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身则是为了考取科举,必须写好一手毛笔字,同样是孤儿出身,同样家贫,也同样毅力惊人,靠着临帖,一手馆阁体写的笔风劲道,字字如刻,后来中了进士后也没荒废,又研习颜体,虽然尚且比不上大家,但是也算很拿得出手了。
其实很多时候,秦修文觉得自己和这个时代的原身许多思想习惯、行为方式上很一致,就连长相也一般无二,他自己忍不住想,这是不是就是平行空间的自己,而原身则是穿越到了现代自己的身体里?
无人可以给他答案,多想无意,秦修文铺开宣纸,季方和狗腿地帮他在旁边磨墨。
只见秦修文挥毫而作,写下了一句诗:
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注1)
笔力强劲雄厚,结构方正茂盛,墨迹未干,却让人有一种马上裱好,珍藏起来的冲动。
季方和不是没有见过秦修文的字,反而他是非常熟悉这字的,但是看过这幅作品后,又觉得他家大人的字又上了一层楼。
不是说字体又变得多么美观了,而是字意上少了一分拘谨晦涩,多了一分通达和自信之感。
再定睛去看这十四个字,季方和忍不住拍手笑了。
“好字,好句!”
若是那葛大人初一见到这两句话,定然是认为自家大人谄媚于他,想要做其知己,抬高于他,觉得“无人不识君”。
如今葛大人风头正盛,拿到这幅字,不说表面上如何,心里肯定是有些得意的。
待到葛大人被调离中枢,贬谪地方,再去看这幅字,想必届时会另有一番滋味。
毕竟那后面两句,可就是: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
等到那时,再想起今日种种,会不会背后一身冷汗?又会如何行动?
这伏笔留的,妙啊!当真妙极!环环相扣、严丝合缝!
等到墨迹干透,秦修文印上私章,季方和连忙收了起来,亲自交给人去裱。
第二日一大清早,周知府带着卫辉下辖的十一个县的知县以及其他官员一起迎接葛郎中。
最近暴雨已停,夏日本就天亮的早,此时虽然辰时不到,但是已经天光放亮,随着太阳一点点地升起,耀目的阳光洒满卫河河面,显得波光粼粼,四周无风又无遮挡物,秦修文逐渐觉得官服背后开始发热。
秦修文今日卯时不到就起来了,一路上骑马行至卫辉府的码头处,拜见过了周知府才退至一旁。
周知府周邦彦今年不过三十又四,能在这个岁数就坐到正四品的位置,绝对算是人脉、才学、官运一样不缺的。所以对待草根出身的秦修文,他神色不过淡淡,并没有和其多言。
周邦彦身形在文官里算是高大,身材保持的也不错,面孔方正,蓄着短须,很有一派威严。
秦修文来的时候其他几个县的县官也到了五六位了,面对这位大家的顶头上司周知府,旁人都知道他有些难以接近,互相见了礼后,便安静地立在周邦彦身后,不敢再过多言语。
等到太阳已经完全升起的时候,所有人也到齐了,很快不远处的运河上便有十几艘官船慢慢驶来。
卫辉的码头由白石砌成,宽约五丈,长约十丈,由一条由岸边伸往水中的堤咀来停泊船只,上设9层台阶,下船后人可以顺着台阶走上码头。
在高峰时期,此处可以停下数百艘船只,而此刻一则因为连日暴雨船只减少,二则今日早就有官兵过来戒严回避,此刻并没有普通老百姓在附近。
卫辉府处于卫河边上,位置十分之好,西依太行,南临黄河,东接齐鲁,北通神京,是真正的交通要塞,卫辉码头也是接通漕运的重要段之一。
然而这样的交通要塞,匹配这样的码头,在这个时代的人来看已经算是很不错了,但在秦修文看来,实在太过简陋,匹配不上这般好的地理位置。
不过这不是他现在要考虑的事情,此刻官船上下来一群人,领头人身着青色官袍,年约四十,身型微胖,一边笑着一边迈着大步前来。
“见过葛钦差。”众人纷纷上前见礼。
虽然葛郎中的官职比周知府要低,但是此刻他是代表皇帝亲临,在卫辉地界上,他暂时代表了最高指挥权,所以周邦彦也需要给葛郎中行礼。
葛郎中心中划过一片畅快之意。
周邦彦和他是同年,当时两人是同科进士,名次也差的不多,但是进入官场后,周邦彦是平步青云,从中央到地方,三年升两级,如今年纪比自己小将近十岁,官位却比自己高两级,早早成为一方大员。
现如今他手上还管着潞王府的督造差事,皇帝亲自拨了六十八万两白银过来修建潞王府,那是何等的肥差?天南地北的珍品汇聚到卫辉府,流水一般的银子在他手指间淌过!目前周邦彦还没到高官之列,但是就这份荣宠,想必等到潞王府竣工之日,就是周邦彦再次高升之时!
想到这里的时候,葛郎中酸的牙齿都要倒了,心中是又嫉又恨,又只能感叹谁让人家出身好,像他这种从底层爬上来的,拍马难及!
不管心中作何感想,表面上葛郎中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配上他肉乎乎的面孔,倒是看着很是可亲好说话。
“子安,京中一别已是多年,如今我们又见面了,今天可得好好喝两杯!”
周邦彦一向板正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只是笑容很浅,不达眼底:“自然自然,你们一路舟车劳顿,一会儿到了驿站梳洗过后,就随我到凌云阁,小弟置办下了几桌席面,到时候咱们两不醉不休!”
周邦彦给足了葛郎中面子,葛郎中闻言大笑,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地往驿站方向走去,不知情的人,还真以为他们情谊颇深,是至交好友呢!
李千户带着数十名锦衣卫押后,和众位大人行过礼之后也不过分热络,指挥着力夫将船上的赈灾粮一袋袋搬上岸。
所有人看到这一袋袋的粮食都眼睛一亮,心里默默估计着自己这边大概能分到多少。
秦修文则是悄悄抬头往锦衣卫里扫了一圈,见并没有潞王的身影,低头沉思起来。
李千户是锦衣卫千户,尽管众人知道李千户的身份很高,又是皇帝心腹,但是面对锦衣卫,文官们还是天然的发怵,轻易不敢上前巴结,就算有心钻营之人,在和对方不熟悉的情况下,也不会和锦衣卫之人走的太近。
李文贵对这种情况早已司空见惯了,也不在意,继续抱臂站在码头上看着下面的人运送粮食,只有在秦修文背过身的那一刻,投去了一抹目光,但也不过只是一瞬。
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罢了。
第18章
葛郎中自然是心里满意的。
一般来说,官员前往一地办理公差,都是在驿站解决衣食住行的,也等于现在的公费出差,这些费用都用不上自己出。
虽然说是免费吃喝,但肯定是有一定的标准的,朝廷也不会供你挥霍,吃的饱即可,除非是高官,非则不用要求什么吃的好了。
如今周邦彦慷慨,直接包下了“凌云阁”的席面宴请他,来之前葛郎中就打听过了,“凌云阁”可是卫辉府此地数一数二的酒楼了,如何不让葛郎中觉得面上有光?
秦修文跟着众人一起走进了“凌云阁”,环顾了四周,发现整个“凌云阁”早就清场了,就等着他们一众官员入内。
一路上又是等待葛郎中等人梳洗,又是一番官话套话,虽然起了个大早来迎赈灾队伍,但是实际上等进了“凌云阁”也已经要到末时了。
“凌云阁”不愧是整个卫辉府说的上号的酒楼,秦修文自诩自己在现代吃过的高档餐厅、住过的五星级酒店不少,但是就这“凌云阁”的装修摆设,还是让他心里默叹了一会儿。
原本以为一进大堂就应该是他所想象的古代酒楼的样子,是散客的坐席,结果一走入内,竟是一个园子,里面引入一条活水,在青砖黛瓦间蜿蜒而过,里面芳草萋萋,假山重峦叠嶂,沿着这道活水,修筑了一条抄手游廊,游廊上方的房顶处细节也不放过,是真正的雕梁画栋,每走过一处,都是一幅画卷,细细看来,是八仙过海之图,尤显的意趣盎然。
抄手游廊最深处,是一座有着飞檐翘角的凉亭,凉亭四周由绢纱帐幔围着,此刻或许是为了方便他们行走,都用银色挂钩收起,内坐一身抱琵琶的素衣女子,在内一面弹琴一面唱歌,歌声之婉转,洋洋盈耳,真正是绕梁三日不绝的嗓音。
秦修文简直是有点被镇住了。
就在前几日,卫辉府外面还下着暴雨,多少人流离失所,可是在这“凌云阁”内,却是一丝一毫的风雨之色都没有感受到,看着四周的水塘里盛开着的满满一池塘的荷花,真真应了那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竟是连下了这么多日的雨,一丝都没有折色,这其中所耗人力,维护的精心,难以估量。
原本秦修文一直觉得,在这个时代处处不方便,和自己在现代的生活比差的太远了。
而此刻,他悟了——有钱有势的人,无论在哪个时代,在何处地方,都能过的无比惬意。不说别的,就是在自然景观和人文意趣的享受上,现代人根本及不上万一。
如果觉得生活的还不够舒适,那或许是因为还不够有钱吧。
不过别说秦修文暗地里啧舌,葛郎中何尝不是惊叹不已!
他在京城中,也没见过这等架势啊!
京城,自然要比卫辉府更加繁华,比“凌云阁”更为奢靡之地,不是没有,而是没人会邀请他。
人家笑称,京城一块砖头砸下去,可能就是一个王爷、两个一品大员,他一个户部郎中,还是常年坐冷板凳的那种,又算得上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谁又会去邀请他到那销金窟去?
只是在此时此地,葛郎中面上还是一派淡然,仿佛早已司空见惯此等场景似的开口:“不愧是皇上千挑万选为潞王选中的就藩之地,确实是景美人更美!”
说完后目光还在那唱曲女子身上流连了一番,看的那唱曲姑娘脸色一红,吟唱之声更加袅袅。
周邦彦的幕僚庄先生见状,冲着“凌云阁”的管事使了一个眼色,那管事便已然心领神会——看来这位京城来的葛大人对冰琴姑娘很是满意啊!
满意便好,满意便好!也不枉费他们一番安排。
周邦彦同样笑着应和:“此是自然,皇上与潞王手足情深,如今天下之珍宝,当先入皇宫,其次入卫辉,这位冰琴姑娘原本也是他乡之人,听闻卫辉繁庶,才到此处。只是不巧最近一月连日大雨,倒是惊动了京师,还劳烦了葛大人到此处赈灾。”
周邦彦一句话里头,点了几重意思,一个是说明了卫辉目前在皇帝心里的重要性,同时也说明了自己能在如此重要的卫辉府担任知府,自然也是简在帝心;二则卫辉原本就是富庶之地,是最近不巧降下来天灾才劳动了京师派人来赈灾,平时的时候可是非常繁华的。
宴席还没开始,周邦彦就已经开始点葛郎中了——赈灾之事完成之后,你葛郎中要如何向上复命卫辉的一应情况,可得仔细考虑好啊!
葛郎中官位不高,但是毕竟也是官场老油条了,也没有应也没有不应,而是打着“哈哈”将话题岔开了。
一行人接着转过影壁,穿过垂花门,来到一座小楼处,此处便是今日周知府要宴请葛郎中之处。
一层是一众小吏和随从的用餐之处,到了二层,才是他们这些官员用的席面。
周邦彦在二楼一共开了四桌席面,主桌一共可以坐十个人,周邦彦和葛郎中自然是坐在主桌主位上,坐在周邦彦下首的是他的两位属官,林同知和钱通判,而他们剩下的十一个知县则是需要争抢那剩下的六张席位。
毕竟谁坐的离上峰近一些,就更能多刷刷脸,如果表现的好,说不定就被上面的人留意上了。
官场上还是很论资排辈的,虽然他们十一个县的县令官品同级,但是有人做官年限久远,也有人就像秦修文一样,才刚刚进入官场。
剩下的六张席位,自然是被那些老资格的人占据了,秦修文等一众年轻一些的官员坐到第二张席面上去,就算有些人心中有所不忿,也只能忍了下来。
席面上的菜色道道精致,除了一些常用食材,还有一些居然是秦修文也从没吃过的东西,比如说那一道一品熊掌,用熊前掌、肥母鸡、猪肘子、熟火腿,加上川盐、料酒等佐料烹饪而成,光这一道菜,就得五两银子,整个席面没有十几两银子是办下不来的。
真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家孙主簿算着养活一百五十多人一天要二两半的银子都心疼不已,而在这里,一百五十多人一天的开销,抵不过一道菜的费用。
主桌那边不时传来推杯换盏之声,笑声不断,秦修文一边吃着菜一边竖着耳朵听那边的动静,而自己这桌也不时有人来敬酒。秦修文和这些同级县令还不熟,秉着少说少错的原则,轻易不怎么开口,不过有人来敬酒也是一饮而尽,并不推辞,倒是让许多同僚都觉得这位秦知县寡言少语但是却难得豪爽不扭捏,让人心生好感。
秦修文酒量一向很好,来到这个世界后发现自己酒量比之现代时有过之无不及,而且此时的白酒都是低度酒,今日席面上喝的已经是极好的白酒,秦修文尝了一下也就二十度左右,所以完全不惧其他人的敬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眼见着主桌的人都吃的差不多了,便不时有人起身去给主桌的人敬酒,顺便将自己带来的礼呈送给葛郎中。
这倒也不算请托,而是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也是此次宴席的应有之意。
有人送上了雕刻私章用的名贵石头,有人送上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也有人送两本孤本,礼物价值都在三十到五十两左右,倒也不算太过。
葛郎中乐呵呵地照单全收,毕竟辛苦一场,回去总要有个车马费吧?
唯有获嘉县的李知县出手比较大方,是一尊用白玉雕成的玉观音,听说还是名家所作,秦修文估摸着其价值不下百两之数。
葛郎中有些犹豫,毕竟这尊玉观音实在算是有些贵重了,但是心里又实在喜欢的很,他本身就信奉佛,这礼物是送到了他的心坎上了,若是往外推了去,心内不舍的很。
周邦彦冷眼看了一眼李知县,笑着说道:“李知县一番拳拳心意,葛郎中还是收下吧,也不枉他耗费如此心神。”
李知县见连上峰都为他说话了,顿时心中乐开了花,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连连点头:“知府大人的话说的极是,这尊玉佛还是本地高僧开过光请回来的,放在我们这种俗人手里实在是埋没了,还请葛大人务必笑纳。”
见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葛郎中自是含笑收下,又和李知县连饮了三杯酒,才放下酒杯。
秦修文见状,知道自己也得去交际一番,只得站起身来,端起酒杯走到周知府那一桌,谦虚有礼道:“诸位大人,今日能和各位一起相聚,实在乃是人生一大乐事,当浮一大白。”
说完之后,秦修文便将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秦修文人长得好,态度又谦逊,饮酒的姿态潇洒且豪迈,主桌之人无不对秦修文交口称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