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两年来,大明一直在说开海,陆续准备开海的十处海岸港口也开始动工筹建了,但是一直等到港口都快差不多建好了,民间海上贸易政策、关税政策却一直没有正式出台。
而现在,有了《决策法案》的推进,短短半个月时间,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且取得了绝大部分人的支持,朝堂联动民间各地的报刊,将这次的盛举以及政策的解读说的清清楚楚,这是历朝历代所有改革之中亘古未有之事。
有多少次变革,都是初始想法很好,结果施展起来处处受制,民间一片骂声,这也导致了申时行总是认为,以不变应万变才是好的方针政策。
但是如今,他的想法动摇了。
当天晚上,秦修文携申兰若提着补品来看望申时行,之前两人来探望,都被申时行谢客了,吃了几次闭门羹,两人倒也不恼,隔三差五还是会来拜见吴氏,今日两人一进申府,秦修文却被申时行请了过去。
六月白天炎热,晚上却是微风习习,体感宜人,再加上申时行好风雅,书房后面就是一片小竹园,将四面隔窗打开,晚风穿堂而过,更加让人觉得凉爽舒适。
申时行的容长脸依旧一脸板肃,不见什么笑意,一个人在灯下打棋谱,见秦修文来了,也不抬头,直接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让秦修文坐下陪他下棋。
隔了三月再见岳丈大人,秦修文仔细观察了一下申时行的面色,嗯,红润有光泽,看着还白胖了些许,倒是比之前在朝堂里日日操劳的时候要健康些。
秦修文也担心真的把申时行气出个好歹,到时候自己在妻子面前不好交代,如今一见倒是没多少担忧了。
别看翁婿二人在朝堂上你来我往,吵架都能吵半天,真到了家里,两人一碰面,要么埋头吃饭,要么各自喝茶,有时候吴氏和申兰若还特意腾出空间让他们议事,以为他们两个朝堂重臣,总归有很多密谈要谈。
秦修文&申时行:……大可不必!
但是面对各自妻子的好意,两人大部分时候就只能坐在一起一声不吭下棋,下完三局,无论胜负,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马上散场。
两人棋力相当,倒也算厮杀的痛快。
只是今日,申时行的心思明显不在下棋上,下了两轮,申时行所执黑子已经出现了颓势,申时行干脆将黑子扔进了棋盒中,看向了秦修文。
饶是在家中闲坐,申时行依旧身形板正,教养是刻进骨子里的,从不容自己有丝毫懈怠,也因此,他是真的不理解秦修文为什么这样做:“秦修文,你费心费力,促成了这个《决策法案》,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想了,直接问。
毕竟说破了大天去,自己还是秦修文的老丈人不是吗?老丈人问两句,怎么了?
自己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女婿,大女婿到他这里,哪怕是公爵嫡子,也不是服服帖帖,问什么说什么的。
秦修文手指轻轻点了点棋盘,嘴角含了一丝笑,已经三十岁的秦大人,官威日盛,气势越隆,哪怕是和首辅大人平起平坐,也没有丝毫怯态,面对老丈人的质询,那更是安之若素,仿佛早就料到有此一问。
“其实我说我根本没有任何好处,只有坏处,但是百姓能得好处,大明能得好处,岳丈大人您如何看?”
申时行被噎了一下,不可思议地上上下下打量了秦修文好一会儿时间,才艰难开口:“你此话当真?”
秦修文点头:“自然当真,若非如此,两位王大人又如何会站到小婿这一边?他们可是您多少年的老部下了,只有涉及到了家国大义,他们才会抛开个人情感,坚定选择大义这一边啊!”
以申时行对“双王”的了解,确实如此。
其实申时行之前也有揣度过其中的情况,甚至想到了这个理由,但是申时行并不愿意相信,不知道为何,在申时行看来,秦修文一向是野心勃勃、是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他擅长的是双赢,既让旁人获得利益,又能让自己获得更大的利益,如何会做出损己利人之事?
所以申时行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可是如今,听秦修文亲口承认了此事,申时行从怀疑过后,心里只闪过一个“果然如此”的念头。
虽然心中触动很大,但是申时行表情却是淡淡,只留下一句:“这倒不像你能做的事情。”
听话听音,秦修文自然知道申时行的意思,不过他却没有什么恼怒,而是坦然承认道:“确实小婿是个唯利是图之人,担不得什么大义,但是小婿曾在师父临终前向他保证,必会将百姓之利益放在自己心中首位,不辜负师父生前教导之恩,所以,就当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在为了师父吧。”
秦修文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个人的安危已经得到了极大的保障,可以说,在大明,若说万历的安危能摆在第一位,那他就可以在第二位。
他不再是当年初来乍到的小小县令,谁来都能捏一把的小人物。
就算是万历,也不敢轻易动他。
可以说,他已经实现了最开始的计划,同时大明也在飞速发展,国力昌盛,等到他寿终正寝那一天也乱不了。
原本到了这个时候,秦修文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地享受人生,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但是,现如今他已经有了更多的羁绊,有了更多的目标,追随他的人,也在反过来推动着他,让他不能就此裹足不前。
秦修文的授业恩施季先生还活着,那说的肯定就是宋纁这个老匹夫了。
宋纁老匹夫脾气不怎么样,收徒的眼光倒是一等一的好,都死了多少年了,徒弟还牢牢记着他的遗言。
倒是好福气!
申时行莫名心里有点发酸,但是未免被秦修文看出端倪,只称自己累了,撂下棋局就自个儿走了。
秦修文已经习惯了申时行的态度,不紧不慢地将棋子归拢,和吴氏见过礼之后才告退离开。
当夜,申时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吴氏都被他吵醒了几次了,忍不住低声喝他:“你要是不想睡,就出去走走,反正明天也不上朝,等想睡了再睡。”
申时行没出声反驳,反而听话地披起外衣,往庭院走去。
外面月华如水,银辉洒漫大地,申时行在庭院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等到走累了,才在庭院石凳上坐下。
“或许我应该放下成见,好好认识一下自己这个好女婿?”
申时行自言自语了一番,眼看着东方露出鱼肚白,干脆打了一套养生拳,打完之后出了一身的汗,瞬间感觉神清气爽,就连心口中的那股郁气也消了。
申时行唤来随从,让他帮自己去吏部销假。
心中已安,再无顾虑,首辅大人再次归朝,同时所有人也都惊讶的发现,申首辅不再处处和秦大人唱对台戏了,甚至很多次还明里暗里相帮。
有些人忍不住背地里努嘴——之前果然是装的,一家人就是一家人,怎么会说两家话?
这翁婿两人演技都挺好啊,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以后这朝堂,这内阁首辅的位置,恐怕都是秦修文的囊中之物咯!
第202章 番外四◎先生教我◎
今日照例是秦修文给两位皇子讲课的时间,秦修文自从进入内阁后,公务越发繁忙,讲课已经从每日一讲变成了三日一讲,并且随着两位皇子的年纪增长,秦修文也给他们安排了其他老师开展其他课程,而秦修文教导的内容,大部分是讲读名家典籍,分析天下大势,深入介绍海外诸国的各种情况。
因为秦修文心里清楚,其他技艺都是外物,只有思想才是核心,才是自己真正需要给两位皇子抓一抓的东西。
秦修文已经教导两位皇子近六年的时间,这六年来,莫说两位皇子对秦修文这个师父尊敬有加,濡慕非常,就是秦修文自身,也不再只是单单出于政治目的对他们二人进行教导,很多时候秦修文对他们二人也如自己的子侄一般,不仅仅关心他们的学业,也关心他们的身体以及心理状况——后宫手段不少,秦修文不希望自己的两位弟子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就成了一件牺牲品。
哪怕世人将他们架在了对立面,但是秦修文还是教导他们,兄弟,本应该是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之一。
也因为秦修文的教导,以及朱常洛和朱常洵对秦修文的异常尊重和听从,所以他们二人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多问题还是摆到了他们的面前——太子之位,到底会花落谁家?
朱常洛已经年满十三,翩翩少年郎初长成,继承了父母二人的五官优势,再加上秦修文这么多年的悉心教导,这位皇子早就没有一开始的唯唯诺诺、胆小谨慎,反而变得行止有礼、进退有度,若是仔细观察他,便会发现,他的身上甚至有一两分秦修文的气度在。
腹有诗书气自华,朱常洛经过这么多年的学习,开阔了视野,心中藏着丘壑,但是他本身为人内敛温和,锋芒不外露,就更显得人淡如菊且气质高华。
相比较于朱常洛的光华内敛,刚满十岁的朱常洵则是更加得意张扬,言辞锋锐,衣着风格随他母妃一般,喜欢大红大紫,但是穿在十岁少年郎身上,张扬中更凸显五官的精致利落,鲜衣怒马少年时,说的就该是朱常洵这样的。
但是不管两人的性子如何,到了秦修文面前,却都是乖乖巧巧,不敢轻易惹怒秦修文,毕竟这么多年的师徒相处,两位皇子都知道,他们的先生可不是一般人,若是他们真的犯错了,一概不管他们皇子的身份,直接就是上戒尺。
两人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打过,但是打过之后,两人却是心服口服,半点怨言都没有,甚至回到自己母妃的宫殿时,还要以衣袖遮手,吃饭的时候忍着痛假装如常,不敢让人发现半点异样。
这就是秦修文的本事了。
这两年秦修文入了内阁,成了阁老,权柄愈重,气势也更甚往昔,两个小少年在秦修文面前,那是半点不敢放肆。
说句大不敬的话,在他们二人心中,秦修文的威信甚至比万历还重。
秦修文合上案卷,说了下课,朱常洛如往常般先行礼后告退,而朱常洵却是磨磨蹭蹭地在那边收拾,等到朱常洛走远了,朱常洵才喊住了秦修文。
朱常洵别看在宫中他老子第一他第二的,嚣张的很,但是到了秦修文跟前,却是乖宝宝一个,看着秦修文回过身来注视着他的眼神,他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央求道:“先生,我想单独和您谈一谈可以吗?”
秦修文视线扫过身边的两个宫人,对方立即行礼后默默告退了,临走前还将文华殿的门给关上了。
秦修文坐回了太师椅上:“说吧,心里有什么事情憋了这么久?这几日见你上课总是有些神思不属。”
朱常洵被秦修文点名批评说上课不够认真,嫩白的小脸忍不住有些涨红,但同时心里又是一暖——师父总是如此观察入微,对他也是很上心的。
先生虽然目光淡淡,可是眼神中却有着关切,朱常洵心里其实是很信任秦修文的,但是他又怕在秦修文心中他大哥是更重要的存在,所以迟迟不敢开口,但是今日他却是忍不住了。
“先生,在您心里,是不是也认为,皇兄比我更适合做太子?我不是长子,年纪比他小,没有他沉稳有度,课业也没有他完成的好……”
朱常洵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哪怕再是宫中小霸王,心里也难过的要死。
明明自己才是宫中最受宠的皇子,父皇也最喜欢他,可朝臣们不待见他和母妃也就算了,更可气的是,在读书学艺上,自己这么多年也能明白过来,自己差了朱常洛一截。
不管他背后怎么努力追赶,就连郑贵妃都劝慰他不要小小年纪用功太过伤了身子,他比朱常洛小三岁,跟不上也是正常。
但是朱常洵有点接受不了,他性子本就霸道,从小被灌输的想法就是他比他大哥强,但是现实是两个人一同进学,很多地方自己却不如朱常洛,还只是个十岁的小小少年,做不到心如止水,又让他如何自洽?
秦修文暗暗叹了一口气,兄弟两个性子南辕北辙,相比省心的朱常洛,朱常洵确实要别扭一些。
“所以呢?你是觉得自己争不过你皇兄,让我帮一帮你?”
朱常洵急了,连忙摆手否认:“不是的,先生,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还要不要和大哥争下去。”
朱常洵说着说着就低垂下了头,潋滟的桃花眼里一片水色,小小年纪如此相貌,也幸亏是生在皇家了,不敢有任何人肖想,否则放在贫民子弟家中,容貌过盛,唯恐祸事。
“今日就你我师徒二人在此,你也已经十岁知事了,那我就问一问你,你心里真的想要那个位置吗?是你想要,还是你身边的人想要?”
朱常洵抬起头眨了眨眼睛,脑海中闪过的是无数次郑贵妃对他的耳提面命,是外祖父对他的谆谆教诲,是身边宫人的引导,可是他自己真的想做太子吗?
甚至,进一步说,他想做皇帝吗?
这么多亲近的人里,只有秦修文从来没有催促过他,告诉过他,他以后要怎么样,只是问他,他自己想吗?
朱常洵哪怕只有十岁,但是宫中人情早熟,他思绪转的很快,认真想了一会儿,就道:“如果大哥能像父皇对皇叔那般,我愿意不做太子,只做一个闲散王爷,但是不能拘着我,我想走遍先生说过的那些地方,亲自去看一看。”
朱常洵不是一个坐的住的性子,比起舞文弄墨,他更喜欢骑马射箭,也就秦修文做他的先生,他才不抵触,因为秦修文给到他的,永远是一个新奇和未知的世界。
朱常洵喜欢探索未知。
所以,其实他内心深处,每每想到自己以后一辈子要像父皇那般,永远呆在深宫,处理那些朝政,他其实是抵触的。
但是郑贵妃告诉他,如果他不做皇帝,那么他们母子二人等到朱常洛当道的时候,可能都会没命。
和性命比起来,失去自由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朱常洵刚刚那番话,其实已经将自己的担忧给说了出来,同时也是在暗示秦修文,希望从秦修文口中得到一些保障。
秦修文忍不住笑了,人小鬼大。
秦修文笑的时候,一身气势收敛,原本清冷的气质也变得温和起来,他摸了摸朱常洵的头顶:“做你想做的,不必顾虑别人,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若是你想做太子,那就光明正大的和你大哥争,用阳谋,不管你们谁胜谁负,都要心服口服;若是你不想争了,那你就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去,有师父在,以后做个闲散王爷,又有何不可?”
之前一直有传闻,藩王要改制,不会一直将藩王拘在一个地方了,朱常洵也在关注此事,而现在有了秦修文这番保证,他还有什么疑虑的?
得秦先生一言,比得到他父皇的保证,还要可信!
因为朱常洵深刻认识到,有秦修文在,就算他皇兄坐上了皇位又如何?难道就敢对师父不恭敬了?
心里的大石头卸下,同时因为秦修文轻抚了他的发顶,朱常洵有些兴奋——秦先生待他们虽好,但是却从来没有什么肢体亲近,这还是第一次秦先生抚自己的发顶呢!
朱常洵七岁之后就不愿意再被人当小孩看待,就算是他母妃要抚他发顶,他都会蹙眉不乐意,但是被秦修文抚了发顶,他却没有任何不满,反而心里乐滋滋的:
恐怕大哥可从来没有这种待遇过吧!
秦修文看着小徒弟开开心心地走了,自己也是莞尔一笑,同时忍不住想到: