蓝色的裤子吗?你那件毛衣是天蓝色的,同色系搭配起来会比搭你今天这条黑色的裤子好看些。”
“有的有的……”
高德明看着热聊的两个人摇头,什么“上紧下松”、“同色系搭配”他都听不懂,只默默洗着水池里她们已经顾不上的餐盘。
第二天冯桂敏果然如前一晚说的那样,穿着天蓝色的钩花毛衣、藏蓝色的长裤,虽然天公不作美,恼人的连绵细雨一大早就下个不停,空气都潮乎乎的,可她的心情还是像身上天蓝色的钩花毛衣似的,明媚极了。
周知意看到她,又转身小跑着回到自己住的小房间,找出曾经在火车上被她当作丝巾系在脖子上的红格子布带。
“你坐这儿,”周知意走回前面饭店里,示意冯桂敏先坐下,“我给你编个头发。”
冯桂敏还有点不自在,“哟,我都多少年没有像做姑娘家时编过辫子了。”
周知意将红格子布带先是像发箍般横在冯桂敏的头顶上,接着拢过她那头还没来得及烫卷的乌黑长发侧到一边,手指灵活的左一下右一下,很快编成一个侧麻花辫,布带在最后收尾,打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冯桂敏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镜子,几乎都不敢认,镜子里的人虽然看着是自己,却好看了不止一倍。
高德明和高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看着冯桂敏,父女俩俱是看呆了的模样。
周·造型师·知意很是满意,让别的女孩子变得美丽和她每天在有限的条件下收拾得体漂亮一样,同样能使她得到一种满足和愉悦感。
这一天来桂明饭店吃饭的食客们都忍不住夸一句“老板娘好靓”,乐得冯桂敏扬起的嘴角就没下来过,直到天色黑沉沉,店里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从美得心里直冒泡的眩晕中稍稍清醒过来。
“咦?奇怪,”冯桂敏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疑惑道,“都这么晚了,小江居然还没过来,该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吧?”
周知意也看了一眼时间,都快要到晚上九点了,要是在现代时,有手机还能问问,在当下不怎么便捷的时代,传呼机都是少数有钱人才用得起的东西,普罗大众一旦出点什么突发状况想要联系别人基本上是非常困难的事。
就像现在,江遇迟迟未来,仿佛一尾投入大海的鱼,没人知道他的音讯。
“等到关门好了。”周知意已经把能做的活儿都做完了,闲来无事便提议道,“要不我教教你怎么编今早上的辫子?”
冯桂敏眼睛顿时亮起,连连点头,“好啊。”
于是“新宁语小课堂”变成了“编发小课堂”,老师不变,学生变成了冯桂敏,还多了个小模特高静。
迟来的江遇撑着伞走在已经没多少路人的街上,朝着桂明饭店的方向快步走着。
他确实遇到了些意外,白天工地摞成高墙的砖头被人撞了下,正好砸向他所在的方向,江遇下意识的一躲,但还是被砸中了右手,小指骨折,去医院上夹板固定,处理一番后便到了这个时间。
幽黑的雨夜中,仍亮着灯的桂明饭店如同灯塔般出现在江遇的视野中,他脚步一顿,随即又加快了步伐,几乎疾行着奔向它。
江遇走到饭店门口,就见里面周知意坐在小小的少女身后,纤细的手指穿梭在黑发中,冯桂敏坐在旁边看得认真,温暖的灯光打在她们身上,仿佛构成一幅不现实的场景。
有什么东西仿佛扩散开来,又紧紧箍住他的心脏,江遇收了伞,低头看了一眼狼狈的自己,满身尘土,脏兮兮的,他一时踌躇着不敢走进桂明饭店。
浑浑噩噩过了十八年的江遇第一次产生了想要好好活的想法,他怔愣愣的想,要不要换个更体面些的工作,至少不用如此刻般自惭形秽。
“就是这样子,发带和这一股头发一起编,最后扯扯蓬松,营造出一种慵懒随意感。”周知意拿着一根她做窗帘剩下的蓝白条纹布条编在高静小姑娘那柔软的黑发中,给坐在旁边的冯桂敏讲解着要点。
冯桂敏一脸学到了的表情,又认真看了一眼周知意,恍然大悟,“原来我每天都看你好像也没怎么打扮,却总感觉怪漂亮的,也是因为你说的这个‘慵懒随意感’吗?”
周知意下巴微扬,眼神中带着些小得意。
虽然她现在穷得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条件很艰苦,但每天还是会花点小心思打扮自己,比如将头发梳成三七分,再在后脑勺扎成一个低丸子头,脸侧留出几缕小碎发,看着既不影响干活又自带慵懒感,衬得她那张明艳漂亮的脸更加清丽,即使衣服款式简单、颜色朴素,也如清水芙蓉一般。
虽然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但足够周知意取悦自己,她不是为了迎合别人的目光,只是每天清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会从心中涌出一股力量——“看,今天又是美美的,又是美好的新一天,今天也要努力生活哦!”
美丽其实无关长相,是一种态度,爱自己,让自己像花一样盛放,美丽就可以化作阳光,让人更加向上生长。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公主学习法”,美美化个妆,代入美丽的公主身份,能够更加自信、专注的投入学习或是工作中。
高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看看和自己同样发型的妈妈,不禁羞涩起来,她真的好喜欢妈妈,也好喜欢知意姐姐哦。
周知意侧头看到站在饭店门口的人,眼睛一亮,招呼道,“你可算来了,傻站着干嘛,快进来啊!”
停滞不前的脚步仿佛重新被注入力量,江遇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走进桂明饭店。
“你吃饭了吗?”周知意从椅子上站起来,问他。
江遇摇摇头,刚坐下,在厨房打了个转的周知意端着一盘饭菜摆在他面前的桌上,“呐,今天的饭我请了,是谢谢你前几天帮我干活的回礼。”
江遇一下子愣住了。
软糯的大米饭上左边码着一排叉烧肉,右边放着一排烧鸭,看着分量不算多,周知意见他愣住,连忙解释道,“虽然是从我的晚饭中分出来,但不是我吃剩的剩菜,是特意给你留出来的,放心,我用公筷分出来的。”
周知意把筷子递过去,“见谅哈,我现在太穷了,没钱请你吃整只烧鸭,你凑合吃,至少帮你省了今晚的饭钱。”
江遇眼眶一下子热热的,他低下头,咬紧牙关绷住眼中的湿意,不敢说话,怕暴露出喉咙间的哽咽。
九岁之后再不抱希望的事情会这么猝不及防来临,那个疯玩一天也没人来找的小小少年吃着厨房里的残羹剩饭,和冷掉的饭菜一起冷下来的心没想到还能再次热起来,鲜活有力的,再次一下又一下的跳动。
周知意又看了眼墙上的钟表,自顾自说道,“今天太晚了,等你吃完我们店也差不多快要关门了,今天就不教你什么了。”
江遇点点头,默默拿起筷子,抬起头沙哑着声音轻轻说了一句,“谢谢……”
他喉咙间仍然像是堵塞着什么,未能说出口的话是:谢谢你能给我留饭,谢谢……你能出现在我生命中,如彩虹般。
“不客气,不过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晚?”周知意问着,才看到他包成粽子的手指,顿时一惊,“你的手受伤了?”
拉着女儿自觉避开的冯桂敏听到这话立刻看过来,“怎么伤着手了?那筷子你应该拿着不方便,等着,姐给你换个勺子。”
说着她就风风火火进了后厨,片刻后一个白瓷勺子就这么换走了江遇手中的筷子。
江遇吐出一口气,压住大雨滂沱的情绪,这才对热情的冯桂敏道了声谢,“就是在工地被砸了下手指。”
周知意毫不客气的拆穿他轻描淡写的话,眉头微拧,“骨折了吧?我看到你手指上的夹板了。”
高德明闻言,默默又开火炒了个菜,端上来放到江遇跟前,感慨一句,“也是不容易。”
他一句话又弄得江遇鼻子酸涩,胸口涨得发疼,好在这时又有客人进门,周知意起身去招待,江遇这才放任早已憋不住的眼泪大颗的砸进粒粒分明的米饭中,吃进嘴里,咀嚼间又甜又咸的。
加班到这个点的男人想吃点好的犒劳犒劳自己,便走进了桂明饭店,在路上一直纠结是点份叉烧肉还是烧鸭的人在看到低头默默吃饭的年轻男人和他面前的餐盘时,纠结的难题顿时迎刃而解,惊喜的看向老板和老板娘,“哟,这是出新菜色了吗?”
男人指着江遇面前的饭菜,“给我来一份和他一样的。”
冯桂敏和正要回后厨的高德明都怔住了,拿着菜单过来的周知意也是动作一顿。
男人毫无察觉,一吐为快,“早就该为我们这些一个人来吃饭的食客考虑了,虽然你们的饭菜实惠又好吃,但菜量实在是太大了,一个人想吃两个菜根本不舍得点,只点一个菜又不满足,这种小分量的双拼饭就很不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